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界的一次派对,多多作为畅销书作家,也在被邀之列。她还不太习惯这种场合,但学过舞蹈,倒也应付自如,翩然夺目。与她合作多年的编辑周生生第一次见到她,不由惊得瞠目结舌。
“冒昧地问一句,紫鸢小姐,写《暗夜花开》时,您几岁?”
“嗯,二十四,大学毕业不久。”
“那您今年……”
多多知道他的疑惑,粲然一笑,并不作答,目光望向别处,依然是清婉的少女。留下周生生愣愣地看着她,口中喃喃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肩上忽然被人敲了一下,才将他惊醒来,回头一看,顿时表情肃然,站起身来。
“是上官先生。”
“周编辑神游物外啊,我打扰你的雅兴了。”
周生生有些手足无措,指了指多多,语无伦次地说。
“这位是紫鸢小姐,和我合作多年,出版了许多作品,现在名声日隆。”
“哦,原来是紫鸢小姐,久仰久仰。”
多多嫣然一笑,看到眼前之人四十来岁,与十年前的爸爸有几分相似,面容整洁,身材中等,穿一套蓝色的阿玛尼西服,不算个美男子,但收拾得干净利索,举手投足都颇为潇洒内敛。那双眼睛在细细的皱纹围绕之下,像一眼琥珀色的深潭,飘着淡淡轻霭,虽然在微笑,但还是透出一种落寞。这让多多顿生亲近之意,像在芸芸众生中忽然遇到同类。
“这位是上官云霖先生,出版界的大腕,捧红了许多作家。”
这个名字,多多纵然不闻世事,但也是听说过的。策划人,出版商,在书市里兴风作浪,挣得了很大的名声。在她看来,这该是个市侩气十足的商人,不料却有这样一双眼睛。
上官云霖微笑着,身材笔挺,左手搭在腰后,右手举杯,显出从容的气度,与多多手中的酒杯轻轻一碰,呡了一口。
“紫鸢小姐的书我刚刚拜读,人物内心拿捏得十分精准,有张爱玲的韵味。我是万分佩服,一直遗憾这本书怎么不是我编辑的呢。心想一有机会,一定结识这位才女。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只是没有想到,紫鸢小姐这么年轻,而且还是万中无一的清雅美女啊。”
“上官先生过奖了,我只是胡乱涂鸦而已。”
“哈哈哈,紫鸢小姐要是多涂鸦几本,我也不用费劲心力沙里淘金,只要定期推出您的书,就能轻松养活我们公司里的员工,还有时间去度假了。”
两个人都发出笑声,多多觉得有些虚假,他们中间隔着一层油腻的浮云,有着酒肉的味道,并不太舒服,像分离多年的老朋友,偶尔相逢,苦于地位悬殊,只能说些干涩的场面话,没有一句直指内心。但看看周围,大家都是一样的语调,在乐曲声中彼此恭维,一片和美之音。本来初次见面,不这样寒暄,又能说什么呢?
她有些失望了,举目四顾,旁边有不少女士都向她投来嫉妒的目光。这在她是常事。奇怪的是,这些女士都先注视上官云霖,甚至在一旁窃窃私语,再将目光一轮,落在她的脸上,目光立刻降低了温度。
上官云霖目不斜视,掏出了一张名片,脑袋微微一斜,又是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倾斜的一侧,嘴角微微有个酒窝,一瞬间变得十分好看。
“紫鸢小姐,日后如再有大作,若是您不嫌弃,我们可能会有合作的机会。”
他注视着她,眼眸深不见底,像是收藏了太多阅历,都尘封在那里,散漫而不可捉摸,让多多有种探索的欲望。
多多没有留下名片,但上官云霖神通广大,通过一些渠道,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于是在一个傍晚,多多看夕阳西落时,电话机响了。
“是紫鸢小姐吗?”
多多听出了那个声音,但为了保持矜持,还是问了一句:
“您是?”
“我是上官云霖。”
嗓音平稳,宽厚,充满自信。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都修饰得十分整齐儒雅,散着淡淡的古龙香水味,成熟且成功的男人的味道。多多平静着内心,将自己的声音也精雕细琢,合乎明快而温柔的节奏。
“是上官先生啊,有什么事吗?”
