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一番酒醒,斗转星移,世间已不知几度春秋。
这是一个安静的酒吧,一半室内,一半露天,客人围着烛光低声聊天。围栏之外即是公园,树木像安静的群马,偶尔扬扬长鬃。一轮饱满的明月升向空际,新蝉在枝头轻鸣,空气中荡漾着新叶滑如绸缎的绿香。
酒吧方位既好,又不像其他地方吵吵嚷嚷,自然吸引了高朋满座。大多是友人群聚,情侣相会,饮酒如品茗,酒香渗入话语,话语渗入音乐。音乐很柔软,让人想起蓝色清晨,想起雾色朦胧樱花飞舞。
DJ是个年轻小伙子,操控着音乐,带着耳机,摇头晃脑,陶醉于其间,他忽然眼前一亮,是一个女孩推门进来,二十多岁,非常耀眼,却不知这光彩从何而来。白色丝质短衫,牛仔短裤,墨镜箍在额头,除了背上硕大的旅行背囊,其它都很普通,却有种说不出的妥帖好看。她点了红酒,在窗口坐下,偶尔啜上一口,大多时间是在写字。在烛光之下,面容显得肤若凝脂,却是孤冷如月色,眉宇之间,有种与她年龄不相若的沧桑。
DJ想,这该是一个阅人无数的时尚美貌女子,有些思想,好独立,行走于众多男人之间,没有人能把握得住。等男人们心醉神迷,辗转于石榴裙下,她却若即若离,安然坐在一旁,点起一支烟,冷眼观瞧,笑容如烟篆一般缥缈无定。
“这多恐怖。”
他摇了摇头,又集中心思到音乐里去。偶尔也听着周围的动静。靠近吧台围着一张桌子,坐着两位青年,学生模样,正在讨论着什么,言辞激烈,声量颇大,不免遭致他人冷眼。
其中一个平头团脸的青年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嘘,你轻点。”
另一个青年长发垂肩,十分文艺,他皱着眉头,嘟哝了一句。
“这什么鸟酒吧,连大声谈话都不让。”
平头青年推了他一把。
“你就知足吧,这么安静的酒吧,全城就这么一家,来的可都是风雅之士,别满口脏话。”
文艺青年哈哈一笑:“你忘了,现在要做风雅之士,就得说脏话。要是满嘴谦恭文雅,一听就是推销员。你们听说了吧,前几天咱们这儿一个作家,挺有名的,不知怎的,遭到泼妇骂街,一时火起,上去啪就是一嘴巴,好家伙,打下一颗门牙来。真他妈解恨。”
平头青年说:“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倒还歌功颂德。”
文艺青年砸了他一拳:“还不光彩啊?都说书生多文弱,现在作家如此生猛,文坛恢复盛唐气象有望啊。”
平头青年说:“还是轻点说话,别影响别人。诶,继续我们的话题啊。”
文艺青年说:“得,那就继续。我觉得你对紫鸢的看法不对,她虽是个女人,但最生猛不过了。你看她的小说,文字那么犀利,三下五除二,就把男人剥得赤裸裸的,扔在聚光灯下,一个个慌里慌张的。我每次看她的书,总是忍不住大喊过瘾,哈,过瘾之极!”
他的声音依然很响,那白衣女子蓦地抬了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沙沙地写字。
平头青年说:“我是不敢苟同啊。最讨厌看她的书。畸形恋,负心汉,一夜情,什么不好她就写什么,有时看得我都觉脸红。就算她写得真实,但真实就一定好吗?”
文艺青年说:“你这话我就不懂了,文学,不就追求真实吗?”
平头青年说:“追求真实,这自然是对的,但关键在于怎么写?看到丑陋的现实,要是揭露并批判呢,这当然最好。可紫鸢似乎不屑这样做。她是划开患者皮肤,让人看到里面的溃烂,却站在一旁欣然自得,向别人炫耀,瞧,我多高明,连这种病我都知道,却不着手去治疗,你说不是很荒唐吗?”
