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梦里的话,都是多多自己的话,所以她一下子就改变了成见,忽然很同情眼前的女子了。一个弱女子,整天顶着骂名,却不肯离开,难道这不是爱?她该是一个冲破世俗观念,毅然追求爱情的奇女子。
多多醒来,梦境历历在目,心里非常奇怪。怎么会梦见她呢?而且名字怎么会是黄乐怡?梦嘛,没有逻辑,但必然有缘由。莫非在她心里,宁明远和爸爸一样,都不可信任,都是爱情的背叛者?可黄乐怡偏偏又来辩解了一番,似乎也都有理。这多像《罗生门》啊。
说到这部电影,多多心里忽然一动。这是绝好的题材,完全可以写一篇小说,从爸妈离奇的爱情写到爸爸的出轨,题材似乎有些平庸,但出奇之处在于,每个人都理直气壮,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这会让小说摆脱说教的意味,变得洞悉人性,耐人寻味。
还有呢——多多这样想——朴见素喜欢写诗,也写得不错,自己恐怕赶不上他,如果改写小说,那就可以开启一片新天地了。两种体裁,既互补又相通,是很完美的组合。这样一想,又把刚才的疑惑抛开了,变得甜蜜起来。
躺在床上,多多又开始幻想之旅了。
那时,朴见素也来到空中楼阁,就安排他租住在隔壁。日子可以这样过:两个人约好,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来写作,勾了手指,亲吻了一下,各自回到房间,或抓耳挠腮,或顺风顺水,时间到了,拿出稿子,互相检阅,或默读,或高咏,决出了高下,输的要负责买菜做饭洗碗外加按摩一条龙服务。
“今天好好伺候我。”多多得意洋洋,靠在沙发上,看着朴见素灰头土脸地买菜做饭。
当然,更多的时候应该不分轩轾,于是两个人手拉手去买菜,手拉手回来,一个做一两道菜,在餐桌前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那样的日子每一寸都是甜的。同时,他们的诗文都得到了长足的进步,也渐渐有了名声,在报刊上露了头角,甚至出了小说、诗集,拥有了许多读者。他们都羡慕:哇,这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她想着想着就笑出声来,舒展开四肢。
“好幸福啊!”
她就是这么热爱幻想,而且还有一套说辞。她曾对舒乐斯说过:“即便是真实,也要通过大脑才起作用,它和幻想的界限在哪儿呢?更不用人生如梦了。所以说,如果幻想能带来几分钟的快乐,那又何乐不为?”
舒乐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万一以后遇到个色鬼,小白脸模样,先哄得你芳心乱颤,快活无比,而后骗钱骗色,到头来一溜烟跑了。你是该感激他呢,还是该恨他呢?”
是啊,感激自然不可能,但毕竟有过一段幸福时光啊,怎么恨得起来?即使恨,也只是恨前后的落差太大,而不是恨他假装的温柔吧。多多没了答案,就回了一句:“我才不会这么悖呢!”把纷繁的念头甩开去,一直不肯放弃这个癖好。况且,她现在要写小说,不会幻想怎么行呢?
于是她一任想象继续奔驰下去。
如果,她以后和宁明远在一起,会幸福美满吗?因为他关心的政治,恰是她漠然的。而她喜爱的文学,他也不太热衷。这样的搭配,恐怕不太合适吧。
忽然好奇起来,那黄乐怡是何许人呢?她对宁明远是不是真心呢?
多多近来将一腔情思都灌注在朴见素身上,对黄乐怡的妒嫉之意随之消减了。于是就靠在枕上,取出《姓名录》,查阅了她的情况,发现她虽是高官子女,但并不骄横,反倒品学兼优,靠了实力考上名校,现在是哈佛建筑系的研究生。她设计的桥梁模型,多次获得全国性的奖项,并已在贵州付诸实践,在崇山峻岭之间,架了一道飞虹。才二十四岁呢,就有这样的成就,真是难得的人才!
