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偶尔来与她小住一阵,唠唠叨叨,横挑鼻子竖挑眼,让她更觉无奈。
于是有了这样一个初夏的清晨,她睁开眼睛,窗帘已透入亮光。拉开窗帘,玫瑰色的阳光轰轰烈烈地一拥而入,在房间里四处跳舞。打开窗户,丝绸般的清风扑面而来,钻入蕾丝边的睡裙,抚摸她青春的身体。
她心里一派明朗,觉得天高地阔,很想出去走走,于是走到明湖边上,石子小路伸向天空,天空是一泓一泓的碧蓝。她忽然想走得更远,走到天边,让身体得以自由,借以避开亲友的催促。
身体自由,也许是心灵自由的前提。
于是她背起行囊,独自出发。数年的时光,她蜻蜓点水般地走过许多地方,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国内国外。她不缺钱,除去过年,她一般都在路上,走过许多城市和乡村,见到了人世百态,沿途的所见所想,都化为文字。
写云,一定是黑云压城。写雨,总是淅沥不绝,让人心里都生出霉苔。写情感故事,总是从美满着笔,让男男女女在某种特定场合里,浮现出内心的阴暗和欲念,最终引向不可收拾的场面,让人不寒而栗。
不知怎的,这样的故事和手法,居然很讨读者喜爱,几册小说接连出版,销量一升再升,她的笔名“紫鸢”获得了极大的名声。
她喜欢写作,这是创造性的劳动,从最初的规划,到一字一字地书写,到最后看到漂亮的成书。尤其是书中的人物,是她赋予他们生命,让他们呼吸,奔走,去爱,去恨,让她感觉自己是在模仿上帝的工作。
一个月前,她住在丽江的玫瑰缘客栈,全心投入小说写作,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时间已是深夜。她披着外套,走出客栈,来到狮子山顶文昌宫边上,倚着扶栏,俯瞰古城的鳞瓦与灯火,酒吧街一如既往的喧闹。她内心忽然有种难言的失落。
“我这是在哪儿?”
她确实获得了自由,时间,金钱,她都用之不竭,可以自主选择道路,不再依靠谁,更没有人来颐指气使。
于是,她身如飘萍,在大地上移走,像一枚种子找不到落脚的土壤。她的心灵在写作中散到众多人物身上去,支离破碎,始终无处安顿。那么,她真实的生活,又在哪里呢?
他的朋友、家人,都在生活之河里按部就班,滚滚向前,而她站在了岸边,彼此渐行渐远。朋友不再贴心,家人也渐渐疏离。偶尔与他们联络,彼此都非常客气,隔着一层无形的隔膜。她的自由,就是像陌生人的眼光,干净,然而冰凉。
自由,需要多么强大的心灵才能享受。
她路过十年前徒步旅行的那道峡谷,见到了紫菱和薛宝儿,旁边跟随的是紫姬,面上淫邪乖戾之气淡了许多。她很诧异,紫菱说出缘由。
原来她们取到任心骋的精与血之后,立即回来。不料他的血有用,毕竟是至情至性之人,让薛宝儿恢复了肉身。而他的精液却无益,因为他与多多并非真心相爱。紫姬也想再去找多多,但被紫菱止住。
“多多这些年不幸福,我们怕也难逃其咎。”
于是她正式传紫姬一些心法,数年之后,渐有小成。假以时日,她也可保永生之身了。
多多感叹,他们都修成正果,唯独自己,还在奔波流离。于是她回到这座城市,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想重新融入到生活的河流中去。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回妈妈那里,总会被催促;爸爸身边又有那个女人,都不便前去。那,拜访老朋友?她脑中已出现拜访时的场景。
门打开,一张熟悉而略有变化的脸,热情而诧异,穿着睡衣,身后跟着爱人。唉,这是半夜打扰啊,她心生歉意。
“多多,快请进。”
引到沙发上坐定,一杯清茶冒着热气。
“多多,很久没见,过得怎么样?”
“还行吧,你呢?”
“我啊,老样子。”
“工作怎么样?”
