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终于开出柏油路,拐进一条狭小蜿蜒的土路,哐哐当当地颠簸,车后尘土飞扬。偶尔经过许多孤零零的小村,最后到了一个小镇。正是中午,街边成了集市,路人很多,衣服都似乎罩着尘土,暗淡无光。多多注意到一些老年妇女,在街边坐着,眼睛挤成一条浑黄的缝隙,里头的精神气儿,似乎都沿着皱纹流淌一空。面色清瘦黝黑,沟壑纵横,戴着蓝色布帽,衬衫袖管里伸出两只枯枝般的手,面前摆一个背篓,卖着竹笋、豇豆、芭蕉,不太有生意,就眯着眼睛看来往过客,眉头锁着日子的苦辛。许多小孩看到陌生的一车人,都十分好奇,追着来看,又不敢靠前,就推推搡搡,嘻嘻地笑着。有个两三岁大的孩子被挤得跌了,满身灰土,咿咿地开始哭,鼻涕与口水混在一起。
车子在满是菜叶和水渍的马路上行驶,小镇不大,只有一条直直的街,街边两排房子,大抵是红砖房,两层三层,高低错落。不多时街道已走尽,看到一所新建的学校,车子在门口停下。他们整理好大包小包,因为坐得太久,腿脚麻木,只得挪下车来,只看到校门大开,顶上写着“摆茹镇第二初级中学”,这是他们支教也是落脚的地方。
校长出来迎接,很淳朴的乡村教师,秃顶,瘦小,背有点驼,戴着银漆剥落的眼镜,一条镜腿缠着胶带,面容和蔼可亲,还略有些拘谨,嘴巴机械式地咧着,露出黑黄牙齿。多多听说过,当地水质不佳,又常抽旱烟,牙齿就熏得蜡黄。看到这么多人鱼贯下车,都是青春艳丽的,校长看花了眼,不知和谁握手好了,只是搓着手,嘿嘿地笑。
“欢,欢迎欢迎,我们都,都,都等着呢。”
吕冀冲到前面,喊了一声:“干爹。”在贵州,似乎所有小孩都有干爹,多几个人疼爱,自然是很好的事情。
校长看见,立即亲昵地捶了他一拳,又搂着他的肩,恢复了活泼的表情,说起流利的贵州话。
“还不叫你的同学们进去。”
他们被安顿在新盖的学生宿舍里,一幢两层小楼,一楼是食堂,二楼是宿舍,暑假里住宿生都回家了,留下空荡荡的房间,木质的双层床架,只搁着几块表面粗糙的木板,边上摆着几捆报纸。
校长连连道歉:“条件太差,太差,辛苦大家了。”
大伙儿忙笑着说挺好,离食堂还近,窗外又是绿汪汪的水田,风景不错。等了半晌,却不见有人送席子来,面面相觑一阵,都明白了:往后这半个月,就得睡木板了。幸喜当初吕冀提醒过大家,所以大都带了毛毯。于是男女分开,各自住进房间,先垫上报纸,再铺上毛毯。几个图省事不带毛毯的男生,现在只能干瞪眼了。
多多带了睡袋,只缺枕头,就用衣服折了一个,纵然简陋,心里倒也开心,似乎重归学校时光了。只是有些内急,在宿舍楼遍寻不见,往走廊外一看,原来宿舍楼下另盖了个厕所。多多刚到门口,恶臭猛然扑来,一时窒息,走了进去,但见一排粪坑,满满当当,隐隐可见蛆虫白花花地蠕动,急忙往外逃脱,在门口撞见了文之悦,还有些惊魂未定。
“里,里面,有很多……啊,太可怕了!”浑身打了寒战,似乎要抖落什么。
文之悦却一笑,递来一件东西,多多接过,是一块橘子皮,正在诧异,只见文之悦将橘子皮揉了一揉,搁在鼻下,又俏皮地一笑。多多也会意,如法炮制,一股清香充满鼻腔,也点了点头,于是男左女右,各自走进厕所。
吃了简单的晚饭,晚自修开始,小老师们要去与中学生见面。才到教学楼,早有小孩子从窗户里探头探脑,看到了他们,就飞快地回到座位,做成努力学习状,将课文读得惊天响。他们本来早已放假,听说了支教的消息,特地从家里赶回,接受一下大学生的熏陶。毕竟在这里,出个本科生,俨然还有山窝飞出金凤凰的荣耀。
多多他们正要走进,教室忽然一片漆黑,学生们顿时喧闹成一团,等了许久也不见复明。校长匆匆赶来,多披了件衣裳,对吕冀说,前些天雨水太大,积成洪水,今天到了附近,冲垮了电线杆。他们党员要紧急赶去维修。
多多有些惊异,在他生活的城市,党员一词早已不太听得到,这里倒还是个神圣的字眼。