多多心里不禁一阵自卑。
她不得不这样想,这黄乐怡和宁明远一样,也是才华横溢的实干主义者。相比较而言,自己又有什么呢?除了脸蛋好看,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虽然自恃有几分文才,但一直太慵懒了,以往的写作业绩,也只有几篇心情散文,只配在博客上贴贴,论坛上放放,上不了台面。所以,宁明远当初爱上自己,或许也只是看中了自己的脸蛋,所以如今他重新选择了黄乐怡的才华与家庭背景,确实是更明智的决定。至于爱情,或许可以慢慢培养的。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张画面。
依然在那个乌托邦的海岛上,宁明远还是在沉思,描画世外桃源的思想蓝图。而黄乐怡已经设计了种种建筑,要将他的思想化为实物。在岛的中央设计一个城市,中间有大大的广场,四周是学校、医院等公共设施,外围是整齐的民居。在岛的西侧,群山之间,设计一个水库,那里绿树荫荫,清水漪漪,既可发电,又可以用最自然的净化方式保证城市的供水。
她又想,若是自己和宁明远在一起呢,或许是这样的:
“老公,别看书了,我们去看月亮嘛。海上生明月,多好的意境啊。”于是硬是拖了宁明远出去,坐在沙滩上,看一轮橘黄的圆月在海浪间缓缓上升。
“这月亮美吗?”多多靠在宁明远的肩膀上,陶醉地问。
“嗯,美。”宁明远枯坐在那儿,用力抓起一捧沙子,捏得太紧,沙子从指间缓缓漏下,忽然又猛地往旁边掷去。一片纷纷扬扬的沙土。
“还有这风,好清凉,像流水一样。对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写这首诗时,也是沉醉在这种感觉里吧。”
“嗯,对。”
“对什么对啊,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多多生气了,嘟起了小嘴。
“没有,没有。”宁明远笨拙地去安慰她。
“怎么没有?我看你对我是越来越冷淡了。”
“哪有?”
“是不是我当初太容易被你追到手,现在就不珍惜了?”
“怎么会呢?多多,宝贝……”
“你越来越不在乎我了。”
多多挣脱了他的拥抱,独自生气走了。宁明远一个人坐在那里,表情尴尬,却又有种出奇的轻松。
不可避免会有这样的场景,于是彼此都生了怨气,最后二人日渐疏远,也许就分离了。而宁明远和黄乐怡,却会在合作中情深意浓,纵然没有太多的激情,但那种亲密与和谐,才是恒久而稳定的情感。
想到这里,多多忽然叹息了一声说:“或许他们才是天作之合。”她心里已原谅宁明远的背叛了。那爸爸呢?是不是也值得原谅?
或许他那情妇也并非平庸之辈,除了脸蛋好看之外,在工作上也是一把好手,可以做他的贤内助。而妈妈呢,虽号称书香门第,但除了学习空洞的课文,只读了一些三从四德,对世道是半点也不懂的,更不用说经商了。所以,她对爸爸的出轨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非也想清楚了这点?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以前的想法是对的,爱情是蝉壳,若不能亦步亦趋,是要经常蜕换的。那朴见素呢,他才华横溢,进步迅速,自己若是不思进取,恐怕也难免被抛弃,而且理由很充足:“没有共同语言了。”她几乎看见朴见素英俊而冰冷的脸,轻蔑地瘪了瘪嘴,转身离去,丝毫不理会她的两泪涟涟。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恐慌起来。
“我必须要好好写作了。”
多多的小说题目暂定为《暗夜花开》。但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要难。以往写作,不过记录一时思绪,用些精致的字句即可。但长篇小说却没这么容易。从整体的构架,人物的选择,到对话的描写,还有生活场景的再现,都要耗许多心力。
若是以往,她估计会打退堂鼓了。在她看来,青春是用来享受的,正如她对宁明远说过的那样:“为了吉凶未卜的将来,牺牲了现在的幸福,你觉得值得吗?”
但这一次,她要知难而上了。青春诚然是用来享受的,可是,到底怎样才算享受?——或许是写作的缘故,她最近经常思考这样的问题——是在午后舒服地躺着,欣赏一部爱情影片?是与心爱的男人在潋滟春阳中荡舟于明湖?或者是,在时装店里一件件地试穿衣裙,展示曼妙的身姿?
