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满满一杯。”
(或用手比划:“有一升。”)
“嗯?”
“一杯子,一辈子。”
(或是:“一升,就是一生啊。”)
多多喜欢他的回答,闭上眼睛,愈发温暖地拥抱他,觉得舒展而快活,又把感动写到歌词里去,由他作曲,要一辈子唱下去。
可是这么快,一切都改变了。所有的承诺,面对瞬息万变的未来,什么也不值得信任。男人薄情善变,文之悦与上官云霖,其实有什么分别,只是一少一老而已。至情至性者,却又在哪里?
她彻底地绝望了。自己在衰老,原先还害怕,现在却有些破罐子破摔,老吧,老吧,让衰老来得更迅猛些吧。
终于冷静下来,想起今天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并没那么严重,可心里如此绝望,文之悦一直没打电话来道歉,想来他的情绪也和自己一样。也许决裂是迟早的事,今天的矛盾,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表面上看完整的爱情,内里早被蛀得空了。
多多接到家里电话,说妈妈某晚忽然腹中大痛,经诊断是急性胰腺炎。她赶到医院时,手术已经完毕,爸爸劳顿了一夜,休息去了,保姆也不在。妈妈独自睡在病床上,见多多来,眼睛里满是兴奋,强打精神说话,但毕竟面容憔悴,头发枯干,已渐渐呈现颓老之态。
多多不禁恻然。唉,已是六十岁的人了。
母女一直疏远。妈妈的懦弱,从来是让多多鄙夷的。但妈妈这一病,而且眼中满是眷恋之情,倒让多多打破了樊篱。
“多多,本来不告诉你的,怕你着急,又不是什么大病。”
多多却知道,急性胰腺炎医治不及时,极易丢了生命。爸爸很少在家,保姆如果睡得死沉,哪里听得见嘶喊呻吟。想到爸爸,她又要为妈妈鸣不平了。她这一辈子,得到了什么?
她不由垂泪,握住妈妈的手。这双手保养得丰润,却毫无血色,恰如妈妈的人生。女人一辈子若是没有一个真心的男人,再养尊处优,又有什么乐趣?
妈妈却笑了,满脸皱纹蔓延。
“别难过了,医生都说了,我过几天就好。”
多多心思不在于此,她的难过,是联想到了自身。
妈妈说:“我不要紧的,享了一辈子清福,有点小病小灾也好,省得把下辈子的福气也用完了。”神情倒也淡定。
多多真想问一句,你真的享福吗?但她们似乎从未探讨过感情问题。
“多多,倒是你,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才能稳定下来啊?你的那些同学,孩子都该上小学了吧?”
对于这个话题,多多早有心理准备。“我挺好的呀。”
妈妈惨然一笑。“好?我还能不知道。你心里就不着急?”
“我也着急,可是,一想到你和爸爸……心里就觉得害怕,这几年也认识了不少男生,开始还好,久了总会出问题……”
她终于能和妈妈倾吐心事了。
妈妈伸过手来,抚摸着多多的头发。毕竟是妈妈,这样的抚爱,让多多顿时心酸欲泣,要倒到她怀里去。
“然后你就躲避,去重新寻找,对吗?其实和谁在一起,总会出现问题。有时候忍忍也就过去了,不能老是斤斤计较。你看,你爸外面有个相好的,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是不知道,可我该怎么办?大吵大闹,喝药上吊?那只会遭来反感,最后不好收拾。我索性装个糊涂吧。现在不是都好了?我一生病,你爸不知有多着急。男人啊,到底是顾家的……”
多多无语。妈妈到底是苦命人。没有职业,经济上依附于男人,自然谈不上什么尊严。妈妈接着倾诉,把她当作知心,这是多多没有想到的。
“男人在外面闯事业,也苦得很,需要个贴心人。身边的女人,除了当妻子,还要能当情人和朋友。我没办法一身三职,就干脆做好妻子,其余的两项,由他自己去寻找补充吧。用不着那么贪心,把男人攥在手里,拴在身边,又不能让他满足,大家都累,这又何苦呢?要求越多,到头来得的越少,还被说成霸道。”
多多又诧异了。想不到妈妈能如此开明。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开。也许她只是无奈,与爸爸没有共同语言,也懒得锐意进取,只能做个闲居无聊的富太太。但多多又想,不能一身三职,结婚还有什么意义?
她忽然问:“妈妈,如果重新活一次,你还会选择爸爸吗?”
妈妈似乎吃了一惊,看着天花板,愣愣得出了会儿神,眼神时而明亮时而颓丧,许久才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人一辈子不就是这样吗,男人和女人,哭也哭过,笑也笑过,活一次也就够了。”
多多最不喜欢医院,那里有股地狱溢出的硫磺味儿。妈妈休息了,她独自走进楼下花园,在池塘边坐下,看着波光不住闪烁,脑海里回味着妈妈的话。
她忽然意识到,她目前追寻的爱情,已与少女时大不一样。那时内心太充实,太快乐,要漫溢出来,需要有人承接、聆听、共鸣。而如今所谓寻找爱情,只是出于内心的空缺,希望有人来充填,就像移植一个器官,支撑着薄弱的躯体。
于是,她会希望那个人的所思所想,与自己随时保持一致,密切配合。若是意见相左,就像身体与器官产生排异,不免折腾得死去活来,急切想要更换一个。
“我渴望精美地被爱。”顾城这样哀叹。但他没能如愿,最终举起了斧头。因为唯有将自己一分为二,相互依偎,才能够爱得贴心而精美。多多就时常这样做。
可是,指望另一个人能想她所想,处处体贴,时时合意,又谈何容易?到头来不免抱怨连天,对方手足无措,双双疲惫不堪,一段情感走到尽头。
想到这里,文之悦痛心疾首的样子浮现脑际,她心里震惊,这个开朗活泼的男孩,已压抑痛苦到这种地步?莫非,这都是因为自己苛求完美?想将他改造成自己的奴才?