“她炫耀了吗?我觉得她只是自怨自艾罢了。”
“当然有,我觉得她的书还有教唆的嫌疑。一个人做坏事,总是藏着掖着的。等到看了她的书,咦,发现别人也都这样,甚至有过之无不及,他心里顿时一宽,羞耻感一扫而空,道德底线再次下移,做事更肆无忌惮,这难道不是教唆吗?人是很容易模仿的。所以,要我说啊,这文学作品,无论什么时代,什么主义,归根到底,还是要歌颂真善美,树立道德的楷模。”
文艺青年大摇其头:“你这是样板戏精神,过时了,过时了。”
“样板戏也并非一无是处啊,它曾是中国的道德读本。自从被打倒以后,现在用什么去教导民众?西方好歹还有教堂,我们是什么也没有。文艺作品不该承担一些使命吗?”
文艺青年说:“你的观念太老土,你真以为文学能治病啊,这都是作家的自恋,一派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样子,其实老百姓才不领情呢,平常工作累得要死,偶尔看个小说,看场电影,也就看个故事,图个轻松而已。”
平头青年说:“唉,和你谈不到一块儿去。反正我就特别讨厌紫鸢的书。有时看到一半,恨不得把她揪出来,狠狠地质问她:把世界写得这么阴暗,你居心何在?除了让小年轻们看完小说,失去生活的热情,还能有什么作用?”
文艺青年又笑了一声。“说了半天,你还是欲罢不能地喜欢看她的书,对不对?”
平头青年不好意思地说:“那倒也是,尽管她写得颓废、阴暗,但文字之美,足以让我陶醉其中,回味无穷,真像是毒品。这紫鸢,是怎样一个精灵啊。”
文艺青年说:“说也奇怪,其他作家一有新书,都屁颠颠地到处签售,更希望在媒体露面,唯恐天下不知。唯独这紫鸢,从不显山露水,谁也不知她的长相年龄,连出版社编辑都说没见过她,算得上是大隐隐于市了。”
平头青年说:“是啊,她出了那么多书,却从来没有简介,更没有照片,现在网上对她猜测很多。有的说她是个肥胖的丑女,遭了遗弃,因爱生恨,仇视一切男人。也有的说她貌若西施,高傲无比,没把一个男人放在眼中。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倒像真的见过。”
文艺青年说:“什么貌若西施啊,她从出道到现在,已经有不少年头了,相貌再怎么出众,现在也是老娘们了,没看头了。”
平头青年说:“所以她的小说,也是越来越狠毒了。我得写篇文章,去警告一下。”
文艺青年说:“得了吧,这作家要是按照评论来写作,那还能下笔吗?”
平头青年说:“总不能看她越发颓废沉沦下去吧,浪费了生花妙笔……”
一旁的DJ听到这里,忽然插了一句:“两位,容我说一句。我倒觉得,这紫鸢并不歹毒,倒是个可怜的女人。看她的书,我总觉得她在假装深刻。其实她很柔弱,渴望依靠,却始终找不到,所以将世界写得冷酷,男人写得虚伪可怜,她借此逃避现实,遁入自己的小空间里去。说到底,她是酸葡萄原理。又或者说,她是在自虐。因为没人珍惜,她就故意伤害自己,像一个不被母亲疼爱的小姑娘。”
文艺青年说:“哟,兄弟,你对她倒真了解,你们很熟悉吗?”
DJ表情单纯,甚至有些激动:“我没见过她,只是喜欢她的书,不知看了多少遍,透过字里行间,能读出她内心的想法。然后眼前总出现一个形象,像林黛玉那样娇弱的女孩,孤单地走在花影中,走在黄昏里,需要爱,需要有一个人出现,填补她人生所有的缝隙。”
文艺青年拍着桌子大笑:“填补缝隙?哈哈哈……你倒真是直言不讳。”
DJ一愣,随即听懂了,顿时脸色赤红,辩解道:“我是说,她需要爱,来抚平情感上的伤口。”
文艺青年发现这个DJ并不特别漂亮,但生得高大结实,眉宇之间有种桀骜不驯,因为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所以不免还带点腼腆,格外逗人喜爱。他忽然来了兴趣,目光炯炯,表情带着讥嘲地说:
“兄弟,你不会是想以身试法,去做杜拉斯的小情人吧? ”
DJ正是无所畏惧的年纪,感觉到挑战,反倒胆气一豪,哈哈一笑,昂然说:“是又怎么样,我想和谁好,谁也管不了。说实在的,不怕你们笑话。我有时还真希望能为她做点什么。至少,可以用我的青春,点燃她生活的激情。”
文艺青年击节称赞。
“好伟大呀,不愧是性情中人。可话说回来,你要真让她幸福了,我们可读不到这么好的文字了。古语说的好,国家不幸诗家幸啊。”
DJ说:“痛苦的思想者,不如快乐的猪。要是生活幸福,不写就不写吧。要么写点温暖的文字,娱人娱己,比什么不强呢?当然,最好的作品,肯定是脚踩大地,心如蓝天。”
一旁沉默不语的平头青年,听了这话,也翘了大拇指。“说得好!”
