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主动的女人,在男人眼里不是挺恐怖吗?社会上把女博士视为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类人,而女强人总与单身结缘,成为可悲的‘剩女’,不都证明这一点?”
朴见素哈哈一笑,说:“你说的是感情方面吧。女人好像都愿意守株待兔。可兔子要是不来,就没办法了?”
“那你是要女人也主动追求男人?”
“喜欢了就去追求,这才是新一代嘛。多多,你不就很勇敢吗?”他说着,大眼睛凝视着多多,脸上似笑非笑,有点狡猾的神色。
多多看了他的眼神,顿时有些脸红,自尊心受了挫伤。莫非他看出来了她此行的目的,然后就得意了,觉得自己非他莫属了?这太荒谬了。
于是脸色一正,转换了话题。“我就觉得女人也该有事业。”煞有介事地谈起自己到西安的工作来。她自称是自由撰稿人,一部小说写完了草稿,前来西安某出版社洽谈出版事宜。
“我上飞机之前,忽然想到你好像也在西安,就给你发了短信。认识了挺久了,见见面也不错。”她轻描淡写地说着。
朴见素听她这么说,也心领神会,明显收起了刚才的表情,就目前出版行业的情况与多多进行了交流。
“现在的出版业太功利了。我有个朋友,诗歌写得真好,去年不幸死了,我们整理了他的遗稿,想要出版,不料没一家愿意,都说现在谁读诗啊,出版了指定卖不动。好说歹说,他们让了步,但一定要自费出版,光书号就要一两万,还不包括印刷费。我们哪有那么多钱?所以事情就搁下了。对了,多多,我那朋友的诗你可一定得读。我相信,你会喜欢的。”
多多嘴里应着,心里却想,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喜欢,太自信了吧。“我最讨厌以己推人,自以为是的人。”于是对他那朋友的诗也生了点反感。她抬眼看着周围的树林,都种着石榴树,矮矮的,树枝纤细,刚刚开了花,火红火红的,是遮挡不住的活力。
在回去的车上,多多问他:“今天你穿得挺干净,昨天为什么一副颓废的样子呢?到底哪个是真面目?”
朴见素一笑,说:“我平常都穿得颓废。”
“你颓废吗?”
“嗐,说白了不值一提,就是想做出叛逆的姿态。我爸是中学英语老师,我妈是小学语文老师,极其中规中矩,从小把我管得很严,还早早地替我设计好了一辈子。好好读书,考上名校,毕业后出国镀金,回来到高校执教,再写几本书,体体面面得过日子。这么说吧,就差给我选坟地了。”
“那你听话吗?”
“能不听话吗?他们让我学英语,我就学英语;让我写作,我就写作;让我考托福,我就考托福;让我申请留学,我就申请了。我啊,也只能在穿着打扮上叛逆一下了。”
“你说……托福,出国?”
“是啊,去年考的,报名费那个贵啊,顶我几个月的生活费,还好考得还不赖。刚过完年,我就忙着申请英国的一所大学,写自荐书,托老师写推荐信,好不容易都弄完寄过去了,他们又来电话面试,我啊,就是口语差劲,叽里咕噜一堆的语法错误,人家楞是听明白了,要不怎么说外国人聪明呢……”
多多却不说话了。考托福,出国镀金,回国任教,着书立说,多么美好的前程。可这当中,哪有自己的位置呢?是啊,自己又算什么?凭什么忽然进入别人的生活?她感觉身子沉下去,沉下去,被流沙吞噬,却还不至于没顶,但呼吸已越来越困难了。她竭力抑制住情绪的变化,脸上依然挂着笑,饶有兴趣地听着朴见素海阔天空。