几个大学生听罢,顿时激奋起来,摩拳擦掌也要跟着去。
校长连连摆手。“我的责任,是保障学生的安全,也包括你们。没事,这里常有洪水,立根电线杆也方便,我们去去就来。”召集了学校的青年党员,急匆匆走了。天上一轮满月,洒了一地清辉。看着校长他们走远,多多他们各自走进教室,却发现学生们早有准备,各自在桌子上点了蜡烛,橘红色的光亮,抖抖的,映着稚气的脸庞,有了种纯净的色彩。
文之悦站在讲台上。他生得清俊,又是乐队主唱,自然颇能调动气氛。先做了自我介绍,又介绍了大学的情景,校园的面积啦,风景啦,上课得骑车,要不就坐公交车,引起全场的惊异声。当说起他是乐队主唱时,底下早已兴奋起来,要他唱上一段。
文之悦清唱了一曲,自然是流行歌曲,唱了几句,孩子中倒有大半在跟唱的。想来通讯发达,外面的世界,早已波及到这里。文之悦唱完,孩子们意犹未尽,他只得又唱了一曲,却是《回忆》。
我看不见你,世界依然安静
多多心里一颤,想起了甜蜜的过去。那时文之悦站在楼下,对着初春的夜空,轻轻地唱着这支歌。大朵大朵的玉兰花,在枝头悄悄膨胀,悄悄绽开,夜晚的空气里,渗入一股清凉的香气,随歌声层层叠叠。而那时的她居然浑然不知。
她看着文之悦,目光柔和,心绪被烛光染了一层暖色,一时有些飘然,待清醒过来,文之悦已要求孩子们来唱了。
“再没人主动,我就要点名了。你们班谁唱得最好?”
一位晒得黝黑,露着俩门牙的小个子男生大喊了一声:
“席时敏!”
那个叫席时敏的女孩顿时捂住了脸,继而又捡起一本书掷向那男生,男生灵活地躲开,咧着嘴大笑。旁人也在起哄:“席时敏!席时敏!”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席时敏羞了半天,终于走上讲台,还是拘束的,但到底镇定下来,唱了首《栀子花》。她生得甜,圆脸蛋,眼睛澄亮,头发收拾得干净,衣服朴素,但自有一番清新夺目的光彩。
果然唱得好,歌声含蓄而甜润,像只白鸽子,从绿树间探出脑袋,眼珠子看了看四周,腾地飞起来,映入蓝的天,白的云里去,似乎不见了,又似乎化作了风,凉凉爽爽地从窗口吹进来,头发轻轻飘摆,衣裙轻轻飘摆,凉风中饱含着水分,融着稻香和月色,都润入皮肤里去。
多多觉得周围的一切,那幽静的月影,青蛙的鸣叫,萤火的飞舞,那些笑逐颜开的孩子,都慢慢渗入她的心中,变得充盈,安稳,如同一汪清水,几乎要满溢出来。人世的清好,便在于这宁静与欢喜之中。她记起自己的童年,在南方润湿的小镇,在梧桐树荫下的教室里,年轻的老师探着风琴,全班都跟着唱,觉得每个音符都是真实的,长着翅膀,在孩子们的心尖上痒痒地掠过。
“我分享了他们的童年,或是无虑的少年。”
她愉快地想着,讲台上愈发热闹了。有了牵头的,大伙儿都变得活泼,你方唱罢我登场。贵州多少数民歌,基因里编织着迷人的音律。连那黝黑的顽皮男生也唱了一首,嗓子也不错,挺高的音也能攀上去,虽然有些费劲。生命的美好,是无论身处何地都难以抑制的,从歌声里绽放开来。
多多凝视着烛光里俊朗的文之悦,真想把内心的感动都告诉他。
第二天,第三天,居然还没有通电,没有电脑,没有电视,连手机也渐渐罢工。支教的小老师们白天上课,晚上唱歌,倒也乐在其中。条件越来越艰苦,到了第四天,水龙头也不出水了。校长一日急似一日,总往学校外边跑,回来面对着这群大学生,直喊惭愧,这么大老远赶来,连口自来水都喝不上。大学生们倒也平静。
文之悦说:“校长,没事的。没自来水,咱挑井水喝。没电,咱可以聊天,唱歌,看星星。不怕您笑话,我是多少年都没正经看过星星了,城市里的天,一到晚上红彤彤的,哪有什么星星啊。在这儿住上段日子,不用老是上网,看手机,倒挺清闲的。忽然想明白了,通讯那么方便,信息那么丰富,不一定是好事儿啊,心里安静,那才是千金难买的。对吧各位?”