文艺青年说:“你还真是中杜拉斯的毒了。这也难怪,太年轻了,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多梦的年华,也值得珍惜啊,人生能得几回疯呢?”
DJ笑而不答,换了首乐曲,音量调大了些,又沉醉到当中去了。是葡萄牙的乡村音乐。辽远而深情,嘶哑的声音带点苍凉,让人想到大片大片的麦田,翡翠色的,在风中依次起伏,中间是白亮亮的河流。河面上飞着几只白鹭,翅膀一拍一拍。
夜渐渐深了。因为是静吧,十一点过后,在其它酒吧刚刚欢腾起来的时候,这里的顾客已陆续散去,包括那两个争论文学的青年。最后一个服务员在收拾桌椅。DJ准备关闭音响,偶一抬头,却发现窗边那个女孩还在,臂肘拄在桌面上,不知神游于何处。
服务员对DJ指了指那个女孩,表情有些不悦。DJ轻轻地说:“你先走吧,我来锁门。”
那服务员顿时眉开眼笑,去里间换了衣服,吹着口哨蹦跳着走了。
DJ走到窗边,那女孩听到声响,刚好抬头,目光轻轻接触。多么精致的脸孔,目光温柔而明亮。他的心里升腾起一种柔软的感觉,又有些释然,这样的女孩,并非那种玩男人于股掌之中的精明女人。
“小姐,对不起,我们马上要打烊了。”
女孩往周围看了看,周围已空无一人,又看了腕上的手表,抱歉地笑了一笑。
“对不起啊,已经这么晚了。”
她站起来,收拾纸笔,都塞进硕大的背囊之中。DJ有点留恋。
“小姐,您……在写作?”
“随便写写而已。我老是这样,一写就忘了时间。”
“您在旅游吗?”他指了指背囊。
“算是旅行吧。”
“旅行?”他细细分辨这两个词的分别,“这么晚了,是不是还没找好住所?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女孩的目光忽然迷离了一下,垂下头去,“我在这儿有住处,本来应该先回去的,只是,我忽然有点害怕,不想回去,就在外面逗留到现在。”
她只是说住处,而不是温馨的“家”。而且,她居然对一个陌生人说害怕,不想回家,这意味着什么?他觉得得到了信任,心里愈发柔软了,装作成熟地点点头。
“看得出来,你不太开心?”
“我想,你应该懂得。”她盯着DJ的脸,微微一笑,双唇粲然展开,顿时让他感觉世界都明亮了。但她的语气像和老友聊天。DJ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他并不认识这个人。不由担忧起来,这女孩不会是神经有问题的吧。
“我?”
女孩点头。明亮的目光,优雅的谈吐,却完全不像病人。或许,她只是觉得害怕,想找个人说会儿话吧。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在她旁边坐下,看她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就搭讪道:
“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叫文之悦,高考刚结束,在家没事干,就出来打工。这家酒吧是我舅舅开的,知道我喜欢音乐,就让我做DJ。你呢?”
“叫我年年吧。”
“年年?名字真有意思。”
“就是一年又一年,慢慢地过去,还有什么意思?”
文之悦听她说得凄凉,心里有些奇怪,二十多岁的女孩,有什么沧桑历程呢?就有心将她逗笑:“像你这么美的女孩,得天独厚,在学校里,肯定是男生关注的中心,女生嫉妒的焦点。我要是你啊,晚上睡觉都得笑醒。”
“被关注,被嫉妒,又有什么好?”
“那非得无人问津,当老处女才好啊?”