“本来几天前就该联系你,只是俗事缠身,又怕打扰紫鸢小姐写作。不知今天能否赏光,与我共进晚餐呢?”
多多无法拒绝。
于是约会多了起来。每次总有浪漫的氛围,烛光,鲜花,亲密的谈论。上官云霖学识广博,谈吐自然不凡,尤其对当前文坛如数家珍,又加上在商场混迹多年,与纯粹的学院派颇为不同,让多多也觉有趣,而且受益匪浅。
他经常在多多的楼下等他,斜靠在光洁的奔驰车上,一套名贵而清新的西装,看见多多下楼,他轻轻摘下墨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风度翩翩地为她开门,而后绝尘而去。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闪过的楼宇和树木,多多恍然出神。刚才那一幕,真是好熟悉啊。多年之前,她与段怀瑾初次相约于湖畔时,她就曾想象过这种场景。或许,更早之前也想象过,而且是众多女人的集体想象,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脑子里闪现,修改,拼加,凝结在脑海深处,流传了一个又一个时代。
那么多女人热爱着成功人士,只是贪慕富足生活?这是一个原因,但恐怕不是全部。当男人地位显赫,或是富可敌国,在社会中昂然立足,拥有控制世界的权力,自然会气度从容,光芒四射,让人顿生仰望之意。
女人就拜倒在这种光芒之下。
多多虽然不缺钱,但也需要这种光芒。她遇见过的那些男子,要么沉湎于功名,比如宁明远;要么沉湎于过去,比如任心骋。好不容易遇到朴见素,如此重情,又不乏才气,可因为事业无成,先失了自信,到头来爱情也烟消云散。而上官云霖功名已成,应当有余裕营造完美的爱情。他当然忙,但她恰好能成为内助,一人写书,一人包装,互相支持,这是何等幸福的组合。
他的过去呢?多多并不担心。因为他的眼神,包藏着他的过去,初遇时一睹之下,她立即引为同类。这是极难得的,所以她并不担心。
坐在餐馆里,音乐轻盈舒畅,宛如蔚蓝海水,而上官云霖的声音,是海水的波纹,缓缓起伏,熨帖人心。长久的奔波之后,她需要这样的安全感。她慢慢觉得幸福,安宁,像一株在海水中摇摆的海草,头顶是斑驳而闪烁的阳光——那是一盏光华璀璨的水晶枝形吊灯。
文之悦并没有消失,因为不久要开学,他离开了酒吧,一有时间,就骑着单车,来到多多的住处,不可避免地看见了那辆闪亮的名车,那位风度翩翩的男士。于是某个黄昏,多多回来,走进电梯,门快闭合的时候,文之悦闯了进来。
短短几个月不见,文之悦已经整个就变了一个人,她差点没认出来,原本年轻、帅气,像一团欢腾的火焰,如今却衣冠不整,蓬着头发,黑着眼圈,目光充满凄怨,像一条祈求同情的小狗。
多多的眼中掠过一丝慌乱,心里自然愧疚。但情感只是涌动了一下子,她随即就变得理智了,长痛不如短痛,任何过多的情感表露,都会让他陷得越深。况且年轻的男子天性乐观,不会在失恋中困顿很久的。等到了冬天,女孩们都期望一双温暖的大手。于是他会找到心仪的女孩,开始属于那个年龄的校园爱情故事,圣诞节时,在雪地里相依行走。
“大手握小手,双手藏兜兜。”
这是她和宁明远相恋时的即兴小诗,她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文之悦似乎也被这种怅惘所感染,只是站着,一语不发。多多看着电梯一层一层上升,觉得越是耽搁,情况会越难收拾。她打破了沉静。
“忙吗,现在?”
“你说呢?”
电梯平静地上升,一层又一层。偶尔打开,有人进来,压制了他们的谈话。二人默默站着,直到旁人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个,文之悦压低声音,几乎在自言自语。
“没想到,你也是这样的人……”
“什么?”
文之悦直直地看着她。
“原来你也是个贪求虚荣的女人,我真是看错你了。”
多多不由生气。
“你凭什么这样说我?”
“凭什么?你仗着长得不错,就去傍大款,还不够吗?”
