走完崎岖的小路,来到一座老旧的瓦房前时,曹父曹母正在堂屋里小心地往纸箱子里装黄瓜。
看到曹山背后跟着的陌生人,曹父很奇怪,用蹩脚的普通话问了几句,得知是谭向阳介绍的客人,马上变得喜形于色。扔下手头的活计,用方言敦促曹母备饭。
潜小麦等人赶忙阻止,为了不麻烦曹家,来的路上,他们已经事先用过粗粮和零食。
见状,曹母二话不说,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又转身出来,手上多了一个方形的有薄薄凹陷的木盆子,上面装着今秋自家收获的葡萄和红枣。
夫妻俩黑红的脸庞带着略显拘束的微笑,不停地冲他们抬下巴,往他们手里塞水果,示意尽管吃,家里多的是。
众人盛情难却,便爽快地接受了。看到来客对自家水果的赞不绝口,曹父曹母沧桑深刻的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笑容,仿佛得到了无比的尊重。
尽管话语沟通有些不畅,但大家还是磕磕绊绊拉起了家常。得知从前年开始,曹山在科技大上学的大哥带回了一些果蔬栽培书籍,曹家从此便开始了高山反季节果蔬种植,经济收入较之往年也变得好多了。堂屋里叠放着的反季节青翠黄瓜,便是今年第一次尝试着种的,却是长势喜人,已经有龙泉的批发商跟他们确立了供销关系。
“年前,曹山姐姐已经完婚,小两口在县城开了一家美发店。明年的这个时候,曹山哥哥也大学毕业了,到时候家里的负担就轻了。”提起两个勤奋出色的子女,曹父的脸上满满都是骄傲和欣慰:“到时候,家里的重心便会转向曹山。就是你们不来,我们也商量着送他去聋哑学校上学,送他去省城的医院治疗。”
“不是我自夸自卖家里的孩子,曹山是真的很乖,很聪明。挑水、做饭、放牛、画画,他都做得很好,有时候还会自动到菜棚子给我们送饭。”曹母如是说,深深叹了一口气:“可惜,就耳朵差了那么一点点……不然,这孩子一定跟他哥哥一样好……”
话题不知不觉转到曹山身上。尽管曹山成为聋哑人已经十年有余,但曹父曹母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潜小麦等人感同身受,心里也是隐隐地难过。
“曹山的手语很标准呢!?”潜小麦半是夸奖,半是疑问。
“是他哥哥在县城上高中时,央了一位聋哑学校的学生教他的。他们两人处得很好,那位同学现在外地打工,过年回家的时候,他们都会聚上一聚,一起耍玩几天。”
潜小麦微微颔首,为曹山拥有朋友而高兴。
从刚才的闲聊可以看出,曹父曹母是欣然同意曹山去城市学习的。昨天晚上,她已经特别打电话,把大致的情况和华阳市聋哑学校的领导商量过,试读或插班都没问题。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了解曹山,并且引导有“厌学情绪”的他自愿去上学。
“曹山目前都用些什么‘土方子’?”
潜小麦嚼着红枣,貌似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不出意料,曹父提到了曹山嘴里的铁片和耳后的磁铁。末了,还引领众人进了后间柴房,快速打开一个大黑瓷缸。
不等曹父仔细介绍,潜小麦等人已是迫不及待探头观望。
只见不大的黑瓷缸底,溜来滑去着七八条黄蟮,又黑又粗,有的甚至体长两尺有余。盖子掀起,缸底猛地见了光,黄蟮们仿佛也受了惊,扭动身子,不安地窜动着,有的还不时抬起尖尖的头颅打量来人。
三人心如鼓擂,惊吓得后退两步。南薇薇苍白着一张脸,好不容易强压下已经窜到喉咙的惊叫,再顾不得礼数,悄悄退到欧阳轩身后,浑身汗毛倒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潜小麦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如若不是曹父在一旁说明,有一瞬,她还以为碰上了水蛇,差点就要拔腿逃跑。
好一阵,三人脑内都出现了短时间的空白。后来,还是欧阳轩百思不解地问:“这些黄蟮,是给曹山食用的吗?”
这样貌似也行得通,黄蟮补脾益气,它的营养价值和保健价值早被人们所认识,更被现代科学所证实。
曹父轻轻摇了摇头,弯腰重新盖上盖子,说:“镇上的老人说,杀了黄蟮,把血滴进耳朵,能治好耳聋。所以,一有空闲,我就去田里抓黄蟮,抓得多了就先养着。”
这一次,南薇薇的嘴巴张得更大了,足足能塞进一个鸡蛋。今天亲历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现在,她的心脏都要开始提意见了。
仿佛会传染一样,欧阳轩的心底也猛然震了震:“这……有依据吗?”
