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她们选择了顺治。不可能不是他。心爱的女人死后,他可以不做皇帝,才二十出头,正大好年华,却甘愿落发为僧,每日伴着青灯古佛,再不碰其他女人。这等痴情的男子,世上能有几个?当然这只是野史,但正史当中也大体相仿:他在董鄂妃死后,伤心过度,自暴自弃,不久也病故了。单是这段情思,还不够感天动地吗?
多多坐在窗前,看着顺治的传记,每一字都读得仔细,脸上一阵阵绯红。是啊,若是被这样热情的男子爱着,那该多么幸福陶醉,即使像董鄂妃一样命不长久,但因为灿烂地爱过,也应无怨无悔了。生命重在浓度而非长度,重在此刻而非未来,不是吗?他也许不算绝好的皇帝,但肯定是绝好的男人。
主意一定,她又掏出那本空无一字的姓名录,写上“爱新觉罗·福临”,白纸上顿时出现了一片整齐的黑字,密密麻麻地罗列着顺治的前生后世。她一页页翻下去,终于翻到了她所在的年份。这时出现了一个名字,朴见素,西安人,西北大学大四学生,念的是英语专业,研究中外诗歌。算起来,他该是比自己小两岁。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我永远二十。”她摸了摸自己娇嫩的脸,得意地一笑。“这朴见素就算比我小十岁,那也不成问题。”
朴见素。抱朴见素。多好的名字啊。多多又轻轻地念了一遍。“朴”,嘴型围成小小的圆形,像是顽皮地朝爱人的眼睛里吹气;“见”,嘴角往两腮延伸,像是在微笑;“素”,需要精雕细琢,缓缓地滤出,像一朵飞吻,像一枚绿茶,在清水中舒展腰身,清新之意四散升腾。
她微微笑着,放下《姓名录》,看着窗外的淡云,眼前就出现了这样的一个形象:瘦高个儿,年轻白净的脸庞,戴一幅眼镜,不时用手轻托一下镜架,总是温和地笑着,有着一口洁白的牙齿。穿着纯棉白净的衬衣,一双蓝色布面休闲鞋。还有,他还应该捧着一本雪莱诗集,文雅宁静的外表内,藏着一只振翅的云雀。或许,他还是高傲的,尤其在爱情方面,他应该对身边的女生都不屑一顾,等待着一个绝佳的女孩出现。
多多或许不知道,对这样一个形象的幻想,恰是对自己的期待。爱情,也许就是寻觅一个更完美的自己。但她对此还懵懵懂懂,就已经开始全心投入了。
偶尔她也会想起宁明远,也很想知道他近况怎样。他的那部书写得怎样了?他还准备读博吗?或者,已经准备出国了?但一想到他,就不可避免得想起黄若怡,那个神秘而可恨的女人,竟与宁明远双栖双飞!嫉恨像蛇一般从心底游上来,褐色的,冰凉的,带着一点阴湿,吐着火红的信子,所经之处,都留下火烧一遍,又霜结了一遍的痕迹。
于是她更加珍惜朴见素了。虽然从未与他谋面,但已对他知根知底。唉,这或许是硕果仅存的至情男子了。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她轻松地拿到了朴见素的联系方法,MSN,QQ,电子邮箱,手机号码,甚至他寝室与家里的电话号码,真是应有尽有。但拿到手里,她又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通过这些途径去与他相识,虽然容易,但不够浪漫。这是网恋呢,多年前红过一阵,然后就过时了。而且那样做动机太过明显,即便成功收获爱情,但她也只能处于劣势。主动导致被动,这是她不能够接受的。
“我才不会那么做呢。”
而且,在她内心深处,对前一次感情还心有余悸。宁明远那么快就变心,究其原因,除了黄乐怡的插入外,她太早让宁明远得到真心,也是最终失败的一个诱因。容易得到的东西就不会被珍惜啊。
她很沧桑地想着,觉得自己开始成熟了。
