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看着荷花,脸色一时羞红,声音像泉水,从幽黑的地面洁白地轻盈地冒出,感觉自己的心都漂浮在上面了。这是最明白不过的邀请,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召唤,简单而热切。上官云霖听出来了,他握着多多的手。
“多多……”
“嗯?”
“你相信缘分吗?”
“相信。”
“我也相信,茫茫人海,寻觅了这么久,终于遇见你,这肯定是上天对我的考验……”
“这样很好。”
“只可惜,我都这么老了。”
“不,你是一坛好酒,越来越香醇。”
“你真不介意?”上官云霖如释重负,“那我留给你慢慢品。”
上官云霖将她搂紧怀里,多多闭上眼睛,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儿,沉稳而亲切,像父亲的味道,让她安心。好久好久了,一颗心在漂泊,终于有一双温暖的手接纳了她。她想着想着,心里忽然一酸,抱得更紧了,眼眶却滑下泪珠。
“这是真的吗?”
上官云霖吻着她,嘴唇凑到她耳朵边上,轻轻地说:
“是真的。多多,今晚能留下来陪我吗?夜晚是我最害怕的时光,一个人独处,寂寞和黑暗,就会淹没我的全身,不能呼吸,连逃跑都没有机会。”
他双手握着她的肩膀,推开一点距离,凝视着她的眼睛。多多看见,他的目光凄楚哀恸,这于他是少有的。像一匹总是风驰电掣,虎虎生威的骏马,忽然歇下来,想起了什么似的,默默地哀伤,只有金色的长鬃缓缓飘拂,让多多有些心疼。她多想陪伴着他,像呵护一个可怜的孩子。但她冷静下来了,想起了小屋,想起了任心骋。她仔细地挑选着措辞。
“不,如果孤独,你可以给我电话,但我不能留下来,我有我的原则。”
上官云霖的目光黯淡下去。
“我尊重你的原则。”
“对不起。”
“不,是我太冒昧了。”
两个人重又相敬如宾,走出浓荫,走出荷香馥郁,走进各自的生活中去。
捅破了这层纸,他们的发展顺理成章。几天后,上官云霖约她去他家里做客。家?意味深长的地方。
“我亲自为你烧几道菜。”
“你会做菜?”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什么不会?这几年特意学了几道,请你的舌头来鉴定鉴定。”
“我的舌头不好对付,挑剔得很。”
“一定让你的味蕾盛开。”
来到他家,是一幢精致的银色别墅,藏在郊区,屋前的泳池发着粼光,背后是山丘连绵。来开门时,他穿着围裙,手持锅铲,样子颇为滑稽。
餐厅和厨房连在一起,蓝色的瓷砖,雪白的台面和桌面。餐桌上已经摆开几道菜。煎金枪鱼。基围虾。西蓝花。菜肴摆得宛如艺术品,色彩艳丽,搭配精致。锅里还炖着菜,咕噜噜响,飘出栗子和鸡汤的香味。多多闭上眼睛,轻轻地嗅着,很久没有这么亲切的味道了。
“都是你做的?”
“尝尝看。”递过来一双筷子。
“我简直不忍心吃它,太好看了。”
“得美人品尝,是这些菜的福分。”
“油嘴滑舌。”
夹了金枪鱼,细致润滑,口感极佳。又尝了西蓝花,除了本身的清口之外,居然有牛肉的味道,肯定是用牛肉汤炖的。每只基围虾,里面都藏着细条火腿肉,风味互相渗透,真是花了许多心思。
“稍等片刻,栗子鸡马上出锅。”
在等的时光,多多走进他的书房,在她看来,要想了解主人的品位,看他的藏书就行了。她没有失望,书房里一整面墙的书架,按门类整齐地摆着小说、政治学、经济学等着作。她出版的所有小说都在其中,整齐地摆开,奇怪的是,每一部都有相同的两册。一本全新,一本有些起皱,翻开,里面有划线,页边有心得,字迹飘逸。多多细细地读,虽是评注,却几乎是她写作时想表达的。
“你的每本书我都认真看过,”不知何时,上官云霖已站在身后,“但怕翻得太旧,我又喜欢在书页边上乱涂乱画,所以另买了一本收藏。”
写作得到承认,心声遇到知音,对于作家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多多说不出话来,心里一片蔚蓝。
“上官,其实呢,我觉得你写得很好。有什么大作吗?”
