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柏插了一句:“她是那种宁做富人妾,不为穷人妻的女人。一个字,贱;两个字,……”却看见曲鉴凿了他一眼,表情痛楚扭曲,立即住嘴了。
多多问:“后来呢?”
曲鉴竭力回复平静。“她仗着长得漂亮,在一家小杂志社混了份差事,算是临时工,专门借着采访的机会,去接近一些成功人士,算是心想事成,也确实被一老头包养过,但很快就被新陈代谢了。她一气之下,开了个博客,专门写那老头的隐私,点击率很高,她捞了点封口费,无所事事,觉得写博客也挺有意思,到了今年二月,忽然贴了许多写真照片。你知道,舒乐斯身材不错,照片上更是……怎么说呢……太让人想入非非了。这还不算,她还写了几篇文章,谈论性体验,还有一夜情的游戏规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你说,这还像话吗?你去看看那个博客吧,多少男人苍蝇一样围上来,留言都像苍蝇屎一样恶心。”
他说得咬牙切齿,眉头拧在了一起,与他平时的开朗宽厚很不相同,仿佛真看见了一群苍蝇围着一团恶臭,不住盘旋,嗡嗡地直扑到他的脸上来,往鼻子里嘴巴里眼睛里乱钻。
叶柏说:“我想啊,她就是想做网络红人!成名了,好处多着呢。”
曲鉴说:“可这算个什么事儿啊!”他用力敲了一下桌子,震得三个人的咖啡都溅了出来。
多多听完他们的话,心里万分惊讶。舒乐斯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以前纵然滥情,但到底还算自爱,交往的男生也够级别。她还有一段清纯的爱情故事,多多清晰记得。
高中时,舒乐斯干练强势,喜欢一个柔弱的男生,他生得瘦高清秀,成绩很好,但年纪很小,不太会照顾自己。于是乐斯就承担了女友兼姐姐的角色,天天给他打饭,帮他洗衣服,周末一同骑车出去游玩,过了一段快乐时光,男友也很享受这种照顾。
高考后,舒乐斯成绩一般,留在省内读了个二三流的学校。男友却考上了四川大学。报到前夕,舒乐斯一想,他到那儿,人生地不熟的,可怎么好呢?于是提早一天去了四川。
“我要让他在外地,看到的第一个熟人就是我。”
男友感动得不行,山盟海誓了一番。但他太缺乏生活能力了,不到一个学期,就另找了女友。舒乐斯找多多哭诉了一场,而后就自暴自弃,走马灯似的更换男友,而且交往都没有拉拉手那么简单。如今她愈发堕落了?
她把故事简要地讲给他们听,也都叹息了一回。
曲鉴说:“多多,你劝劝她吧。”
于是多多就约见了舒乐斯。
时间下午两点,地点是母校的一个咖啡厅,以前她们常去的。她想,时代再怎么变,校园总是相对洁净的,或许会对舒乐斯有些感化作用。
她在咖啡厅里临窗坐下,看着玻璃外的芭蕉叶子,刚下过一阵春雨,叶子上水滴透明晶亮,沿着齐齐的叶脉滚动、掉落。这时,一团火红的影子闪入眼帘。定睛一看,是舒乐斯,头发染成金黄,穿着火红色大翻领的风衣,里面是低领的紧身T恤,两轮美妙的凸起,随着脚步微微弹跳。雪白的七分裤,皮带上有个银灰色的骷髅头,脚下蹬一双十公分的高跟鞋,咯噔噔得如一阵风卷了进来,咯噔噔地走进来,刷地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掏出一个铁烟盒,印着切·格瓦拉的头像,从中抽出一支细长白过滤嘴的女式香烟,这才抬眼看了多多。眼影抹得很浓,蓝幽幽的,曲长的睫毛之下,目光不羁而松散,有种浮光掠影的气质。红而润湿的嘴唇,半开半闭,呼唤着亲吻,但无端端又有几分冷酷无情。
“可以吗?”她问。
多多点了点头,但感觉眼前的女孩隔得好远,远得似乎隔着一个电视屏幕,舒乐斯是偶像剧里的人物。虽然她今天是有目的而来,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以前和舒乐斯在一起,自己往往只是听众,很少主动说话的。
“咔哒”一声,打火机窜出蓝荧荧的火苗,舒乐斯将烟点着了,抽了一口,吐出一阵烟雾,将打火机随手一扔,就支着下巴,看着窗外,但目光飘忽,显然不是在看景。一柱香烟袅袅地上升,时断时续,有时隐隐像个圆环,有时像片云彩,旋即又散了,散入了空气中去,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多多在寻找话题。直接谈博客,自然过于敏感。她要迂回向前,曲线救国。
“毕业后你回过学校吗?”她问道。
舒乐斯熟练地将烟灰弹进烟灰缸。
“没事回这儿干嘛?耽误了四年,还不够吗?”