于是她迟迟没有动静,只是在网上搜寻朴见素的文章,从报刊上剪下他的诗作。这倒也容易,《姓名录》上记录着每篇诗文的写作时间。不多时,她已收集了厚厚一册,缓缓翻阅过去。言为心声,从字里行间,她发现朴见素文如其人,一派的纯真清新,文字之美,让人读着读着,就会沉醉进去,以至于她觉得,尽管没有与他见面,但已经越走越近了。
幸好当初她曾经受过段怀瑾的熏陶,对现代诗歌颇有了解,所以能看出朴见素诗歌的妙处。她发现,他的诗可分两类,一是自由诗,词句短到极致,每一个字都被打磨得亮亮闪闪。比如他写的一棵树:
直冲霄汉
一支笔
蘸万顷静谧为墨
比划千年
未落一字
多么巧妙的比喻,真不知他是怎么想出来的。全诗不难解,却又颇有禅意,余韵无穷,俨然有唐诗之风。他还有一类诗,则是中规中矩的,十四行或八行,每行诗长短大体相同,走的是徐志摩闻一多的路数,但又不至于那么浮浅呆板,与时下诗坛上自由散漫的诗歌全不相同。
还有他的博客上,隔几天就会出现散文或诗歌。她每天都会去点开看。当然,她也开始读诗,海子的,弗罗斯特的,叶芝的,发现了另一个纯粹的世界。就这样,时间缓缓过去,冬天终了,春天悄然来临,又是江南最美丽的时节了。
一连数月,多多几乎都蜷缩在空中楼阁,虽然相中了朴见素,但丝毫没有前往西安的迹象,每日只是读书写作,连她的那些朋友也不太相见。
在这期间,那一神一巫两姐妹自然也无事可做。
紫姬猴似的不安分,抓耳挠腮,骂骂咧咧,先是推搡着多多去西安,却毫无效果,泄了气,就威胁着要回洞府去。
“这种地方,像个坟墓似的,哪有我那洞天福地里风流快活。”
但这似乎也不构成威胁。多多一半是没从悲伤情绪里走出,一半是天性好静,见紫姬喧闹,也不太去理会她,只是偶尔轻轻说一句:“轻一点,看书呢。”
紫菱倒是安然处之,闲时只是打坐,在窗前如玉雕一般。紫姬吵了一阵,房间里只有自己的声音,也觉无聊了,图个好玩,就模仿紫菱,也打起坐来,但毕竟是歪门邪道的人,只要一合眼,不多时就沉入睡乡。紫菱虽深恨她,但毕竟是妹妹,堕入魔障,自己也应加以点拨,或许有解救的可能,于是故意高声念些心法口诀,让紫姬听去,希望她的悟性,加上几百年旁门左道的修行得来的功底,一经点拨,应该很快就能登堂入室。
但情况并没有这么乐观,紫姬哪里耐得住寂寞,常常彻夜不归,到灯红酒绿中快活去了。
有了新感情的萌芽,往事终于像冰雪一样逐渐消融,纵然还留下一地潮湿,但春气毕竟在萌动。
这一天,太阳君临天下,多多的心情出奇得好,下楼来到明湖岸边,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心里荡漾着甜蜜的诗意,重新开始观察万物。
去年的阳光凝成金黄的落叶,潜伏在泥土中,等了一个冬天,终于等到天气转暖,于是重又探头探脑冒了出来,却是一片茸茸的淡绿,像无数条细小的光芒,缓慢地向天空延伸。
多么美好的发现,她的心里更加愉悦了。
“见素,要是你在这里,那该多好,可以分享此刻的快乐。”她自言自语。没错,见素的心肯定会更细致,更玲珑剔透,像个初生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崭新的世界,能从别人熟视无睹的景物中发现美好。她也不甘示弱,于是他们一起回到了童年,打捞着无穷无尽的诗句,乐不可支,相互依偎,行走在属于自己的童话王国。
但她还是孑然一身,独自敲响着生硬的铺路石。眼前出现一片草坪,一群小朋友在玩耍,都穿得很温暖,红扑扑的脸,沉醉于幼小心灵所能感知的世界里。旁边的长椅上,坐着一对情侣,相依在一起,看着小孩子们玩耍的姿态,甜密地说笑着。他们在说什么?在想象他们的未来,二人之间,添了一个活泼的孩子?