上官云霖耸了耸肩,叹口气说:“这些年光顾着做生意,做得利欲熏心,静不下心来雕琢文字了。不过呢,等忙过这一阵,心里安定下来了,我会尝试着写的,到时可得拜你为师啊。”
多多心里却冒出个想法,何不二人合着一本,各展精彩,水乳交融。署名呢?就叫笔翼吧。比翼双飞。呵呵,好像是太酸了。正要发笑,却被上官云霖揽住了肩膀,不由自主随他而去。
“走,开饭了!”
餐桌上,上官云霖开了瓶红酒,陈年佳酿,深玫瑰色,倒进杯中,浓酽的香味扑鼻而来,多多呷了一口,暖暖的一条线,延伸下去,直达五脏庙,脸蛋随即就红了。
二人并不多话,只是偶尔相对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吃罢了饭,上官云霖请她在沙发上坐了,独自走进房间里去,多多看夜色朦胧,不由紧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忽然,灯光全然灭了。多多正在诧异,却觉得有暖暖的火光移来。转脸一看,是一片烛光,下面是蛋糕,托在上官云霖的手上。
“祝你生日快乐……”
浑厚的男中音,满脸亲切的笑意。
多多淌下泪来。她居然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是啊,多少年了,都是身处异乡,独自过生日,没人陪伴,渐渐的连自己都忘却了。而眼前这个半个月前还十分陌生的男人却知道了。
“寿星奶奶,不许哭,哭了不吉利。来,许个愿吧。”
多多闭上眼睛,流着泪,嘴角颤抖,但愿此刻变成永恒,身边人永在身边。她睁开眼睛,吹灭了蜡烛。
上官云霖开了灯,从身后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是一条白金钻石项链,钻石闪着五彩,璀璨耀眼。他取了出来。
“我给你带上。”
他的手臂围绕她的脖子,给她扣紧项链,顺势将她搂紧。多多没有拒绝,融化在他的怀里,眼泪难以自禁。他俯下身,轻轻地吻着她的眼睛。
“乖,不哭。”
终于,他们的嘴唇贴合在一起。上官云霖吻得时而轻盈,如清风拂过,时而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的灵魂从嘴里吸走。于是,多多失了魂魄,浑身变得酥软,似乎生命的着力点,就在嘴唇上,其它地方都失了重量,失去知觉,又像沃土失去水分,变得苍白焦渴,直到他开始爱抚,随着手的滑动,一寸寸的皮肤都应声苏醒,开始湿润,变得饱满,恢复了活力,散发出迷人的芳香。
他的手试探,深入,都受到了欢迎,都得到了回应。他是有经验的,有一双灵巧的手,面前的女人是一张琴,他弹得不紧不慢,张弛有度,于是所有的琴弦得心应手,弹出最美好的琴音。
多多模糊的脑中,冒出一个想法:是的,他或许有过许多女人。但嫉妒随即淡去了,她淡然一笑。是啊,那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有力的,将她抱起来,走向卧室。有那么一两秒钟,多多忽然清醒过来,但心里泛上麻酥酥的快意,随即就将她淹没了。她不想再思索什么,跟随身体的欲念,去享受直截了当的快乐。
在床上,二人逐渐坦诚相待。他有着训练有素的肌肉,孔武有力,丝毫不显老态。多多曲线柔美,肌肤滋润白皙,让他不由赞叹,一寸一寸地亲吻,抚摸,爱惜得难以附加。肉体的亲和,相互的摩擦,让多多觉得愉快而满足。
终于时机成熟,上官云霖进入了她的身体,开始雄浑有力地冲击。多多的动作显得笨拙,一时觉得手臂无处摆放,一会儿头发被压住了,心里有一丝慌乱。
他明显比任心骋要温柔得多,能照顾她的感受,处处做得妥帖,像双人舞,时而轻快,时而用力。他在导引她进入妙境。于是二人渐渐配合默契,一起翻涌,一起迷醉,直到极度的快感涌来。多多情智迷乱,目光罩着薄翳,感觉灵与肉的合二为一。她紧紧拥抱着汗水淋漓的他。时间刹那停顿,空间既狭小无比,只剩下他们两个,又似乎辽阔无边,让他们的身心都融化扩散开去。多多被压抑的言辞,终于从齿间化作断续的呻吟,颤音悠长。
渐渐风平浪静,二人相拥,偶尔亲吻,平息着急促的喘息,多多心里宛如海洋,海水款款地洗着沙滩,天那样蓝,海那样宽,雪白的海鸥自在飞翔。
于是,生活变得有滋有味。多多每天都热切地想见到上官。她买了辆小小的亮黄色雪佛兰,为的就是方便去他的住处。一见面,就是做爱。在沙发,在书桌,有时在浴缸,甚至在厨房的灶台上,试验着各种姿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多多觉得很享受,不禁诧异:难道追寻爱情这么久,一直无所收获,究其原因,居然是因为保守的贞洁观,才将爱情拒之门外?她也没有想到,对于这种欢乐,自己竟会如此贪恋。她曾经是嗤之以鼻的。
然而这样很好,性和爱,原本不可分离。爱是性的序曲,性是爱的仪式。在仪式中,心灵敞开,肉体敞开,于是交融,糅合,再没有缝隙,只有云雾一般的蒸腾。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心满意足?