到了第五天,太阳不见了,雨开始缠绵不绝。初到贵州时,虽说每天都会落一阵雨水,有道是天无三日晴,但随即就会云开日出。可这场雨却下得生猛,无休无止,晨起时在下,入夜了还不消停,气温就开始下降,有时竟要穿上外套了。于是夜晚时分,寝室里的大学生们常要互相取暖。没有自来水,男生可以去井边冲洗身子,女生害羞,只好打桶水回来上下擦洗,总觉身上黏黏答答,不够清爽,似乎有股发霉的味道。颇有些女生打退堂鼓的,但有件事情,却让他们彻底打消了撤退的念头。
第六天清晨,雨稍稍停歇了,多多听见窗外鸟鸣,声声入耳,觉得快意,就起了床,下楼去洗脸时,却发现楼梯上有些异样。只见每级台阶上都摆了块硬纸板,上面是歪歪扭扭的毛笔字。
“老师,你们辛苦了。”
“老师,我爱你们。”
“谢谢老师。”
……
看得出来,是那些学生偷偷做好,趁着夜色摆到这里来的。多多眼前浮现起那些脸蛋,顽皮的,乖巧的,都在微笑,那么真诚可爱,真想伸手去抚摸一下,心里一股暖意,眼睛不由湿润起来。
这时更多的学生下楼来,都看见了纸板,顿时议论纷纷。
“这帮学生,还真是懂得感恩……”
剩余的话,大家都没有说出来,但从此再没有人抱怨条件艰苦,在教室里,谁也没有提纸板的事情,只是把课上得更精心,课后与孩子们玩耍游戏时,也更添了几分亲近之意。
纵然天不作美,社会实践的计划却要开展下去。调研小分队每天冒雨出去,发问卷,做访谈,晚上回来还得挑灯做总结。
终于把电等来了,DV传情小组立即奔赴白水村。多多和文之悦也参与了进去,一行六人背了包,出了小镇,由吕冀带队,走进山里,翻山越岭而去。路都是在山腰上开凿的,铺了一层鸡蛋大的碎石子,棱角张扬,硬生生的硌脚,走路时要十分留意,稍有不慎就容易崴脚。如此走了个把小时,终于开始走下坡路,路边是玉米地,点缀着向日葵。走到山脚,只见一片烟草地,宽长条的叶子之间,开着淡紫色的小花。再过去就是一条小河,水势颇为凶猛,浑黄混沌一片,急匆匆地往前奔涌,河边的麦子被淹得只冒出一个穗儿。
河边有一个村落,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地——白水村,倒不像想象中那般破落,都修了砖房,门窗上安着玻璃。房屋前后都种满了树,有核桃树樟树之类。
他们走到了一家,门前有一棵极其高大的香樟树,足有五层楼高,冠盖张开,直径有十几米宽,蓊蓊郁郁地生满了叶子,被雨水清洗得发亮。一头牛拴在树上,静静地吃草,一群鸡在草堆里咯咯啄食。
之前已通了电话,早有一位老汉在门前等候,头发稀疏,脸上皱如松皮,披一件水泥白的外套,光脚穿一双煤黑的布鞋,眯着眼睛,远远地招手。
六个人一进屋,空间顿时有点局促。桌子上早摆好了果品,一位奶奶从后屋走过来,颇肥胖敦实,眼角一块大黑痣,笑起来齿缝很大,抓起瓜子就一一分过去,走路有点瘸脚。
她的脚边还忸怩地站着一个小姑娘,不过三四岁,两条麻花辫,扎着粉红蝴蝶结,皱着眉头,打量着这群陌生人,目光腼腆而忧郁,大学生们问她名字,逗她玩,又拿出小玩具,她也不太开心。
文之悦把DV连到电视机上,屏幕里出现了一个男子,年轻憨厚的脸,穿着还算整洁,坐在床上,背后是一面墙,贴满报纸,中间是一张廉价的彩印湖水别墅图。
“爸爸妈妈在家的嘛,活儿能做多少算多少,注意保重身体,带好艳曦就可以了。艳曦呢,就好好听爷爷奶奶的话,乖乖等我们回来看你……”