“我呀,现在相通了,出国就出国呗,也不为镀金,就是想出去看看。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到外面呆几年,换一个角度看中国,估计能活得更明白。你知道,诗歌不全是语言,毕竟是要有内容的。”
朴见素果然没有发现她的情绪低落,说完宏图大志,又说起他父母的趣事,这恰好又是多多的伤口,气氛自然是闷闷的,朴见素也觉得无趣了,看多多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也许是劳累了,就不再说话,独自看着窗外。尘土飞扬,路边的小白杨疾速向后退去。临下车时,他约请了多多次日一起用餐,地点换了一下,是一家西餐厅。
“那儿安静,适合聊天。”他说。
当晚,多多也许过于疲劳了,四肢酸麻,反而一时睡不着,心里回响着朴见素的话。他要远走他乡,在更辽阔的世界舒展翅膀。刚刚有了心动的感觉,却立即遭遇了寒流。对于自己而言,最理智的做法,莫过于趁着用情未深,早早悬崖勒马。可是,与朴见素交往的一幕幕却十分明晰地从脑海中出现。也许是即将失去,心里起了珍惜之意,感情反而立即升温,像疾风中迅速窜高的火焰,在脑海中噼里啪啦地烧着。
午夜很安静,厚重的窗帘又拉得十分严实,窗外偶有车辆跑过,也只有微微的声音传入,像一条隐秘的河流,也像一丝冷笑,从墙壁上阴阴地渗进来,覆盖了多多的身体。
忽然,她听见一点声响,像春蚕进食,像夏夜蛙鸣,柔软偏又急促,缠绵翩又激昂,宛如春雨细声,但溪水却在暴涨,鱼儿在奋勇地抢滩,黑暗中甩动着尾巴。她仔细寻找声音来的来源,却是一旁打坐的紫姬,呢呢喃喃,发出一些奇异的声音。她的道行不深,随着灵魂的所作所为,真身自然也起了反应。
同时,多多也觉得浑身发热。她记得,在紫姬的山洞里,她也有过这样的反应。那时靠了几枚莲子,和紫菱的法力,才定了心神。这次却无遮无挡,在半睡半醒之中,脑海中浮现出一片山坡,大片大片的虞美人,火红的花瓣开得肆无忌惮。大风掠过,花丛出现了波浪般的起伏,层次分明地扩开去,美得惊心动魄。她在驻足观看,忽然花丛中出现朴见素的身姿。他兴奋地张开手臂,腾跃时臀部有着好看的弧形,嘴唇丰润潮红。连那一头她不赏识的红头发,也有了别样的光彩。她心里有一种渴望,觉得要是能把这头发搂在胸前,肯定能让身心都沸腾起来吧。事情就这么成了。朴见素发现了她,微笑着走过来,神态庄重而恬静,有着王子一般的气度。他们凝视,明眸相对,忽然紧紧相拥,像常春藤一般互相攀缘,将一大丛虞美人压在身下,流出青的草汁,红的花汁,青涩味扑鼻而来……
“见素——”她轻轻地叫道,心里一块冰碎了,正在融化,将全身的热量都吸尽了。她的身体微微战栗,眼泪滑过脸颊,濡湿了枕头。
她心中忽然洞明,自己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渴望的,也不过是个温软怀抱。恰如骄阳如火,终究要披了大红嫁衣,融入稳妥的大地。于是黑夜上升,寒气下降,爱的缠绵宛如宇宙的运行,浩大而无声。
“看看这些诗,倾听诗派的典范之作呢。”
在两岸咖啡,吃完正餐,点了咖啡,朴见素坐在对面,递给多多一本诗集,书名是《听,语言飘落的声音》。封面是一棵大树,绽放着粉红的花朵,落英缤纷,都是精巧的文字,做成音符的形状。树下一个美丽的女孩,闭着眼睛,在静静微笑。天上有流云飘过。
多多翻了翻目录,有徐志摩的《云游》,冯至的《十四行集》选了四五首,还有吴兴华的《西迦》。读到后面,忽然看到一首,多多心里猛地一咯噔,那诗的题目竟是《当我死了》,急切地翻到那一页,正是段怀瑾写给自己的那首。
“这是?”