多多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可不是。好象什么也没学到。不过,现在才发现,这里风景还挺好的。”操场,教学楼,图书馆,宿舍,她用目光一一抚摸。
“也就那样吧。”
“春天了,总是好看的。”白玉兰开了新花,一大朵一大朵,在黑漆漆的枝头上突兀地明亮着。
舒乐斯似乎笑了一下,又或者只是吐了个烟圈,没有说话,于是出现了一阵沉默。多多不安地绞着手,不知道怎么将话题往那方面带。这样又过了几分钟。时间尚早,偌大的咖啡厅,只有她们两个人。多多听见手表卡嚓卡嚓的声音。她心想:“再过三分钟,我一定要该说的话说出来。”可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嘴里依然是无关痛痒的寒暄。
舒乐斯抬眼定定地看着多多,说:“你今天带我来这儿,不会只谈论这些吧。有什么就说吧。”
这又恢复了以前洒脱的舒乐斯了。多多得了台阶,松了口气,顺势把话说了出来。
“我……嗯,看了你的博客了。”
舒乐斯点了点头,很平静,但她在将半截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时,多多分明看见她的手指在颤抖。
她不说话,多多也不好往下说。谴责,说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义正词严,掷地有声,这些多多都不会。就在这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多多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很温和,很柔缓,而后感觉嘴巴自己在一张一合。再仔细一听,空气里的那个声音,竟然是自己的!
“……你这样做,或许只是想过得更好。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以后你遇到一个心上人,希望与他共度今生,但他偶尔知道你的现在,他会怎么想呢?还会不会信任你?要知道,一对情侣,或是夫妻,最重要的是彼此相信,否则处处猜忌,那怎么能和谐呢……”
“够了够了!”乐斯打断了她的话,冷笑一声,“爱情?什么爱情?不过是生殖冲动,不堪一击!”
多多的嘴巴却又自动说:
“你怎么能怀疑爱情?在没有上帝的国度,它是唯一的信仰,能让人灵魂得以净化、得以提升,就像但丁对贝雅特里奇,爱情成为最圣洁的力量,让人发现生活的意义。爱是人类唯一的救赎!”
多多几乎要站起来,像神甫一样宣道了。这时她心里已明白,是紫菱假借她的口,在对舒乐斯进行劝谕了。昨晚,紫菱和紫姬也看了乐斯的博客,里面果然是肉色撩人,言词露骨,点击率早已飙升至几百万。留言中有艳羡的,有意淫的,还有劝谕的,也有知名网站邀请采访的。紫菱哀叹了一声:“如此淫乱不堪,真是世风日下。”紫姬却赞叹:“你看这妞,比我还能耐,很会享受。多多,可比你活得自在多了。你要也这样,我们早就练成神药,长生不老了。”
“多多,你怎么像个老学究啊。”乐斯却冷笑了,“这一套也就骗骗纯情少女。爱情?还信仰……也不出去打听打听,现在房子是什么价,猪肉是什么价?多少同林鸟,昨天还爱得死去活来,一碰到现实问题,全都掰了。爱情?我是想明白了,谁都靠不住,有钱才是硬道理。我啊,趁着年轻,多挣几个算几个,然后好好享受,这才是真格!”
“那将来呢?”
“将来!”舒乐斯哈哈大笑起来,但眼睛却是哭相,“什么是将来?看不见摸不着,我干嘛去想它?应该仔细考虑的是今天,是现在。何况所谓将来我们都知道,满脸褶子,身体干瘪,所有女性特征都枯萎了,说不定还得了老年痴呆,话说不清楚,嘴角挂着口水。到那时候,别管你是乞丐还是皇后,都没什么区别。人一老,什么都完了。所有的奢侈品,所有的幸福享乐,只适合于青春时代!”
