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访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村头,有晒酱的老者眼一眯,习惯性地随手一指,潜小麦三人就看到了山脚下小溪涧边的曹山。
和谭向阳的描述一模一样,曹山长得虎头虎脑、憨态可掬,只是身板有些瘦弱矮小。这会儿,他正闲适地歪靠在溪边的岩石上,笑呵呵地看不远处空地里两个小孩子翻跟斗。
小孩子的世界是单纯快乐的,就一个简简单单的翻跟斗,也能玩得花样百出,其乐无穷。可以比一比谁翻的跟斗个数多,可以比一比谁翻的跟斗弧度圆,甚至中间停下来倒立着比一比谁的耐力久。
两个比赛的小孩子已经倒立了好几十秒。
小男孩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紊乱,额际隐隐有汗冒出,小手也开始哆嗦个不停,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了。
“你耍赖!刚才偷偷把脚后跟放到田后壁歇息,这次算你输。”恢复直立的第一秒,小男孩先发制人,开始炮轰竞赛对手。
“你诬赖!我的脚就抖动歪了一下,才没有碰到田后壁。”小女生随即倒下,又马上爬起来,拍拍手上的泥,有冤要伸。
两人各据一辞,僵持不下,最后有志一同把头转向曹山。
“曹山,你都看到了,她刚刚耍赖,对不对?”小男孩沉着脸,率先为自己拉票。
“曹山,他故意冤枉人。我明明只是歪一下,离田后壁还有好几厘米,这样不算碰到的,对不对?”小女孩嘟着嘴,寻求第三方的支持。
面对此情此景,没有人知道曹山是如何理解的。看上去,他仍旧一副笑呵呵的样子,并且更加开心地咧开了嘴巴,露出残缺不齐的小牙齿。
末了,他把手里的放牛鞭轻轻一挥。两个小孩子看在眼里,兀自得到了答案:“他说再比一次。”
于是,小男孩提提满是泥巴的裤子,又翻了半个跟斗倒立起来。小女孩不甘人后,把两只脚绷得直直的。许是今天玩得久玩得疯,现在里面的衬衣掀了起来,和肥大不合身的外套一起往下掉,两只尚未发育的小咪咪欲隐欲现,还笑咧了嘴巴尤不自知。
“看吧,这就叫‘两小无猜’。”几丈外的树丛后,三个形迹可疑的人影窜动。
“他很乖。”看到暖阳下怡然自得的曹山,潜小麦是欣慰开心的。甚至有一瞬,她犹疑了。这样纯朴的田园生活貌似很不错,自己真的有必要在曹山的生命里出现吗?
“我看不出他与正常孩子有何不同。”南薇薇也是这样认为的。
三人又静静伫立观察了一阵,直至那两个后知后觉的“两小无猜”发现他们。
“你们是谁?从哪里来?”两个小孩子高兴地迎上来,并不畏惧,机灵的目光闪烁地打量着陌生人。
曹山的视线也转移了过来,看到陌生人仿佛一愣,随后撇过头去,嘴角仍旧含有微笑,却多了份腼腆紧张,坐在岩石上一动不动僵硬地扮木头人。
三人都没有太多跟聋哑人近距离亲近接触的经验,纵使来的路上设计了千万种开场白,但真正遇上了,却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看到你们倒立练得这么棒,就忍不住停下来观赏啰。”潜小麦决定从两个活跃爱现宝的小孩子入手。
果然,如她所料,两个小孩子听了眼睛闪闪发亮,咯咯地笑开了:“我们还会翻跟斗,最多的时候,一次能连续翻上七八个。”
“好棒哦。”边上的南薇薇和欧阳轩适时地拍手鼓掌。
这边的热烈气氛仿佛感染了曹山,偷偷抬眼一瞥后,他又转过身来静静做起了旁观者。但只要潜小麦三人目光稍稍朝他扫过去,他便又迅雷不及掩耳躲开视线,晃着脚丫子,开始东张西望起来。
潜小麦第四次看过去的时候,曹山干脆起了身,像只小猴,动作迅敏地窜到小溪涧上游,把误入旁边菜地的小黄牛拉出来。然后便磨磨蹭蹭,东抠抠西挖挖,再不肯下来。
南薇薇幸灾乐祸,潜小麦哭笑不得。
“姐姐,你会翻跟斗吗?”小女孩马上就喜欢上了眼前的漂亮姐姐,扯着南薇薇的袖子不放。
南薇薇眼角暗自抽搐,条件反射地指着潜小麦道:“她会!”
潜小麦瀑布汗!狠狠地瞪了眼“栽赃陷害”的南薇薇,弯身对小男孩说:“你们去把曹山叫下来,咱们一起玩,好不好?”
