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多多在医院守着妈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终于妈妈睡熟了,夜已深,她在一旁百无聊赖,就打开电脑,在网上四处逡巡,想写一段日志,却登陆了文之悦的博客。他最近有更新,不太长,细看,却是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选段:
他同特雷莎已经生活了七个春秋,此刻他才发现,对这些岁月的回忆,远比他们在一起生活时更加美好。
星期六的夜晚开始了;他第一次独自在苏黎世漫步,深深地吮吸着自由的芬芳。在每个角落,都潜藏着诱惑。未来成了一个谜,他又回到了单身汉的生活,他曾坚信自己命中注定要过这种生活,因为只有在这样的生活中,他才真正是他自己。
他跟特雷莎捆在一起生活了七年,七年里,他每走一步,她都在盯着。仿佛她在他的脚踝上套了铁球。现在,他的脚步突然间变得轻盈多了。他自己都要飞起来了。此时此刻,他置身于巴门尼德的神奇空间:他在品尝着温馨的生命之轻。
尽管是引用,但用意一目了然,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却又不好直抒胸臆,就借用了别人的语段。多多几乎看到文之悦骑着单车,一路狂飙,衣服灌满夜风,翻涌如旗帜,伴着口中的旋律,一只手用力挥舞。她心里不由一阵发酸。
“你今天感觉如何?”她的短信。
“隐痛,然而轻松。对不起,说了实话。”
以前都是假话?
“我成了你的负担。”
久久没有回答,就算是默认了。果真如此,他现在享受着自由的空气,也许正在会友,一帮男男女女,在K歌,在街舞,在欢笑嬉闹,过着少年人的幸福生活。她,又算什么呢?
她的电脑里存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电子书,于是打开来,找到了文之悦引用的那几段,默默地复读,却发现当中他漏抄了一节,当然,他应该是有意的。
他和特雷莎的爱情无疑是美好的,但也很累人:总要瞒着什么,又是隐藏,又是假装,让她振作,给她安慰,翻来覆去向她证明他爱她,还要忍受因为嫉妒、痛苦、做噩梦而产生的满腹怨艾,总之,他总感觉自己有罪,得为自己开脱,请对方原谅。现在,再也不用受累了,现在的只有美好。
她对号入座,心里一阵恨意,然而还夹杂着一丝快感。他找到了毁坏感情的罪魁祸首。没错,文之悦就是像托马斯一样的人,朝三暮四,只是严密地瞒着她。如果真是这样,他现在得了自由,应该正与某女孩翻云覆雨,不胜快活吧。
理直气壮的怒火,在胸中燃烧了一会儿,随即又觉得虚妄。是啊,既已分手,又追究什么?况且,这依然只是揣测。她承认,她是在嫉妒。而嫉妒,就意味着爱。她依然爱他。领会到这点,她感到一股苍凉的温馨,从心脏深处,扩开到四体百骸,浑身不禁抖颤了一下。
她接着读下去,在小说的下一章节,托马斯开始想念特雷莎,以往共同经历的一切都浮现眼前,于是——
“星期六和星期天,他感觉到温馨的生命之轻从未来的深处向他飘来。星期一,他却感到从未曾有过的沉重。重得连俄国人的千万吨坦克也微不足道。”
也就是说,两天,只要两天,他就会思念她,回忆起过去的幸福,会向她示好,于是一切可以重新来过。
然而,一天,两天,五天,七天,时间缓缓过去,多多却未收到过文之悦的电话或短信。看来,他真是恩断义绝了。
妈妈在一天天恢复,很快就出院了,倒是多多,脸色越来越差。妈妈心疼。“多多,看这两天把你给累的,回去好好休息。”
“我没事。”