多多无言以对。难道不是这样?自己一向最忧愁的,不就是怕青春不葆?眼前的舒乐斯柔美丰腴,身段窈窕,浑身上下透出无限的娇媚,是令人心跳的尤物。这样的女孩,早已具备了天然的财富,难道不应该得到幸福与享受吗?
舒乐斯恶狠狠地笑了一下,继续说:“多多,我是穷家小户杀出来的,赤手空拳,什么都得靠自己。可靠自己的什么呢?不过是青春和美貌罢了。我等不及了,我要用它换钱,用钱来买我的梦想。这有什么不对?难道只有用才华卖钱,才是正当手段吗?卖什么不是卖?”
“可你的做法,我们先不说它违不违法,它合乎道德吗?”
“道德?什么是道德?全是约定俗成的。把它留给那帮丑女人吧,她们才需要用道德来维护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错……”多多的嘴巴张开,正要辩驳,舒乐斯的手机响了,一接通,舒乐斯立即换了一副嗓门,又脆又嗲,脸上表情或惊讶,或狂喜,异常丰富。等挂上电话,她一边收拾背包,一边说:“有个内衣公司,让我去做代言人。”
她站起身来,掠了掠耳边的头发,忽然停顿了一下,对多多说:“多多,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功利,特无耻!我也是让这世道给逼的。这年头笑贫不小娼,没钱怎么活!在城市生活,成本有多高,你不会不知道吧。多少老实人当牛做马一辈子,挣点钱全让三座大山给剥削了。我可不想这样!现在我有了点名气,别管它是怎么来的,总胜过人家贪污受贿吧。现如今我拍一个广告就50万,要是坐办公室,我起码得干十年。十年哪,人一辈子有几个十年?尤其是我们女人!想想吧,大小姐!”
话音刚落,像来的时候一样,她又咯噔噔卷起一阵旋风走了。
多多看着她的背景消失,嘴巴才恢复正常,低头对着玉石坠子说:“下回可不许这样了。”
那坠子细声细气地说:“她真是不可理喻!”
手镯上的鱼却大笑道:“我倒觉得她不错,算是活明白了,嗐,人生不就那么回事嘛。”
多多不理会她们的争论,看着芭蕉叶上的水珠一颗颗落下,在水泥地上跌得粉碎,心里也被溅湿了,有一些苍凉。活明白了?人生就是这么回事?生硬,庸俗,像城市里板结的土地,将绿色一点一点挤出人类的视野。这里真的容不下一朵灿烂天然的鲜花?
多多又发了个短信过去。“曲鉴不是很爱你吗?”
乐斯回复:“他对我很好,可是,我要的生活,他给不了。”
人各有志。她愈发想念朴见素了。是的,即便世间情意日薄,即便世人都薄情寡义,她的朴见素,永远是硕果仅存的痴情人,做为一个光辉夺目的形象,让所有寡情人都自惭形秽。
“见素——”她不禁轻轻叫了一声,声音沉到心底里去,一丝颤抖由胸口扩开到全身去,冰凉而幸福。她不由地想,要是此刻他就在身边,能紧紧地拥抱自己,那该多么温暖,多么安心,把所有的忧虑和苍凉都驱逐出去。
她忽然决定了,立即去西安找他。她一刻也不能等了。
主意一定,多多就执拗得八匹马也拉不回了。次日就买了机票,简单整理了一个背包,带着紫菱紫姬直奔机场,在登机之前,才给朴见素发了短信。
“见素,我来了,西安见。多多。”
而后关上手机,三个小时后,她住进了大雁塔下的一家宾馆,时间刚刚下午三点。多多躺在宾馆的床上,这才重新打开手机,顿时嘀哩嗒啦,足足响了两三分钟,里面充满了朴见素的短信。
“真的吗?多多,开玩笑的吧?”
“多多,要是你真的来了,那可太棒了!”
“多多,你到哪儿了?”
“多多,……”
多多从未这么勇敢过,感觉十分新奇,心里突突地跳,有点恍然如梦,翻涌着一日之间纵横千里的豪气,于是趁着兴致,手指运转如飞,写了一条短信。
“我已到西安。怎么样?一起吃晚饭?”