简单的话语,而且因为对着摄像机,那男子表情显然有些拘束,但小艳曦听到熟悉的声音,又看到熟悉的脸,目光先是有些奇异,朝他爸爸伸出双臂,但随即就发现了实情,嘤嘤地哭起来,气氛顿时变得忧伤。奶奶流着眼泪,对大学生们说:
“这孩子,已经半年没见她爸妈了,倒也还记得……”
多多起初觉得DV传情过于形式化,但此时却感慨这些学生的细心。子女外出打工,虽然可以与家里通电话,但毕竟只能听到声音,两三岁的孩子,久不见父母,怕早已忘记他们的面容了,如今用视频记录音容笑貌,又是一些大学生不远千里送来,自然可以更加宽慰人心。
看罢了视频,大家都逗小艳曦玩,百般作态,终于让她破涕为笑。她奶奶捏着她的脸蛋:
“这孩子,平时还会唱歌跳舞呢,现在人多,害羞了。”
文之悦顿时来了兴趣,蹲在艳曦面前,用很温暖的声音说:“小晨曦,我们一起唱首歌给爸爸妈妈听好吗?”为了让她进入状态,他先唱了几首童谣,表情丰富而有趣,让艳曦也高兴起来,一扭一扭地跳起舞,脆脆的童音唱到:“两只老虎……”粉红的脸蛋明媚可爱,露出两颗小虎牙。
多多不禁流泪,心里却觉得快乐,眼前之人,但觉无一不好,都是最近的人,人与人之间没有隔阂,只有温暖。文之悦正在问长问短,是那样的俊美可爱。
“我爱你,我爱你……”她默默念叨,一阵心魂飘荡,柔软的快乐,从心脏扩开到全身。仿佛被凉风激了一下,她浑身一颤,有了一种奇异的感悟。曾经有一天,文之悦在电话里不住地说“我爱你”三个字,而且是一直重复地说下去,却是声调各异。当时她非常感动,如今想来,还应该非常羡慕。因为再没有什么比心有所属更让人快乐,更让人充实,更让人觉得生活的明媚和力量。
于是,一切都不再重要,斤斤计较于方寸得失,你爱我几分,我便回敬几分,像商人一样交换着情感,想起来是多么可笑。曾经的小聪明现在看起来是多么愚蠢。
还是应该找到一个人,然后不顾一切地去爱啊。真正的爱,近乎博爱,只要付出已万分快乐,能得到回应更是幸运。将一颗完整的心,热腾腾地捧出来,交到爱人手里,从此幸福也罢,受伤也好,都是真挚而动人的。
“春日游,杏花开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以前也笑这女孩过于单纯,现在想来,词人韦庄到底是个看透世务的人,知道如此决绝的付出,才能给心灵带来极大的快乐。忠诚,廉洁。仁爱……这么多的好字眼,其根子与爱情并无二致。原来至情至性之人,才会有纯粹的幸福。
在回去的路上,多多满怀的柔情,依偎着文之悦,轻轻地在他耳边说:
“今晚,我想和你在一起。”
文之悦看她脸色含春,自然也会意,他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了。于是在镇上找了一家旅馆,他惊异地发现,多多竟一改以往的矜持,变得主动而热情,眼里奔涌着海水,将他席卷进去,自然也激动万分。一切都辉煌妥帖,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形容那种美好。疯狂地迎合,忘情地叫喊,快乐地呻吟,铺天盖地的眩晕。之后,慢慢又感觉到夜晚的宁静。
“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文之悦。
多多喘息渐渐平息,将头靠在文之悦的肩膀上,低低微笑着。
“之悦,今天我才真的爱上你。”
文之悦斜过脸,一阵发愣。
“那你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