“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强装一笑,但眼睛依然是孤寂。“这两天睡得不好,接下来注意一些,也就恢复了。”
妈妈轻叹了一声。
楼道里有人唱歌,是个年轻的女孩,嗓音清越柔和。虫儿飞,虫儿飞,你会思念谁。曲子不断重复,就那么简单几句,像舞台上的烟,层层叠叠地释放,蔓延升腾开来,终于朦胧了一切。多多的心飘起来,游浮在虚空之中,碰不到一处实体。
在文之悦的博客上,寥寥几句,记录着每日生活。他受学校重托,一直在筹备一次音乐会,市内知名歌唱家悉数登场,他自己也列在内,节目是钢琴独奏。看时间,也就在一个礼拜之后了。
他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可以在名家面前一展风采,这是非常关键的时刻,若是成功,此后人生之路会更为宽广。他该很忙吧,忙得天昏地暗,陀螺似的旋转,也难怪他顾不上感情问题了。
她买了一张音乐会门票,等到演出那一天,她悄悄走进那所学校,在湖水边上,找到了临水的音乐厅,一座弦月形的淡灰建筑。她在一个角落里悄无声息地坐下了。
文之悦最后一个登场,穿着燕尾服,白色领结,气度高雅,脸上并不微笑,笼着一层寒光。掌声之后他坐下来,略一沉吟,指间在琴键上游走,琴声像一股流水,从山峰急泻而下,轻松不羁,浪花飞溅。渐渐变得缠绵,温婉,像是少女心思,温馨羞涩,柔肠百转,乐曲中洋溢着烂漫春光。
多多心里一动,他弹的居然是《悦月年年》的序曲,而且比以前更为丰富充实了,她听到了爱的欢喜与悲哀,像五色的锦绣一般交织着。琴声渐轻,几个音符跳动,像隐隐的江声。文之悦轻轻展开歌喉,宛如一只白鹭,飞翔于江水之上,很高,很慢,白得耀眼,白得宛如梦境,一下一下悠然地扇动翅膀。
曲子多多无比熟悉,那些甜蜜而浪漫的时光历历在目,心里爽然若失,四顾茫茫,不知今夕何夕。
这时,曲子结束,余音渐歇。文之悦站起来,等观众掌声停住,他还不曾下台,轻轻地说:
“刚才那首曲子,原来是和一位女孩一起创作的。那时我们像童话一般相爱,但有时真情很脆弱,现在我们分开了,就像镜子碎成两块,再也黏合不上。于是,前几天我又添了一段,请大家欣赏。”
鞠躬之后重新坐下,曲声都是一变,像江上滚动惊雷,满天乌云覆盖,瞬间风雨交加。他的歌声嘹亮而怅惘,一点白鹭,在墨色之中那样醒目而无助。
有时真情挡不住时间
挡住时间挡不住偶然
一夜风雨将春花吹散
纷飞而去,空余思念
日日夜夜,月月年年
多多有些错愕,这些忧伤的歌词,是他自己后来加的。原来,那些没有联系的日子里,他在独自创作。于是,多多看见他坐在台灯下,看窗外茫茫夜色,想着往事,忧伤地谱着曲子,笨拙地写着歌词,把所有的失落和想念,都融入歌曲中去。
而自己,偏偏怀疑他正在寻欢作乐。
此刻台上的文之悦,正闭着眼睛,纵情高歌。歌声回环缭绕,柔肠百转。末了,就带了点哭腔,细细看去,他已泪流满面。观众受他感染,都动了真情。
多多听着他的歌声在虚空中徜徉,音符在旷野中踟蹰,早已泣不成声,真想跑上台去,紧紧抱住他,安慰他,再也不耍小性子,不吵架。但她太害羞,太含蓄,不可能这样冲动。于是等到曲终人散,她走到后台,在化妆室里,找到了文之悦。两人相对无言。多多直直地看着他,像要看穿一般。他起初目光闪烁,但也渐渐稳定下来,倾注到她身上。
多多在怀疑语言的作用。一首乐曲,一眸眼神,早胜过千言万语。她沉醉在他的目光中。
“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她第一次这样请求。
文之悦点了点头,表情严肃。
“年年,对于爱,我们还都需要学习。”
多多点头。