又是强盗逻辑。只要有一个漂亮女孩,坐进中年男子的名车,定然是钱色交易,有了卑鄙的勾当。
“难道一定是傍大款,而不能是爱情吗?况且,为什么爱上一个人的才华就是道德的,被人歌颂的;而爱上一个人的钱财,就是低俗的,要遭受鄙夷的呢?”
但多多没有说,因为根据她小说家的思维,她已知道文之悦的想法:爱情?都掉钱眼里了,还会有爱情?可笑!而自己以前的观念,不也和他一样?今是昨非,还是昨是今非?也许自己真的是老了,是三十三的精明女人了。
多多的沉默,让文之悦语气软了下来。这时已经到了顶楼,电梯门打开。多多走出去,头也不回,表情生硬得如同大理石,将指责的箭矢碰落在地。文之悦跟在后面,语气渐渐变成了恳求。
“年年,和他在一起,你不会幸福的。你就看他那样子,指不定祸害了多少女孩子。他不会认真对待感情的。年年,你可不能成为牺牲品了。况且,他有什么?不就有钱吗?我们也会有钱啊,只要努力奋斗,我们也能开奔驰,去高档场所。而且,我们在一起奋斗,这该多幸福啊。你不是说过,人生重要的是过程。你和他在一起,就算有感情,但也只能分享他的胜利果实,高高在上地施舍给你。你是个要强的女孩子,你受得了这种屈辱吗?”
多多心里不免也起了一些波痕,尤其是共同奋斗一句。但他不知道,她并非一无所有,而是能与上官云霖相抗衡的独立女性。他们在一起,并非依赖,而是互相辉映。但这些,多多并不想多说。
“之悦,我知道怎么做的。”
“那你想怎么做?”
“顺其自然吧。”
话刚出口,她蓦地一动,这句话她以前经常说,标志着懒惰,不作为,曾经让一段原本有望的感情变得冷却,段怀瑾也因此而命陨西南。唉,到底什么是自然?日落月升,春种秋收,这是自然。可心灵瞬息万变,哪件事情算是自然的呢?
“我不会认输!”
文之悦站在身后,坚毅地看着她。多多又笑了,带着三十三岁女人的讥嘲味道。这真是个稚嫩的男孩啊,爱情不是念书,不是工作,不是攻坚战。它太玄妙,光靠努力并不一定能得到,甚至有时越努力,爱情飘得越远。
上官云霖很忙,虽在约会,也不免有些电话。他拿起电话,总是歉意微笑。
“真对不起。”
但多多并不介意,甚至有些得意,这样繁忙的人,却将时间倾注在自己身上。况且,她喜欢看着他工作的样子。不温不火,自在从容,似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应该是完整的人,心态成熟稳重,目标明确坚定,生活井然有序,对世界的要求合情合理,就像他的那辆黑色奔驰车,性能稳定,气度儒雅,就算速度偶尔疾行,偶尔缓慢,但车内一律安静,正如汽车广告说的,只听得见时钟的嘀嗒。不像自己,耽于幻想,内心涣散迷茫,分崩离析,常常无法自控。
多年的颠沛流离,她需要这样平稳的感觉。
她越来越爱慕眼前的男子了。她甚至发现,自己在学他微笑的样子,手指交叉叠在面前的样子,以及偶尔的皱眉,隐显的酒窝等,都成了她学习的科目。是的,相爱的人渐渐变得相似,就是因为神态动作相互趋同。这令她觉得很幸福。
这一天他们吃晚餐,结完账,准备起身。
“多多,”现在上官云霖知道了她的名字,“时间还早,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已是盛夏,白天十分灼热,晚上才凉爽一些。他们又看见了荷花。走到一处,路灯被树荫遮挡得斑斑驳驳。这恰到好处。皎洁月色如白银铺了一地,满池荷叶翻动,像泼墨而成,沛然大气。偶有一点点嫣红,这是荷花婷婷立着,点破了这黑白的空寂,让画面沉稳而不失轻灵。
多多觉得,这墨荷是上官云霖,而嫣红的花朵便是自己,互相映衬,缺一不可。正想得甜蜜,耳边上官云霖说:
“多多,我觉得我是荷叶,你是荷花。”
多多的心腾得跳了出来,转头直瞪瞪地看着他。这世界真有读心术吗?或者是心电感应?