见素看了看,说:“段怀瑾的诗,他是我们诗派的主力,有主张,也有作品,可惜不幸遇难了。看,我这还整理了一本他的诗集,正准备出版呢。前些天我说的朋友,指的就是他。”
多多接过了诗集,是打印装订好的,封面上是一尾鱼,水墨的,优美的曲线,十分空灵。她的手有些颤抖,一页一页翻着。他写给自己的那些十四行,都安静地蛰伏在里面,成了一组诗,题目是《三十首情诗与一支绝望的歌》。
她一首一首往下读,回忆着当初读诗时的情景,一切历历在目,好像还是昨天,却早已物是人非。那时多么不懂事啊,仅仅是把诗当作诗,只是图个好玩,却忘记了触摸那颗写诗人的心,那么羞涩而勇敢,那么脆弱而真挚。看完了诗,从来不答复,将诗笺随意夹在书里,搁在抽屉里,后来搬了家,早不知散到哪里去了。
你会将贝壳连成一串,编成岁月
还是随意散落,如满天星
每一颗都映着你,无声无息
这是组诗中的一节。爱的心潮起伏,每次退去,都留下彩贝数枚。我将这些凝结的真情都随意散落了,那么,他真的变成星星了吗?在遥远的天际,静静地看我,随便我做什么,他都不发一语?多多透过窗户,抬头往上看,城市红褐色的夜空,宛如伤口硬痂剥落后的黑红肉丘,看不见一颗星辰。时间是多么无情啊,把人带走了,却把诗歌留下,却把回忆留下,让未亡人蓦然触动心事,想起了他,要缘着诗歌的藤蔓,向他伸出手去,却只能握住一把清冷的空气。
多多读着读着,眼睛里就淌下泪来。
“你怎么了,多多?”朴见素发现了。
多多从情绪里出来,抹了眼泪,说:“他的诗写得太好了。”
“能让你落泪,看来段兄写得是真好。我都有些嫉妒他了。”
“你们……很熟悉吗?”多多没有抬头,目光迷失在字里行间。
“嗯,只见过一面。应该是前年吧,我那时候才大二呢,写了一两年诗,也混进诗人圈子里去了。你知道的,80年代不写诗,那绝对是庸俗,现在还写诗的人,就成了怪物。不过话说回来,诗歌换不来名,换不来利,诗人们倒更纯粹了些,而且啊,诗人们反而空前团结。你甭管到哪儿,一找诗友,保证处处留饭。那天,我喝了点酒,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这个主义,那个诗派,和他瞎侃了一番,不料两人对诗歌的主张十分相近,越谈越投机,当晚抵足而眠,彻夜长谈,算得上是志同道合,一见如故!我就说,段兄,要不咱就成立一个诗派吧,名字就叫‘倾听’诗派。他也答应,第二天就召集了一帮同志,开始起草宣言。你一句,我一句,嗬,热闹!说不定啊,那天晚上会成为诗歌史上重要的节日呢。然后呢,按照这宣言,我们各自开始努力写诗,贴在网上互相交流。这当中,段兄写得最好。”
“那……他的主张是怎么样的?”
“倾听诗派,顾名思义,就是让诗歌除了意义,还要讲究声音效果,用汉字谱写出流淌于全诗的音乐,或慷慨激昂,或柔婉清越,或凄凉惆怅。因为我们坚信,音乐先于词语到达我们的心灵。我们的主张啊,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充分发掘汉字的美好,融合西方诗歌的艺术手法。陆游说:‘功夫在诗外。’我们恰好相反,觉得诗歌发展尚未成熟,功夫恰好要用在诗内。”
多多听了有些入迷。“那怎样才能做到有音乐性呢?”
“我们的唐诗宋词元曲,细细读去,无不齿颊留香,余音绕梁。为什么?有韵律,有平仄。外国名诗,比如布莱克、雪莱、济慈的诗,如果读原文,都是在格律中精心编织,内韵、外韵、音节,都十分考究。简单地说吧,这样做的效果,就是读上去特别好听。就像你上回评论我的那首诗那样。当然,我的诗哪敢班门弄斧啊。”
多多理解了。“那你们有没有什么典范之作吗?”
“当然有。我给你找。诗歌不是拿来看的,是拿来读的,是读着读着,就要跑起来的;是跑着跑着,就要飞起来的。当然,这不是我说的,是段兄的名言。”
朴见素轻轻一笑,让多多捕捉到了段怀瑾的影子。他也总是这样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空气中弥漫着百合花的清芬。心里酸了一下,低下头去,十指绞缠在一起。默默念道:段……老师,你的灵魂附在他身上了吗?或者,有一部分在他身上复活了?