文之悦接着说:“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没时间来看你。暑假里我去贵州支教,你也一起去吧。我想,我们该达成更多的共识。”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行驶。这是贵州独有的景致,群山虽也连绵起伏,但更喜欢各自为政,一些山峰旱地拔葱,立得高而瘦,远看像一群犀牛角。山体都是嶙峋的石灰岩,坑洼里艰难地蟠生着灌木。半山上总有许多岩洞,风一过就呜呜直叫。也有些山峰气度雍容,像一尊弥勒佛,山上全是青草,走着细小的牛马。
山峰之间,常夹着小河,似可一跃而过,在巉岩乱石间喧嚣奔腾,掀起巨大的白浪花。天却极蓝,白云扯成飘带,配以高大绿色的山体,色彩清新和谐,处处显示了自然的伟力。
多多看窗外的景色,不由心胸一阔。丧失已久的欢愉重新在心头闪现,时常兴奋得颤抖起来。渺小的悲愁荡涤一空,自觉精神境界得到升华。一棵树,一朵云,一条河,会让她想起往事,比如童年的经历,那年暑假的跋涉,还有几年漂泊写作的生活。然而,那些竟已是如此久远的事情了,她心里虚飘飘的。
同行的那些学生,早已欢声雀跃,眼睛不住地瞧,相机不住地拍,倒像是出来旅行的。自然也有学生身体较弱,一路颠簸,已颇有些头晕脑胀甚至呕吐不止。
文之悦坐在她旁边,不像以往那样欢悦,神色颇为沉重。公路曲折蜿蜒,在山腰的石灰岩上生生地切出,不时要凿穿山体,在山间铺设长桥,桥下都是深渊。文之悦的脑海中,振荡着命运交响曲的旋律。
“真难啊!”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但多多懂得他的意思,心里也不禁感慨。
“瞧瞧这里的山,”他接着说,“全是石头,哪有丁点泥土?加上三天两头下雨,剩下的泥土也稀里哗啦给冲跑了。你看那儿,还有那儿,”他指着山间石头砌成的堤坝,围着一巴掌田地,还转不开牛,倒拥拥挤挤地长满玉米和向日葵,“就靠着堤坝,留住一点浮土,可种什么都不够吃啊。”
一位大鼻子的男生搭话,一双眼睛十分灵活。“嘿,要我说啊,在这种鸟地方,搞农业真他妈的不行。这里要发展,要我说啊,就得靠旅游。瞧瞧这山,这水,这色彩,嘿,生态旅游首选!”
他是旅游开发组的队长,生性幽默,总咧着嘴,正带着一群学经济的学生,去探访掌布乡风景区。据说那儿有一方奇石,写着“中国共产党”五个字,但依然寂寂无名。他们的目的,是要去出谋划策,让景区扬名天下,吸引八方游客。
前面一位矮胖女生,刚才被汽车颠簸得痛苦无比,心里憋闷得很,一听这话,就有了宣泄的途径。
“要是修不好路,鬼才来旅游!有钱人旅游是来享受的,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废话!”大鼻子男生说,“要是路修好了,光卖石头就能发家致富。你瞧瞧,这石灰岩下面,全是大理石,全是煤矿,只要挖出来,往外面一运,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可要在这儿修条巴掌宽的柏油路,他妈的比平原上修高速路还费钱,对吧师傅?”
司机应了一声,顿时侃侃而谈,细说铺路的艰难,满嘴的贵州口音,将车开得飞快。大家都摇头叹气。
矮胖女生叫嚷道:“这得国家来修路,然后呢,有景点的办旅游,没景点的开采石场,不都结了?”
结果招来一片嘘声。现代的年轻人,都渐渐抛弃了宏大叙事,理想主义自是有的,但更加入了理性。
一个面容清秀的男生说:“归根到底,还是要靠教育,有了人才,一切都好办了。”他是支教组的组长,地点是掌布乡一所中学。
矮胖女生被嘘了一阵,面子上挂不住,就开始揶揄这清秀男生,表明自己还是较有想法的人。
“辛辛苦苦培养出人才,结果全去大城市了,你说,这不白搭吗?”