年年似乎脸色一变,眼睛看往别处。文之悦素来口无遮拦,看到她表情的变化,心知不好,慌忙表示道歉,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就提议说:
“要不,我给你听音乐吧。我每次心里难过,就会听音乐,烦躁时就听清新的,忧郁时就听雄壮的,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就融入进去。你还别说,心里那点愁绪转眼就没了。好了,请闭上眼睛。”
年年听话地闭上眼睛。音乐响起来了。是恩雅的《Let it be》。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场景。幼年曾见过的一些大树,淋在雨水中,每一枚叶子都淌着泪滴。但随即天又放晴,阳光之下,叶片那么明亮,水滴都成了雾气。这不是雾,而是记忆。树下多少匆匆过客,只留下些微茫记忆。自己呢,怕也只是过客之一。虽然有些寂寥,但并不忧伤,只有沉入记忆时刹那的出神。
年年的思绪随着乐曲,轻轻地拍着翅子。不觉之间,面容已经舒展,嘴角微微有些笑意,嘴唇那么红润。文之悦看得有些痴了。
“这是第一首,下面的音乐将节节攀升。”
文之悦说完,曲调忽然一变,歌声向上,再向上,像树木向上生长,又向外舒展枝条,缓慢而生机盎然。最后大树得了自由,变成一只大鸟,树叶就是羽毛,轻盈地飞翔于空际,自由而欢欣。再渺小的生命,一只昆虫,一粒粉尘,都在蓬勃向上,充满了浩茫的天宇。四处都是欢歌,都是舞蹈,都激起更愉悦的回音,嘹亮而亲切,像是声声呼唤,让人情不自禁要仰望苍天,要伸开双臂,再高高举起,让清风穿越,让星辰入怀,照耀每个阴沉的角落。
文之悦轻轻地说:“音乐就像天使,总会将我从幽暗中拯救出来。尤其是高考前期,教室里像牢笼一样压抑,我就经常听恩雅,让心灵得以自由呼吸。年年,你看到了吗?歌曲中,有那么多的云,像洁白的羽毛,盛开在蓝色的天空。”
“是的,像是盛开在谁的童年。”
“很美的诗句。”
年年内心感到欣悦,对文之悦微微一笑,表示感激。文之悦优雅地一鞠躬,看了看手表,呀了一声。
“年年,时间太晚了,我该回去了,不然我爸妈又得唠叨个没完,不让我出来自力更生了。”
他做出了要关音响的动作。年年的情绪顿时一落千丈。刚刚觉得快乐平静,却立即恢复原状,像暂时止住的胃痛重又发作。她想到一个人走在路上,回到那个孤单的住所,不由觉得害怕。但她又无计可施。是啊,这么晚了,该回家了。
家?她看了看行囊。她只是个过客。
文之悦收拾停当,看她在慢慢负起行囊,身体显得那样娇弱,就上前接过了。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外面不安全。”
年年忽然觉得他的嗓音非常好听,会对她说“闭上眼睛”,还会送她回去,慈爱而亲切,尽管他那么小,但言语自有一种威信。服从这声音真好。她点点头,听凭文之悦背起行囊,走在前面,拦下一辆出租车。
“你住哪儿?”
年年说了一个地址,很近,一会儿就到了。年年下车,挥手告别。文之悦把头探出窗户。
“明天你还来吗?我给你听更美的音乐。”
年年微笑,她期待这样的邀请,于是点点头,看出租车走远,这才走进电梯,缓缓到达顶楼,这是个空中楼阁。开房门,开灯,看得见缀满流苏的淡紫色窗帘,藏蓝色的书架,乳白色的桌子,一条同样乳白色的圈椅。
于是,她坐进往事中去,恢复了自己的名字,孟多多。
六年了。多多已经三十三岁。
自别任心骋后,多多伤心之余,不敢再去触碰感情,孤身住在空中楼阁,沉浸在浩大的孤独之中,什么事情也做不了,总是翻来覆去地回想往事,无心梳妆,连饮食也不太规律,渐渐身心憔悴,整日的头晕脑胀,百无聊赖。二十八岁,二十九岁……时间倏忽而逝,她愈发孤僻,连齐秀月她们也很少见面了。她们都有了家庭,有了孩子,而自己呢,渐渐沦为她们眼中的剩女。她害怕同情的眼光,更怕她们给她介绍对象。
父母偶尔来电话,问起她的现状,身体,工作,最后必然落到婚姻大事。
“多多,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我和你说,眼光别那么高,这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哪。合你心意的,也就行了。女孩子年纪一大,就更难找到好男人了。要不,我帮你留意留意?”
“不用了,妈,我知道怎么做的。”
“你知道什么呀?一个女孩子家,孤身在外,也没个依靠,我们做父母的怎么能放心?”
“我这不挺好的?”
“真的好吗?”
是啊,真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