朴见素随手翻到徐志摩的《云游》,轻轻地吟诵起来。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多多在想,段老师,你是借着他的嘴唇,又开始倾诉衷肠,用那么和谐的诗句?你第一次给我短信,就曾经说过,我像一朵莲花开放,自成绝美风景。那天橘红的灯光,唯美的电影,还有细细的感动,一切都记忆犹新。现在你又把我比作云了吗?自在?轻盈?是啊,但这只是表面,内心里,我也许是清冷孤傲的罢。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但在多多耳中,又变成了另一种意思。你自比卑微的涧水,被我的明艳惊醒。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只是……只是你过于羞涩,我过于封闭,我们之间隔着沉默的大河,虽然也曾凝眸对视,但却没有扁舟可以飞渡。无意之中,一个变故就造成永远的离别,这岂非天命?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多多听着听着,抬起了头,泪水再次渗出,模糊了视线,恍惚之间,眼前的朴见素变成了段怀瑾,像以往上课那样,柔情款款地吟诵诗篇,一双美目,只停留在她的脸上。偌大的教室,只剩下他们两个。她的心一阵阵抽搐。是的,我总以为有更美好的爱情,只顾匆匆往前赶。就像那朵无情的浮云,要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可是,我到底收获了什么?时光流逝,我依然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朴见素念完,还不住感叹,回味无穷。
“真美。你看全诗用了随韵,游,留,角,遥,节奏轻快,真有云游的风姿。中间用了许多叠韵词,比如‘轻盈’,‘逍遥’,‘卑微’,有种水波荡漾的效果。还用了顶针手法,两个‘抱紧’,两个‘盼望’,多么和谐好听……”
但多多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有诗句在脑中悠长地回荡,他在消瘦,他在无能地盼望,在那清冷的孤坟里,他在不断地消瘦,不断地盼望。她的嘴角不住颤抖,鼻子一阵阵发酸,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忽然说:“不是我不珍惜,是我懂得太晚了。谁让你突然就离开的?你……你怎么就突然离开了。”声音变得支离破碎,再也抑制不住,哭声与泪水瞬间决堤,将朴见素冲得目瞪口呆。
他惊奇地睁大眼睛,面前泪汪汪的多多,宛如梨花带雨,凄怆而动人,注视着他,目光却那样陌生。他虽然不明就里,但一阵心疼,就起身过去,搂住多多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别哭了,你看,一切都不是很好吗?”
多多再也没有矜持,顺势靠在他肩上,觉得牢靠而温暖,哭得浑身发颤,许久才清醒过来,发现身边的并非段怀瑾,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要坐正,朴见素却不让。他轻轻地问道:“多多,你怎么了?想到了什么心事?”
声音如同春水,缓缓地滋润着青青嫩草。多多觉得心安,就将段怀瑾的事情细细地说了一遍。朴见素听了不住感慨。
“想不到段兄还有这样的一段故事,真是至情至性,实在不愧‘诗人’二字。不过,多多,你放心,只要你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他忽然双手抓住多多的肩膀,凝视着她的眼睛,动情地说:“多多,我愿意照顾你,疼爱你。”
多多目光迷离,像一株柔弱的幽兰。“你……会吗?”
“当然会!”朴见素急促地说,“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深深爱上了你……不,还要更早!第一次看到你在我博客上的留言,我就知道会有美好的故事发生,我的心从此归你所有!你知道吗,你忽然说来西安,我觉得心花怒放,整个世界豁然开朗。和你在一起的每天,都是盛大的节日……”
多多被感动了,却又清醒过来,问道:“可是,你不是要出国吗?”
“出国?”朴见素纵声一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什么出国,什么博士,一切都是虚名,惟有真实的心动,才值得珍惜。所以它们都没有你重要?况且,我写诗,根本不用出国,毕竟我们用的是汉字。”
“你不是要出去开阔视野的吗?”
“唉,那都是可有可无的。张爱玲写过一篇文章,叫作《道路以目》,说要是能把每天街上遇到的那点事情记录下来,几年工夫,走的地方也不下于走万里路了。我呀,如果能做到这点,又何必背井离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