于是,多多内心有了别的向往,那就是结婚。和他结婚,组成和谐的家庭,每天都生活在一起,工作,运动,做饭,做爱,时时都有欢笑。然后,再生一个可爱的孩子。他的聪慧,她的美貌,凝结起的宝贝,该是多么完美。鼻子像她,眼睛像他,嘴巴呢,谁漂亮像谁,一个小小的天使,居然集合了他们所有的优点,这是多么奇异而甜蜜的事情。于是三口之家和和美美,新新鲜鲜,每天都抹着一层奶酪的暖色。
但令多多失望的是,上官云霖从未谈起结婚。她又不好主动提起,就想,或许还早吧,毕竟,他们相识也不过几个月。多多知道,完美的爱情,需要激情、亲昵,还有承诺。激情来得迅猛,相处之后就酿成亲昵,一切都稳妥了,对未来有了期待,于是互相承诺。现在,应该是渐渐亲昵的阶段吧。不急,不急。
话虽如此,她内心并不放心。钻戒,婚纱,礼堂,亲人的祝福,这永远是女人最重视的,她纵然才华横溢,心里的期待也与寻常女子无异。偶尔漫步湖边,看到一对对拍婚纱的情侣,或者看到粉妆玉琢的小孩,在草坪上顽皮地玩闹,她心里的渴望愈加浓烈。
于是一个秋天的周末,他们在阳台上的躺椅上,看着如同绢丝的白云飘过蓝天。多多心里荡漾着幸福,眼神迷离地问道:
“以后的生活,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现在不是很好吗?”他懒洋洋地翻着杂志,最新一期的《图书博览》。
“我是说以后。”
“哪有什么以后,就算有,也只它变成‘现在’的时候才有意义。现在快乐,才是真的快乐。”
他在回避,没有诚意。多多心里一沉。
“你就没有计划过我们的未来?”
“计划永远存在变数。为了一个空幻的目标,让自己费心费力,放弃了现在的快乐,这多不明智。”
似乎有些文不对题,但多多的思绪被带走了。
“可没有目标,任何风都是逆风。”
“瞧你说的。既然没有目标,就无所谓顺风逆风。随遇而安,心境平和,处处游刃有余,这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所谓目标,或者说理想,总会让年轻人不满现实,觉得别人的生活才算生活,光彩潇洒,而自己的呢,只是虚度光阴。所以我说吧,这目标除了让人浮躁,又有过什么作用呢?”
多多想起宁明远的主张:开展人生目标教育,让每个人发现自身特长和兴趣,从而明确人生目标,在实现的过程中,充盈自己的内心,不再需要奢华来炫耀自己,最终让骄奢淫逸荡然无存,世界重新变得和谐。于是她说:
“可是,胸有大志,生活会变得纯洁。”
“确实如此,理想主义者都是臆想狂,像一棵树,树干直挺挺地向上,要去追星逐月,却没什么枝叶,虽然纯洁,其实也单调,没有情趣,而且松脆易折,粗暴易怒。这样的人我见多的,尤其是一些文学青年,在破旧的地下室里住着,啃面包,喝凉水,不肯去正经地工作,体面地挣钱,整天胡子拉碴地埋头写作,而且自尊心又强,听不得编辑的批评,写出的东西,就算很文学,却与市场脱节,没人愿意掏钱买。你说这是何苦呢?人生不该是这样的,他们丢弃的枝叶,恰恰才是人生的真谛。”
虽然是在辩驳,多多的心却起了共鸣。不是这样吗?宁明远为了理想,舍弃了爱情,去与一个高官子弟恋爱,他难道会幸福吗?就算功成名就,又能怎样?高处不胜寒,恐怕又需要一个女人温暖的抚慰了吧。眼前的上官云霖,该是懂得这点的,可他为什么不珍惜我呢?心里腾地冒出一个念头。莫非,他并不爱我?只是在利用,敷衍我?不由一阵怒火中烧,脸色顿时变了。
“那你觉得什么是最重要的?”