“怎么这样看着我?”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是红花,我是绿叶,专门衬托你。你没看见刚才一路上,那么多双眼睛瞧着你。”
这样的解释似乎有些庸俗,但在内心充满爱意的人的耳朵里,这种巧合早已经被升华为缘分,充满古典和神秘气息。于是她开始拼凑类似的巧合。他们都是冬天出生(尽管多多不愿透露年龄);都喜欢黑夜胜过白天;都喜欢读黑塞的书,吃德国巧克力……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琐屑之事,但像一块块砖石,逐渐砌成了爱的圣殿。
多多看着他,静静微笑,白裙飘动,让上官云霖看得痴了。
“笑得好美。”
上前去握她的手,多多没有拒绝,柔情蜜意,像涟漪从内心层层扩散开来。这时意外出现了。多多忽然感觉自己的裙子被扯了一扯,回头一看,黑乎乎地站着一个矮小的人,不由吓了尖叫一声,躲到上官云霖的身后。
上官云霖大喝了一声:“谁?”
却是一个稚嫩的童音,低低地说:
“叔叔阿姨,给点钱吧。我饿了。”
借着路灯,他们逐渐看清了眼前是个小孩,小脸肮脏黝黑,穿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背心,光着脚,手里捧着个碗,里面零零落落的有几个钢镚。一双大眼睛闪着可怜的亮光。
上官云霖蹲下身去,语气和蔼。“小朋友,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去?你爸爸妈妈呢?”
小孩往后一指,一个单薄的妇女怯怯地站着。
上官云霖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百元大钞,放进碗里,又摸了摸他的脑袋。
“早点和妈妈回去睡觉,乖。”
一旁的多多被感动了,不是因为钱的多少,而是看他摸着小孩的脑袋时流露的温柔神情。
小孩走了。多多挽着他的手臂,抬头看着他。“想不到,你还这么有爱心。”
“怎么,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市侩商人?”
“我可没说。”
“其实,这也不能说是爱心。这个小孩,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时我在华北农村,每天不是旱灾就是水灾,加上土地贫瘠,种的粮食根本不够吃的。那时还没有外出打工的风气。一到秋天,把那点可怜的庄稼收割完,全村妇女儿童都到外地要饭去。为的就是给家里省点口粮,可以熬到来年春耕。我那时四五岁,跟着妈妈,顶着寒风走在大街上,眼巴巴地希望行人施舍,但常常遭遇的只是白眼,好像我们是社会的渣滓,活该冻死饿死。我虽然小,但也觉得脸面无存。刚才那个小孩的眼神,无奈又惶恐,立刻让我想到了自己。希望他幼小的心灵不要收到损伤。”
他总是社会强者的模样,内心却有这样的隐伤。多多心里柔情荡漾,希望伸出手去,抚平他的疤痕。
上官云霖继续说:“我妈妈也借机教育我,以后好好念书,做城里人,最好当官,做人上人,不受这窝囊气。你看,我从小受的教育,并不是爱,而是仇恨。所以像我这样的人,外表看起来坚强,事业上也算敢想敢干,日子过得很累,但停不下来,生怕一停下来就被别人超越。所以二三十岁时,我根本没有时间经营爱情,也无心照顾家庭。于是家庭破裂了,妻子带着孩子离我而去时,我还如释重负,终于恢复了自由身,可以一心做事业了。一晃到了四十来岁,银行卡里的钱已经花不完,公司也越做越大,但下属见了我,目光敬畏而陌生,并没有情感的交流。每天回到家,都是孤单一人。拿着手机,想找个人聊天,在通讯录中一个个翻下去,却没有合适的。虽然有保姆做饭,但她还是外人,与我只是雇佣关系。我忽然产生疑问,我这样奋斗,又得到了什么?我像一只工蜂,一生只是工作,工作,没有别的一切,这种生活我真是过不下去了。”
这也是多多的感受。她看着他眼眶中闪烁的泪光,轻轻地说:“你需要的是爱。”
“不错,我想明白了。在社会中,人与人是竞争关系,所以心与心之间隔膜重重。只有爱,可以拆卸藩篱,破除屏障,从而敞开心扉,这样才有温暖。仔细想想,我好像没有真真实实地爱过。可惜啊,到了我这个年纪才认识到这点,妻离子散,朋友全无,恐怕是太晚了。”
“也许,永远不会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