这回轮到文之悦发话了:“所以我们调研的题目,就是如何吸引人才回乡创业。这年头,外出打工,只是廉价劳动力,回家自己干,才能真正造福一方呢。政府要做的,首先是出台政策,营造积极舆论,鼓励农民工回去。”
他这次肩负的任务,除了支教中任音乐老师之外,还是一个调研组的副组长。调研题目很长,他曾对多多说过,叫做“地方政策对外出务工人员回乡创业的影响”,让多多半懂不懂的。
这时另一位男生点头,多多认识,他叫吕冀,消瘦黝黑,满脸是青春痘侵略之后的废墟。据文之悦说,他就是位贵州学生,父亲瘫痪在床,家里全靠母亲支撑,自不免穷困潦倒,成绩却突出,高中时没钱上学,就休了学,去广州打了一年工,在建筑工地肩挑背扛,为了多挣钱,还做过一阵子蜘蛛人。第一次上工,在空中晃来荡去,根本不敢往下看。下地之后,只觉得手脚冰凉,颤抖了一夜,深味人间疾苦。后来考上大学,读社会学,年龄比同学要大,见识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平常总出没于图书馆,渐渐发现,贵州省的经济全靠人口输出,表面上看,他们的日子是好过了一些,但毕竟只是权益之计,不能长久。一旦沿海城市经济萧条,贵州人无工可打,回乡又无事可做,自然陷入窘境。而且大家都出去打工,家里留守儿童增多,野生野长,无人管教,犯罪者不在少数,后代素质难以提高。若能制定政策,鼓励有技术的打工者回乡创办工厂,增加就业岗位,推动本地经济繁荣,同时减少骨肉分离,这才是治本强省之策。他们要求调查的,就是政策情况。
吕冀接了文之悦的话头。
“其实得民心者得天下,大国崛起的原因无一例外,就是政策深得人心,带动了大众的积极性,比如英国,殖民侵略作为原始积累,自然有些用处,但毕竟不能长久。英国经济发展更大的原因,是自由经济理论成为治国方略,鼓励自由竞争,谁有能耐谁过好日子,于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巧妙利用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成就了一代霸业。还真是这个道理。贵州也是一样,好政策,才能促发展。什么交通问题,土地问题,其实都是小问题,你看日本、台湾,不都是多山丘少资源,照样发展得极好,关键就是两个字:政策!要不然,国家投再多钱,到头来也只能听个响儿。”
其他学生听到这里,无不佩服,于是都沿着吕冀的话头说下去,许多问题都迎刃而解,一时群情激奋。
其实起初听文之悦介绍此行目的时,多多还有些不以为然。他们的暑期实践小分队共有二十五人,分为四组。除了那三组之外,还有农民工慰问组,他们在沿海城市寻访到一些贵州籍的农民工,把他们想对家人说的话用摄影机拍下,带到贵州放给他们家人看,再将家人的话录下,带到沿海去,活动名曰“DV传情”。
“这样做,有多大作用呢?”多多曾问文之悦。她最想批判的,就是那个DV传情,噱头十足,但似乎意义寥寥,他们能拍多少几户人家呢?
“知道吗?年年,”文之悦看着她的眼睛,“我最讨厌这种无奈的腔调,唉,现实就是这样,我能怎么办?于是找到了台阶,缩在一边,无所作为。这是不负责任!任何问题迟早会被人解决,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能是我们?”
“可是……”多多不往下说了,她害怕争吵,来之不易的情感复苏,她不愿付诸东流。
但随着接触愈深,她逐渐觉得他们的举动非同寻常,尤其看他们彼此探讨问题时,脸上有种神圣的光辉,让她不住惊叹,心里却热乎乎的,这样的言论颇为高深,是她所陌生的,不免有些惭愧,自己在为感情问题幽怨不已的时候,人家却在思考这么宏大的问题。脑海却浮现着一些句子:“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遥想毛泽东当年,少年英俊,意气风发,与百侣同游时,定然也有眼前年轻人这般的气势如虹。她隐隐觉得,此行她将大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