“就是忙,我们啊,就是受累的命。哪像你……”
她说的是“我们”,身边的丈夫憨憨地一笑。平凡的温暖,让多多心中一酸。也许他们都知道多多在文坛上的名声,加上未变的容颜,猜测着她过得该是怎样超凡绝俗、富丽堂皇的生活,内心不由自卑,言语也不免自卑。于是出现了一道鸿沟。一阵静默,足以冷却刚才的热情。
“来,宝宝,这是多多阿姨,快叫阿姨。”是啊,孩子天真无畏,总是很好的润滑剂。
“阿姨。”悦耳的童音。
“真想不到,我们已经毕业这么多年了。你都有孩子了。”
于是话题便牵回当年。你那时怎样,我那时如何。谁谁谁还暗恋过你。是吗?我怎么不知道?都有谁呀?出现一大堆的外号。不可能,他们那时尽欺负我。呵呵,你这就不懂了,小孩子欺负你,说明他中意你,苦于害羞不敢表白。于是浮现出那几个小男生的脸蛋,那样顽皮,有趣,生机勃勃……
谈话者的心又靠近了些。顺理成章地,他们谈起老同学的现状。对此,多多几乎一无所知,于是只能洗耳恭听,听他们在生活洪流中或劈波斩浪,或随波逐流。顽皮鲜润的闰土们,终于皮肤皴裂,内心麻木了。
“嗯嗯,是吗?哦,呵呵……”
直到话题干涸,难以为继。诸般道具都已用完,沉默时间就越来越长,于是都看着电视,或者逗逗小孩。最后,多多故意看了看手表,编了个理由要离开。
“急什么呀?这么晚了,明天再走吧。我给你收拾房间。”
但这只是两室一厅,夫妻一间,小孩一间,哪有多余的床位。挽留之声,也不算热情。
“不了不了,事情挺急,我得走了。”
“那……以后常来玩。宝宝,和阿姨说再见。”
“阿姨再见。”
过分的客气,也就意味着陌生。想起可能出现的场景,她觉得十分无聊。
最后来到酒吧,却听到了两位青年讨论她的作品与性情,还有文之悦的那番言语,尤其是那句“用我的青春,点燃她生活的激情”,她内心一震,不禁潸然泪下。是啊,自己在作品中假装冷酷,假装深刻,甚至恶毒,其动机也许是不曾得到幸福,于是回避幸福。
她特意留到很晚,希望和这位少年说说话。
多么奇怪,他几乎还是一个小孩,比自己小了一轮。可当他亲切地说:“闭上眼睛。”她就欣然从命了。自由得太久,才感觉到服从是如此舒服。
结果,她听到了音乐,感到心灵的飞翔。
这让她觉得温暖,于是答应了次日再去酒吧。
这一次,他们心照不宣,等到众人散去,文之悦向她走来。多多微微一笑,问道:
“今天,我们听什么?”
“我们跳舞吧。”
“可我不会啊……”
文之悦瞪大了眼睛。他的双眼皮,干净的皮肤,让多多觉得很舒服。
“你长得这么优雅,身材又轻盈,怎么不会跳舞?那你平常都做什么呢?”
多多忽然觉得,不会跳舞是个极大的罪过,心里不好意思起来。
“平常,我就是看书,写作,旅行……”
“你是作家?”
“算是吧。”
“都写过什么书?”
多多犹豫了一下。“都是淹没在书海里的书,朝生暮死,不提也罢。”
“但已经够厉害了。还有旅行呢?去过哪些地方?”
多多闲闲地说出几个地名,到了文之悦的耳朵里,却像几粒火星儿落在油田之上,顿时烈火炎炎,眼里无限艳羡。
“连挪威都去过,那新西兰呢,也去过,哇塞,太让我羡慕了。”
“也没什么,只是一个人走去走去,然后就都走到了。”
“不过,我觉得你很奇怪,又会写作,又经常旅行,这些事情都很难啊。可你却连跳舞也没学过,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了,就像游泳和打球一样。你是没有时间,还是没有兴趣?”