这些自然让人心旷神怡,但终究只能是消遣,并不是生活的全部。那么,除了这些,更重要的是什么呢?或许就是宁明远心目中的事业,一谈起来就眉飞色舞,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
那样才是真的享受吧。就像自己写完一篇美好的文章,打印出来,默念一遍,心中的快乐会层层扩开,一连好几天都有好心情。
她越来越认同宁明远的人生目标论了。想起他,心里渐渐浮起感激之意。既然感激,说明伤痕渐愈了。
她与朴见素从博客交流,渐渐发展到了MSN,继而互发短信。有时朴见素也打电话过来。
“多多,我看到一篇好文章,读给你听听。”
而后径直读下去,一般都是童趣盎然的精美文字,略带点陕西腔的普通话,让多多觉得很有意思,也很享受这种亲切。
见素从来没有说过要看看她,连照片也没有索要过。这也让多多满意,我要让他爱我的本质,而非外表。可是,什么才算本质?她也说不太清楚,可能是才华、性情、气质之类的吧。这些内涵的特质,即便年华流逝,青春老去,也依然会保存的,甚至会越来越香醇动人。
因此,她更用心阅读了,剖析一些经典小说名着的结构、语言,从中学习写作技巧,同时也开始了小说的写作。这当中,一半是情之所钟,证明自己的能耐;另一半,也是为了陶冶情操,增加内涵,不至于成为一个花瓶。
紫菱和紫姬看她专注于写作,也很感兴趣,就时常给她讲些亲历或听说的故事。她们都活了四百多年,天上地下,列朝列代,有多少的奇闻趣事啊,哪里说得完,于是每到傍晚,吃罢晚饭,姐妹俩就给多多讲故事,一般都是紫菱主讲,紫姬在一旁纠正。多多渐渐发现,原来现实的荒谬或有趣,远胜过作家的想象,而她的身边有这两位,活脱脱就是两个素材库。根据她们的口述,多多渐渐列好几部小说的创意,甚至起草了提纲,只等有时间,就可以一一写下。
这样的日子,三个人都觉得挺快活的。紫菱和紫姬之间,怨恨也渐渐有些淡了。
三月底的一天,多多接到一个电话,是曲鉴打来的,约她出去聚会。她也乐意,很久没有会友了,曲鉴又是患难与共的朋友,关系自然更亲密一些。
“还有谁?”多多问道。
“叶柏啊,这家伙整天游手好闲,我把他揪出来了。”
“哦,那乐斯呢?她一起来吗?”
“怎么?”那边迟疑了一下,“你和她没联系吗?”
“嗯,没有。”
“咦,你们不是闺中密友吗?”
多多也觉得奇怪,怎么就不和舒乐斯联系呢?在大学里,她们是焦不离孟的。当然,或许她们本来就是两类人,一个是水,一个是油,在大学的河流里一起流动,看似相同,但终究是水油分层的。
“可能她很忙吧。”她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理由。
“唉,她是够忙的。”语气有些沉重,似乎大有深意。
多多听出来了,就追问:“怎么?她出事了?”
“这回请你出来,一是要聚聚,二呢,就是想谈谈她的事情。”
“到底怎么了?”
“说来话长,见面再谈吧。”
放下电话,多多心里倒有些不安。这曲鉴在大学里很有些声望,也追求过舒乐斯,两人出双入对的,但舒乐斯从来没承认过他是她男友。莫非他还不死心,要自己去撮合一下?那她是愿意做的。
次日晚上,多多在一家西餐厅先是见到了叶柏。半年多不见,还是老样子,衣服虽然穿得整齐,只是眼睛毫无锐气,整体的气质愈发松弛了。
他见了多多自是高兴。在他眼里,多多无处不美,眉眼如画,娇红的嘴唇宛如玫瑰,整个脸庞发出柔和的光辉,一件普通的黄色外套,都被她穿得别有风姿。他愈发自惭形秽了,但又不至于紧张。因为多多美得并不张扬,而是亲切,温煦,带点羞怯,让人看了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
他们说了一阵去年暑假徒步跋涉的事,追忆也追忆了,笑了笑了,之后就出现了小小的冷场,都看着窗外。隔一条马路,可以看得见明湖,湖中漂着几条游船,缀着一圈圈的灯泡,黄黄地亮着,像是糖人信手捏塑的。
“你现在怎么样?”多多打破了僵局。
“我?”叶柏用勺子搅着咖啡,表面的白沫一会儿成了绒毛团团的哈巴狗,一会儿又是云间隐现的苍龙。“说来惭愧,家里蹲呢,没有正经工作,无业游民一个。”
怎么和自己一样,多多倒来了兴趣,心里想,叶柏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怕是在家搞软件开发吧。据说目前有不少这样的人,SOHO一族,过得自由自在,收入还不低,是人人羡慕的行当。
“自由职业?”她问。
叶柏的脸明显有些挂不住了。
“哪有那么时髦!我们的学校太烂,牌子不够硬。毕了业,好的公司瞧不上我,只好去小公司打打零工。就这样人家还不满意,横挑鼻子竖挑眼。我一想,这种公司工资低,又没挑战性,还老得加班,有什么出息?得,走人吧!就这样找了几家,全都一个样。现在啊,我是连找工作的念头都没有喽。”
“那也没什么,时机未到嘛。”她是很会安慰人的。
“人家是少爷的命,”旁边忽然有人插嘴,“家在大城市,又有两套房,住一套,租一套,光租金比我的工资还高呢,还不够他吃香喝辣的,用得着工作吗?”