上官云霖听出了多多语气中的疑惑,还有愤懑,看了看她,脸上堆着微笑,露出浅浅的酒窝,伸出手臂去环着她的脖子,多多把脸别到另一边。
“我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要和你在一起,其它比如工作、应酬,都是为这个服务的。”
“可是,我们就一直这样下去吗?”
“当然,永远保持恋爱的感觉。”
他在偷换概念。但多多是矜持的,不想显得急不可耐。但心里总是罩着一层阴霾,总也化解不开。而且,随着时间流逝,彼此身上的光辉渐渐淡去,他们做爱的次数明显少了。多多倒也能理解,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体力总不如二十小伙。他还有工作,公司里四五十号人等他发工资,劳心费力,自然不能像个闲汉,一味在床第之事上放纵下去。
激情过后,总要渐渐平淡,变成亲昵。这一点,她也能理解。不过,爱情是需要约定,需要承诺,需要约束,才能始终保持一定的热度。于是,婚姻是必然的趋势。但上官云霖对于此事却绝口不提。
多多心里慢慢积着怨气。她依然住在空中楼阁,偶尔去上官云霖的住处,总觉得名不正言不顺,有时遇到他的邻居,点头微笑之际,多多觉得他们的目光和微笑都别有意味,擦肩而过之后,隐约还能听见窃窃私语。他们在讨论她吗?他们的想法会不会和文之悦一样,认为自己是个傍大款的庸俗女人?
所以她渐渐去得少了,而且每次都是夜色降临之前回去。趁着邻居下班,人来人往之时,她堂而皇之地开着车窗,驶出小区,表明自己的清白,并不随便与人过夜。
她是故意这样的,还带点胁迫的意思,众目睽睽之下,让上官云霖知道她需要什么。但他没有积极筹备起来,依然与以前一样。多多去得少了,他也不太在意。她心里空落落的,连做爱之时,身体也显得坚硬干涩,感觉如同温吞水一样,变得寡然无味。有时看上官云霖在她身上兴致勃勃地动作,她会觉得奇怪,感到他非常陌生,而且飘忽不稳,需要某种东西来加以确定。
她终于忍不住了,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们互相靠着看书。
“上官,你不想和我结婚吗?”
上官云霖双手一摊,脸上依然挂着轻松的笑容。他穿得很休闲,白色长裤,蓝色长袖T恤。手里拿着一本书,是一部流行的恐怖悬疑小说。多多不由地想,这似乎有点象征意味:生活于他,就是轻松随意,加上一点点刺激。
“我们现在没有结婚,却胜似结婚。有那几对夫妻能像我们这样愉快?何必要那一纸婚书呢?没有真情,婚书能保证什么?”
“唉,你根本不知道女人需要什么!”
“你是那种平庸的女人吗?”
多多盯着他,眼睛里凝结着火焰。
“我是!你知道我现在每次来你这儿心里是什么感觉吗?是偷情,是姘头,没有一点尊严。没错,我和最平庸的女人一样,需要婚书,需要热热闹闹的婚礼,需要万人瞩目,需要所有人的祝福。你说得对,婚姻不能保证永恒,可愿不愿意结婚,是对一段感情最好的考验。”
“多多,你知道婚礼之类的都是形式。”
“没有形式,内容放在哪里?还不是流淌一地,无法收拾?”
“难道你怀疑我对你的真心?”
“真心?你拿什么证明?而我看到的,只是你的逃避?”
“这不是逃避,是慎重,懂吗?结婚是很神圣的事情,我呢,已经尝过一次苦头,不能重蹈覆辙。要结婚,咱得好好规划,可不能贸然上马。别的不说,心理准备,得有吧?然后呢,还得有物质准备,比如说……”
多多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说得好听,可你规划了吗?我觉得你安于现状,对以后的事一点也不上心。唉,好像是我在逼婚,太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