恐怖!
她不由冒了一身冷汗,呆眼看着夕阳一寸寸落下,余光一丝丝收回,不知被扫到哪里去了。头顶路灯亮起,一蓬苍黄的光,飞虫在灯罩里嗡嗡地叫。
似乎过了几劫几世,她脑海中从酱紫、苍黄,渐渐变成一片青蓝,配以简净的白色。柏拉图的男女一体论,到底是假的,世上男人虽多,但并无一人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所有人都有锋芒,所以需要磨合、妥协,最后和谐融洽,但不是谁都能走到这一步,许多人半途而废了。
她掏出了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之悦,那天是我不对,你能原谅我吗?”
这是她第一次设法挽回感情。以往太骄傲了,寸步不肯退让。看短信发送成功,她心里无比期待,期待文之悦能欣然答应,于是一切从头再来。这次,她会做得更好一些。
很快有了回信:“那天我就原谅你了。”
多多先是惊喜,云雾倏忽散去,骄阳依旧灿烂。可她马上又生了疑惑(就是这么敏感):这是什么意思,既已原谅,为什么还答应分手?莫非,他已毫不在意,都不屑于生气了?心里热而复凉。
“我们分手了……对吗?”
这次等了许久,才有回音,仿佛经过一声漫长的叹息。
“不知道,我真的很累了,想过一段自由时光,放松一下心情,散去长久淤积的闷气。”
啊,他累了,倦了,寂寞难言,想要寻找一处阳光,把濡湿的羽毛晾干。他想抽身逃离,但没能毅然决然,依旧留有余地。
“我都做了什么?”
她喃喃自语,心里懊丧难言。池水黝黑浓稠,把灯光搅在当中,扭扭弯弯,像一张张怪异的脸谱。
她心里也随之有些扭曲,掏出纸笔,续写了一段童话。虽是童话,却充满阴鸷的气息。
童话第七回:嫉妒
公主来到了第五个小岛。这里满大街走着大腹便便的人,而且胖得离奇,隔着衣服看去,从胸口胖到肚子,腰上一圈肥肉,但脸上却是精瘦憔悴,两条腿颤颤巍巍,像随时都要倒下一样。公主又观察了几天,发现只有小孩子是正常的,几乎看不到身材修长的年轻人。这让她特别失望。
公主来到酒吧,终于看到了许多正常的年轻人,男男女女,正在喝酒跳舞。她才走进去,顿时有一位英姿勃勃的少年迎上来。
“你好,我叫康斯。”
“我叫……”公主一时想不出自己的名字,国王和王后叫她天使、宝贝,其他人都叫她公主殿下。
“不愿意透露名字,哈哈,那我就叫你依米拉,就是美丽的意思。你是我见过最符合这个名字的女孩。”
康斯既热情,而且能言善道。他们又说了会儿话,公主又发现了他的一些优点,文雅,幽默。
“我可以邀请你跳舞吗?”
公主也不拒绝,刚牵上康斯的手,却听身后一声巨吼,接着她的脸上就挨了一下,打得眼前全是金星。还没回过神来,脸上又挨了几下,火辣辣地疼,又听见“铮”地一声,一道寒光从公主身后飞出,挡在她的面前,原来是她护身的飞剑。公主这才看清,原来面前是个面容狰狞的女子,头发凌乱,杀气腾腾,被飞剑制住,无可奈何,拉上了赫斯,转身走到一边,不住地批评。康斯貌似强悍,却一点脾气也没有,只是低头不说话。
旁边的人似乎司空见惯,连看热闹的都没有。公主觉得这里的人都不可思议,就悄悄溜了出去。
这样过了几天,她走在街上,遇到了曾经打过他的那个女子。几天不见,她骤然变胖了,就像胸前塞了床棉被,极其不成比例。
女子见了公主,主动打了招呼,一脸的平静幸福。
“那天的事情,真是抱歉。”
公主还是难以释怀,因为从来没有人敢打她。
“那天我和康斯只是……”
女子笑了,“没关系,现在无论怎样都没关系了。”
“为什么?”
“因为康斯只属于我。”
公主相信自己的魅力。“你就不怕有人横刀夺爱?”
女子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对吗?怪不得。”
她掀开自己的衣服,公主往里一看,不由大吃了一惊。只见康斯正攀附在女子身上,手臂环绕着她的脖子,双腿环绕着她的腰,弓着背,脸贴着她的胸口,正在呼呼酣睡。原来这个岛上的居民,只要男女相爱,最终都会依附在一起。如果男人强大,就依附于男人,女人强大,就依附于女人。难怪公主见到这么多大腹便便的人了。
公主有种想呕吐的感觉,连忙走开去了。
“爱不是将对方占为己有,不是依附,而是独立。”
她又增加了对爱情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