“他一个人玩,不和我们玩的。”
“不会的。你们想办法,去把他叫下来,我给你们编草蛐蛐。”某人开始很不道德地诱惑小孩子。
“那好吧。”看在草蛐蛐的份上,两个小孩子熟门熟路朝小溪涧上游跑去。
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太阳晒得慌,除了长途走路后的乏力,三人现在都是口干舌燥。发配欧阳轩去找井水,潜小麦和南薇薇在四周采了些芦苇叶,又挑了个荫凉的地方,决定坐下守株待兔。
和小孩子打交道,除了投其所好,她们还真想不出别的方法。
小溪涧的边上,三个孩子在进行着拉锯战。小男孩和小女孩各架着曹山的一只胳膊往下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不容易才到达平地。又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连拖带拽把曹山带到了荫凉处按下。
“这两个小孩,值得公司所有业务员学习,如若大家都像他们这样,还愁什么客户拿不下。”南薇薇打趣着开玩笑,拿过潜小麦已经编好的一只精巧草蛐蛐,起身逗小孩子去了。
潜小麦但笑不语,手指上翻下飞,继续编织手里的草蛐蛐。旁边,曹山红着脸,低着头,再次僵硬地扮木头人。
两人好一阵子都没有说话,各自编织,各自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潜小麦伸出手肘,轻轻捅了捅曹山,递给他一把小剪刀。曹山起先又是一愣,眼睛怯生生地看向潜小麦,半晌才接过她手里的小剪刀。
“剪一下。”随后,潜小麦便把半成品草蛐蛐递到了曹山面前,指着其中一根芦苇叶,放慢语速道。
尽管听不见,但一些普遍的语言情境是可以准确猜测的。尽管不认识,但陌生人的气质眼神都告诉他这些人是无害的。曹山的眼睛在狐疑地询问,比划了一个手势,又动了动手里的小剪刀。得到潜小麦点头肯定后,轻轻剪了下去。
潜小麦并没有开口道谢,继续埋头编织。几分钟后,相同的情景再次发生。这次,不需要交流,曹山便肯定熟练地剪掉了多出部分的芦苇叶。
再后来,碰到打结的时候,潜小麦便留了一手。稍稍对曹山打个手势,他便会小心翼翼地帮她从缝隙中抽过芦苇叶。
两人默不作声,互为搭档,当编织到第三只草蛐蛐的时候,潜小麦手边的芦苇叶不够了,曹山便自动自发跑到旁边采了一堆回来。
编织完三只草蛐蛐,分到小孩子们手上,看着草蛐蛐斗志昂扬、活灵活现的姿态,大家都开心地笑了。小溪涧的上游,牛儿腹腔鼓鼓。对岸的民宅,升起了袅袅炊烟,已经有妇人呼唤小牧童回家。
和“两小无猜”拜拜后,潜小麦拉住了曹山,打着手势问他:“我打的手势,你全部能看懂吗?”
曹山飞快地颔首,凝视着等待后文。
“你为什么要在双耳后面挂上磁铁?挂多久了?”在曹山近距离坐在她身边的第一时间,潜小麦便敏锐发现了隐藏在耳后发际间的两块拇指大的磁铁。
“一年多了。”曹山顿了顿,又用手指了指嘴巴:“爸爸妈妈说,挂了这个,耳朵会好起来。”
南薇薇立在一旁,看着两人用手语交流,满头雾水。而她怎么也想不到,随后发生的情况更是让她跌破了眼镜。
因为,下一秒,曹山张嘴吐出了一块长方形的铁片。
“天啊……”南薇薇失声惊叫,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鸽子蛋。
潜小麦呆滞了几秒,心里仿佛钻进去几只蚂蚁,痛得喘不过气来。最终却只是抚上曹山的耳际,眼波平静,嘴角微动,酿出两个字:“疼吗?”
曹山听不见,自然不会回答,只是任由潜小麦温暖的素手摘下他耳后的磁铁,并在耳际流连按摩。没有缘由地,对眼前的这个陌生人,他给予了信任和喜欢。
跟在曹山和小黄牛的后面,潜小麦一行三人沉默地穿过石拱桥,沿着崎岖的小路向曹家走去。大家的神色都是异常沉寂低落,就在刚刚,潜小麦向他们解释了曹山嘴里吐出的铁片和耳后的磁铁。
据说,治疗听力差的病人,中医常用磁石作为药品,譬如聪耳磁石酒、磁石贴片等等。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民间一传十、十传百,就传成了铁片和磁铁,后来竟被农村很多家境贫困、舍不得花钱看医生的人家奉为妙方。
人们不知道的是,是药三分毒,中医对磁石的使用是有严格的重量比例的。不遵医嘱,盲目在耳朵上挂戴磁铁,时间长了耳朵会很疼,不仅损害听力,磁力过强甚至会对脑部产生影响。
这是怎样一种雪上加霜的哀伤啊?千辛万苦求得土方子,怀着殷切的希望挂上,结果非但于病无补,还加剧病情副作用。而让人最讽刺、最无奈的是,这一切的源头皆出自曹父曹母对曹山无私的关爱和数十年如一日的“不放弃”。两位大人一定不知道,当他们找来铁片和磁铁,以为曹山的命运即将出现一丝曙光时,却正是曹山病情加剧、人生加速灰白的时刻。而这噩运背后的推手,却正是最爱最爱曹山的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