“怕是没有机会吧。”
多多想起大学时,每逢周末,舒乐斯就会去学生活动中心,学交谊舞,跳探戈。也总来约她同去,但她从来没去过。原因?可能是过于内向,一想到跳舞要与别人拥在一起,她就觉得难堪。
“像你这么漂亮女孩,应该谈恋爱啊,追明星啊。”文之悦摇着头,“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么美,却这么冷的女孩子。来吧,一学就会。”
于是他放起音乐,他们开始跳舞。多多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能临阵脱逃,就开始前三步,退三步,脚步像木头一般僵硬,不是踩了他的脚,就是忘了跟上去,急慌慌地被牵着走,偶尔还碰到边上的桌子。
“真对不起,我很笨。”
“谁一开始都这样,你学得不错。其实跳舞就像散步,很自然地随韵律走动就行了,根本不用紧张,也不用多想。生活本来就很简单的。”
他竟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与他年龄不符。哦,他或许是专门来拯救我的天使吧。多多胡思乱想。
几天之后,多多已渐渐学会,能跟上文之悦的脚步了。于是他开始舒展,跳得轻盈畅快。多多也被感染了,轻飘飘地跟着跳,接触到文之悦快速旋转、灵活自如的腿,看着他年轻而容光焕发的脸,不由快活起来,热切地随着他的动作跳着,忘记了种种规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曲终了,她一次也没有踩上他的脚。
文之悦啪啪地鼓掌,多多也觉得意。他们身上都沁了汗,在一旁坐下,喝点饮料。
“之悦,你跳得这么好,是什么时候学的?不会总是逃课去舞厅吧?”
“怎么会呢。我爸妈从小让我学舞蹈,学音乐,说是以后踏入上层社会,这是基本素养。”
“考虑得长远。”
“他们还说,要成为真的人才,要懂得适应各种场合。即便是最俗气的场合,也要应付自如,因为存在即合理。”
“说得不错。”
“年年,以后我带你去更多好玩的地方,怎么样?”
“好,你开路,我买单。”
多多觉得,她的世界忽然扩张了,伸向许多原先陌生的地方。
于是他们去舞厅,去迪厅,去K歌,也去游乐场,处处欢天喜地,汗水蒸腾,歌声嘹亮。他们的身体在激扬亢奋,但没有一处需要用到思想,就像舞蹈,只需要快乐、热情、率真,而不用苦涩艰深的思考。一思考,脚步就会因犹豫而凌乱。
有时多多累了,一个人坐在桌旁喝茶,听着音乐,劲爆而火辣,心里也觉沸腾。以前这类音乐她都是听不进去的。
那时,她觉得这种地方只适合舒乐斯,带有某些低级趣味,充斥着纹过身且打着耳钉的男人,染发而肤浅的女人,于是有了摇头丸、一夜情、各类脏病,种种丑陋之事汇聚于此,又蔓延开去。她非常蔑视这个游手好闲之徒消磨时间的世界,自然避免到这里来。
但是现在,她却被文之悦带到这里,看到的只是一些寻找快乐的男女,而且觉得简单而快活。
“也许上帝造人,已经制定了种种本能,只需率性而为,一切从心所欲,根本不用过多的思考。我就是想得太多了。”
这是她忽然冒出的想法。而后又自嘲,这些想法也是思考所得,唉,她一直这样的人,用道家的话说,就是“坐驰”,虽然静坐,脑海里却飞驰着众多念头。她很羡慕那些蹦迪的年轻人,忘情而陶醉,男男女女的交流吸引,都是用舞姿炫耀,用眼波相挑,一切直接而有效。
谁能说语言是更好的沟通手段呢。一切理论都是灰白的,唯有生命之树常青。
她感到身体里流动的活力,火苗般撩人,要带着她旋转,升腾而舒展,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不久,文之悦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宁明远曾读过的那所名牌大学。这让多多有些意外,如此青春澎湃的男孩,能像苦行僧一般读书吗?唯一的解释是——
“想不到你的脑袋瓜怎么聪明。”
“那是,”文之悦欣然自得,“区别智商高低,不是看能不能学会,而是看谁学得快。我,嘿——”
于是兴致勃勃地说起童年。父亲是中学老师,崇拜知识,喜欢写点文章,但并无多少天分。母亲是医生,安静而温暖,懂得营养,善于呵护。他有机会读许多书,但依然自由,并未成为书痴。他有个丰盛的童年,仗着身体结实,总会拉着周围的一群小孩,在小区里纵横呼啸,偶尔偷偷远足,背起小小的行囊,去郊区的山上探险,在农田里偷西瓜。闯祸后被关在家里,就胡乱地弹钢琴,不料颇有乐感,就被爸妈扭送去上音乐兴趣班。学习成绩不算突出,不会上光荣榜,也不至于被老师责罚,于是平淡无奇地度过小学,等到了中学,他玩够了,收起心神,在课业上突飞猛进,让老师同学瞠目结舌。他在教室里听摇滚,看小说,成绩却不会掉出前三位。
多多听得自叹弗如,她是乖乖女,学生时代迷信老师,安分守己,日子风平浪静。翘首回望,发现整个学生年代暗淡无光,没有什么能在大脑的皮层碾出辙痕。如果说人生的意义在于过程,她的过程似乎被抽空了。这才是岁月闲掷,光阴虚度啊。
“年年,你怎么从不和我说你的过去呢?”