二人抬头一看,曲鉴已站在旁边了,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显然是刚下班赶过来,一身的西装革履,加上身材高大,头发梳理得整齐,算得上是相貌堂堂。
叶柏见了他,顿时活泼起来,站起来就给了他一拳,与刚才的拘谨大不相同。
“你小子都混进海关了,什么油水捞不到,还敢说我!”
“啊哟,还油水呢,那是给领导留着呢,咱是小角色,只有跑腿的命,整天没个清闲的时候,周末还得出差呢。还好练过登山,要不然,身子骨还真顶不住啊。”
“不是才工作几个月,就让你当团总支书记了吗。领导面前的大红人啊。”
“那是没人愿意干,唉,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曲鉴把头转向多多,摇头晃脑地说,“要说叶柏那日子过的,那才叫人的生活嘛。我给你仔细说说,他啊,每天睡觉睡到自然醒,起来早饭中饭一块儿吃,吃完了就上网,东逛逛,西逛逛,什么国家大事啊,什么街头巷闻啊,应有尽有,包罗万象啊。这就叫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到了这时候,电话就来了,几个朋友一喊:走,打球去。于是一同去,足球篮球网球羽毛球,他全能。打完球,聚个餐,回家就是八九点。洗完澡,编个程序,上网发表些长篇大论。嗬,睡觉时间到了。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你说,就这样的日子,说出来谁不羡慕?”
他的语气,自然是有些戏谑的。叶柏摇着头说:“曲鉴啊曲鉴,你真是伶牙俐齿,骂人不带脏字。我承认,我就是过着猪一样的生活。”
“那我就是过着狗的生活。来,干杯!”
拿起咖啡就碰了一下,笑声淌了一地。
多多听了曲鉴的话,也觉得有些惭愧,自己过的,未尝不是猪的生活。她更是暗下了决心,要好好写作,拿出点成绩来。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关键问题。
“曲鉴,你说今天谈谈舒乐斯,到底怎么回事?”
曲鉴和叶柏的笑声戛然而止,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点神神秘秘。叶柏低声说:“多多,你还不知道,现在舒乐斯可出大名了。”
曲鉴的脸上忸怩了一阵。
叶柏接着说:“她开了个博客,那照片,那文章,可真叫大胆。啊哟,我都没法说。”语调阴阳怪气,故弄玄虚,这是多多很讨厌的,不由皱了皱眉头,没有追问具体情况。
叶柏说:“你说,舒乐斯时尚大胆,男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这咱也不怪她,个人自由嘛,可她也不能这么离谱吧。女孩子家家的,以后可怎么见人呢?”
他的表情言语,让多多想起了小镇上的一些中年妇女,凑到耳朵根,淅淅沥沥地说话,将小道消息说得有眉有眼,末了,就谴责一番,满脸是憎恶然而快乐的光泽。
“够了!”曲鉴终于听不下去,“别这么神神叨叨的。我来说!多多,你也知道,乐斯心气高,读大学就想找个富家子弟,可惜都没成。毕业了以后,不甘心租房做份秘书工作,朝九晚五挤公交车……”
他顿了一顿,补充说:“这是她的原话。”
多多心里了然,他们必是联系极多的,其中该有许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