“有的吧……曹山哥哥去查过的。”曹父声音低微,形同嗫嚅,心底其实也不是很确定,又看了看潜小麦等人异样的神色,不由心惊。莫非这个“土方子”不能用?
很快地,潜小麦回过神来缓缓地开口了,搭拉着眼睑,语气仍是一贯的平和:“《本草备要》倒是有记载:鳝鱼补五脏,除风湿,尾血疗口眼歪斜,滴耳治耳痛……但是,曹山不是耳痛啊……”
曹父曹母闻言皆煞白了脸。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曹母,这时突然急急拉了潜小麦的手,指着不远处角落里两大笸箩的碎枝叶,问:“那这个呢?这个……有作用吗?是我娘家一位远房表亲说的,有人用水煎服已经治好了耳聋。”
潜小麦也很想知道这种碎枝叶是什么。于是,不答反问:“我不认识这种药。你表亲说的‘有人’是谁?服用了多久?是怎么服用的?”
“这个我们倒有些说不清楚。这个表亲,他也是听同在温州打工的贵州人说的。说是一个耳聋的中年男子,去山上把这种柴枝连根挖起,拿回家洗净,剁碎了晒干,然后每天用水煎服。不到半年,耳朵就很灵光了。”
“我们听了,觉得也是一个希望。眼看着这么乖的孩子,读书跟不上,被同学玩闹,被老师嫌弃,心里真不是滋味,就去深山里寻了来。看曹山喝了几天,并没有不良反应,又寻思着不用花钱,就一直让他每天煎服了。”
“曹山至今服用了多久?有效吗?”
闻言,曹父粗黑的眉毛慢慢向眉心聚拢,望向窗外,无奈地长叹了一声:“没有用的。这药很苦,气味也特难闻。每次都是连哄带骗,又往药里加了不少红糖,曹山才愿意喝的。”
“到第三个月的时候,曹山又不肯喝了,早上起来刷牙也开始了干呕。我和他妈也是天天煎熬着,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虽然是逼着他喝,但他在灶前喝药,他妈就在灶后偷偷抹泪。可是,尽管如此,我们就是死不了这条心。撑到四个月的时候,曹山开始慢慢吃不下饭,有时还吐起了酸水。他哥哥姐姐回家后知道了,把我们老两口好一顿骂。我们现在,真的是肠子都悔青了……”
曹父的眼睛慢慢变得通红,喉结滚动,看得出正在压抑某种情绪。刚开始,他还是字斟句酌,龟速讲着蹩脚普通话的,但后来,讲到伤心处,不知不觉冒出的就是连篇的方言了。
潜小麦等人静静地听着,虽然有些音节不知所云,但大致的意思还是能理解的。
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都知道,儿子长期生病受罪,作为父母的,哪会有一天安逸的日子过。
拥挤灰旧的柴房里,弥漫着低迷的气息,南薇薇都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偷偷吸鼻子了。
半晌,潜小麦深吸一口气,露出职场上千锤百炼过的微笑,打破寂静道:“既然已经试过这么多‘土方子’都无效,那以后咱……就不用了。当务之急,是把曹山养得白白胖胖的,好好去学习文化知识,做个全面发展有文化的人。耳朵的事,急不来。若干年后,医疗技术先进了,一切慢慢都会有办法的。”
众人挤在柴房里长吁短叹的时候,议题人物曹山却兀自忙得不亦乐乎,穿着雨靴,提着水桶和扫把,冲冲刷刷,把牛棚洗了个干干净净。
从后小门看出去,他是那样地主动勤奋,那样地淡定自然。没有自卑,没有抱怨,没有焦躁,没有比较,没有不平衡,一切平静得仿佛本来就是这样子。
这一刻,潜小麦无比感激老天,让曹山生活在这个山环水绕、民风纯朴的深山中。赋予了他大山般坚强的意志、秀水般澄澈的心灵,还培养了他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的乐观豁达。而且最重要的是,承蒙老天保佑,曹山还小,不解世事,不懂悲伤,脑海里的一切都还是懵懵懂懂的。
如果一切都有因缘,那么,老天在这样的时间里让她碰到美好的曹山,潜小麦不知道这是她的幸运,还是曹山的幸运。
“决定带他走了么?”南薇薇靠上来,用金田方言悄声询问。
“等下看过画再说。还有,你说错了。不是我要带他走,而是由他来选择愿不愿意跟我走。”潜小麦严正声明,换来了南薇薇满目的仇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