“等到恰当时机,你会知道的。”
“你真神秘。”
“呃?”
“神秘,但我喜欢。”
多多心里一颤,喜欢?文之悦说得平易,她也权且装得自然。喜欢一本书,喜欢一首歌,喜欢一个人,在他看来含义都相仿吧。
文之悦看着她的眼睛,轻轻问道:“年年,你喜欢我吗?”
多多呆了一下,她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扪心自问,她很依恋他,觉得他温暖,活泼,为她开启生命的一扇大门。但她会因此爱上他吗?多多心跳加速,脸蛋微微发红。眼前的文之悦,性情善良,目光清纯。唉,他还那么小呢。而她是个备受情感折磨的女人,嗯,老女人。纵然是爱,怕也只是母爱吧。
她装了天真:“喜欢啊——”
文之悦的眼睛流露出狂喜的光芒。
她接着说:“我还喜欢你放的音乐,以及去玩过的那些地方。你那些朋友,我也挺喜欢的。”
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变成了困惑的云雾。文之悦嘴唇微微颤抖。
“不是爱吗?”
噢,终于来了。洪水向她倾覆,她愈发避重就轻了。
“爱是什么?谁也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有人说,爱是欲之升华。还有人说,爱是人类为了克制寂寞而对异性产生的渴求。还有人说,爱是付出不问收获。唉唉唉,谁能说得清楚,复杂得让人头大。你又不搞学术,问这么清楚做什么。我们是好兄弟讲义气嘛。”
她心里却在责备自己的世故。唉,她毕竟不再年轻,再也不像个初次遭遇爱情的少女,不知所措慌里慌张,满腹柔情涌流,幸福得语无伦次。爱情是什么?哪有什么定义?爱情到来,理智走开。这才是至理。
莫非我只是利用了他的年轻?明知他会动情,却日日与他耗在一起,到头来却拂袖而走:啊呀,你误解了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把你当作朋友,或者弟弟,总之,你不要乱想了啦。这算是什么?她忽然想到紫姬,她在洞府里采集男人真阳保持青春,而自己所为,与她又有多少分别?
文之悦听了她的答案,自然觉得不足,于是表情变得焦惶。
“你是不是嫌我太小,不够成熟。可你最多只比我大两三岁。你知道我学什么都快,我也会很快成熟起来的。”
他几乎要落泪了。
单纯冲动的少男,想用眼泪表示真诚,博取同情。当然,他也并非假装,而是自然流露。可是,他的眼泪非但没有让多多感动,反而隐隐有些厌烦。她讨厌软弱的男人。
“你别这样。”
“和我在一起,你不开心吗?”
“挺开心的。”
“我对你不好?”
“不,是太好了。”又是让步状语从句的先兆了。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
这是强盗逻辑啊,多多有些想笑,却又不住叹息。爱情,还有什么逻辑。自己是太清醒了,明知道文之悦真情的难得,她依然觉得滑稽。毕竟,年龄、阅历相差得太多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个三十三岁的女人了。在大街上时常见到的那种,体态丰盈,步履稳重,脸上再用心粉刷,也难以掩盖眼角的鱼尾纹。和别人谈论衣服的款式、孩子的学习、股票的涨跌。也喜欢和少年男子逗趣,喜欢被他们崇拜,可以开点无伤大雅的暧昧玩笑,然而也端出过来人的姿态,对他们表示鄙夷。
作为三十三岁的女人,对这少年的言行,应该做这样的评介:
“这孩子太嫩了。”
作为三十三岁而且理智的女人,应该对自己的行为做出如下调整:
离开他吧,去和同龄人一起,过自己的生活。
她心里忽然一阵悲凉,觉得心门轰然关闭,恢复了旧日的阴沉。满地铅灰色的粉屑,被关门时的风带起,在空中款款飞舞。
主意一定,自然要避开文之悦。但他是执着的,知道了多多住处,时常在楼下守候,后来软泡硬磨,从保安处问到多多的房间号,直接上楼敲门。多多既感动,又有些无奈,时常避出去,参加些交际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