刚要按发送键,心里忽然一阵警觉。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这次怎么又这么草率?朴见素会把自己当什么人?多多听说过,许多人在出差之前,会通过网络,在出差地找个临时情人,用以排遣异地寂寞。朴见素会不会以为自己也是如此?
心里一凉,手就停住了,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
在这当儿,紫菱和紫姬现了真形。她们虽是一神一巫,神通广大,但却没来过西安。紫姬哪里按捺得住,欢腾着要出去逛街看热闹。紫菱对西安颇为了解,想去看看古城墙,那倒是明朝时留下的,与她基本同龄,所以去看看,倒能勾起一些回忆来。
她们约了多多。多多却不愿去,在她想象中,应该是朴见素带她去,看景点,尝小吃,感情一日千里。
紫姬说:“得,会你的情郎去吧。我们就不打扰了。”
紫菱有些不放心,毕竟多多也是人生地不熟,但转念一想,那朴见素是顺治转世,定然不是坏人,嘱咐了几句,就与紫姬各自出去了。
多多独自留在房间,透过窗外就看见大雁塔,四棱七层,端正稳实,透着淡淡的黄色。这是西安啊,真的到西安了。
“见还是不见呢?”多多的勇气忽然退潮,只是一浪复一浪,拍了礁石马上回去,像以前一样犹豫了。房间挺大,也很整洁,整洁得那样陌生,没有一丝人情味。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了。
正想着,手机忽然响了,吓了她一跳,一看号码,正是朴见素。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多多,你在哪?真的到西安了吗?”
青春而激昂的声音,是她所熟悉的。多多心里安定了一些。
“是的。”她轻轻地说。
“天哪!”那边欢呼了一声,震得多多耳膜嗡嗡地响。“多多,你太让我意外了!是要给我惊喜吗?”
“不……不是,我是临时出差……”
“不管这么样,你来了就太好了。能住几天?”
“嗯,也呆不了几天。”
“你住哪儿?我来找你吧!”
“不不……你先别来……”
“哦,公事要紧。”
“对。”
“你什么时候有空呢?带你去吃西安特产。”
最后约定在朴见素的学校,时间是第二天。她要做出很忙的样子,以免让朴见素觉得,她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见他。
朴见素说:“还是我出来吧,挺远的,你又不熟。”
但多多坚持,就约了五点,在西北大学门口相见。在她看来,学校总是净土,朴见素的熟人又多,一般在熟人堆里,人总会规矩些的吧。
多多来西安之前,就想过第一次见面穿什么衣服。西安的四月依然凉风飕飕,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风衣,白色的牛仔裤,长发自然地散垂下来。打扮完毕,在镜子前看了看,又觉得有些轻佻,皱了皱眉头,就将头发聚拢来,扎了条辫子,悬在脑后,顿时清清爽爽。为了摆脱些稚气,她想了一想,又在脖子上加了一条大红色的薄丝巾,编成一只蝴蝶。
紫菱和紫姬还没有回来。她大体满意了,对着镜子微笑了一下,心里忽然一阵热流沸腾。爱情,马上就要迎面撞上来了!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有些口干舌燥,于是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温水,轻轻抹了抹嘴角,低声说了声走,双脚听从命令,迈出门去。
西安的马路很是笔直空阔,多多坐上出租车,才不过十分钟,司机就说西北大学到了。
“这么快!”她不禁说出口来,本来她要借着坐车时间,酝酿一下情绪,平息一下心跳,可目的地太早到来,让她陡然就紧张了,看着车外西北大学的校门,门外站着许多人,高高矮矮,男男女女,朴见素就在当中吗?她心慌意乱地寻找起来。
“小姐!到了!”司机催促了一声,她才如梦初醒,付了钱,开门出来,却觉得脚底发麻,几乎迈不开腿,于是木木地站着,感到所有的目光似乎都齐齐地对准自己。这或许倒是实情,多多已经习惯于成为焦点了。但今天她感觉自己像失群的小鹿,有些孤独无依;又像是初次穿上盛装的农家少女,不能自然地与别人对视。
她低着头,看了看手表,心里顿时一阵庆幸,还有十五分钟,朴见素应该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