多多又有些孤寂了。
“我多像一本无人问津的书,精彩无人阅读,褶皱无人轻抚。”
她这样念着,格外想念朴见素,于是回到房间,去看他的博客。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感觉到他真实的存在。她心爱的朴见素,在遥远的地方读书、生活,与她的交叉点只有这个博客,通过这个虚拟的空间,可以听见他的一些心声。
触不到的恋人。
这次她看到了一首诗,依然是十四行,读到最后一节时,她的心蓦地颤了一下。
当你老了,午后闲坐,向过去倾听
会不会听到我们此刻的年轻与宁静
并呼唤我,像呼唤一朵流逝的云
这显然是首情诗,模仿叶芝的《当你老了》,同样也应该是真挚而无望的爱情,平静的词句中,包含着巨大的怅惘。她忽然想起了段怀瑾的那首绝笔《当我死了》,这两首诗讲的似乎是相似的事情,风格也颇为相像。莫非朴见素也正遭遇一场凄凉的爱情风暴?那他会不会与段怀瑾一样……毕竟,他是那样重情的人呀。
她有些坐不住了,是时候了,该采取行动了。于是当晚起早又修改了许多时间,写成一篇几百字的评论,半是理论,半是感性的体会。
诗写得真好,形式十分完美,内韵、尾韵往来呼应,“当你老了”、“午后闲坐”、“并呼唤我”、“一朵”,还有“倾听”、“年轻”、“宁静”、“云”,以及两个“呼唤”,都造成极美的音乐效果,加上全诗的含蓄节制,有如洞箫或是大提琴缓缓奏响,平静而又凄清,让人思绪万千。
是啊,年轻时总是心高气傲,感觉前方风景无限,只顾往前奔走,全然不顾一些留恋的目光。直到韶华老去,满面尘霜,才想要歇一下,坐在路边的咖啡店,听着一段熟悉的音乐,往事忽然扑面而来,想到那时的松林之月,那时的睡莲花开,还有那时的红颜,以及红颜目光里隐含的温情,此刻才一一领会其中深意。但回头已经无望,只好轻轻呼唤那个名字。那人早已如流云一般,不知散落到了何方,又哪里还寻找得到?于是爽然若失,惆怅难言。
她写着写着,忽然很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对着电脑屏幕,心里发酸,鼻子也发酸,嘴角微微颤抖,眼泪无声地往下流,浑身一阵阵发凉。等收起了眼泪,她觉得舒服了些,想了一会儿,又添上了几句话:
从诗作中可以看出作者真挚纯净的内心。不知是哪位女孩如此幸运,可以让作者这般动情?
她还想加一句“真让人心生酸意”,但终因太露骨而删去了,而后把整段评论贴在他的博客上。躺在床上,心里还幻想了一阵。他会回复吗?会不会嘲笑自己对诗歌的一知半解。但回顾了一遍评论的措辞,觉得含蓄有致,无懈可击,这才坦然地睡去。自从与宁明远分开后,她很少有这样安稳的睡眠。
第二天一早,她喝着牛奶,打开了朴见素的博客,看到自己的评论下面,多出了一段回复。一看时间,是早晨七点半。是个早睡早起的健康男孩。她心里夸奖了一下,更增加一分爱意。她顶讨厌黑白颠倒的男生了。
谢谢你的阅读与夸奖。说实在的,诗歌的形式正是我所追求的。因为我们都知道,现代人写诗看似简单,其实是太难了。为什么李白酒后诗百篇,而今人却必须在清醒时写诗?原因很简单,古诗有固定的格式,起初觉得束缚,熟练了之后,反而成了一个容器,将浩荡的才思轻轻收容,而且丝毫不显勉强做作。而我们现在都写自由体诗,说是自由,其实极不自由,因为没有容器,才思泉涌的时候无物可接,只好湿淋淋淌了一地。
所以,我们现在写诗,首要任务,不是功夫在诗外,而恰恰是功夫在诗内。唉,说了这么多,都是枯燥的理论,你肯定烦了吧?毕竟现在热心于诗歌的人很少,热心于诗歌形式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难得遇到你这个懂行的,不免啰嗦了几句。
对了,关于这首诗的内容,呃,有点不好意思。可能我有点放大了伤感,毕竟,诗歌的对象乃是中学时的一个女孩,如今只是偶尔想起而已。不过你的解读非常精确,倒让我真的往事重游,很是惆怅了一回。我恍惚中觉得,你好像就是那件事的亲历者。
多多起初还有些情绪难平,双手发冷。毕竟这是第一次与朴见素交流啊,但读着读着,就不禁微笑起来。朴见素的语句当中,透着一股清爽而活泼的气息,就像是电影里的画外音,在她读文字的时候,他本人的声音响起,轻松明亮地说着话。
“呀,他说我是‘懂行’的,倒有些抬举了。不过……我毕竟还是热爱文学的嘛。”
多多做了一个很可爱的表情,该怎么回信呢?他说我懂行,总得对得起这两个字,思来想去,忽然想起了昨天在湖边的所见所感,那该都是诗意的语言吧,就一五一十地写了上去,最后又添了一段话:
什么是诗?除了你推崇的形式之外,它的内容是什么呢?或许是晴天里飘飞的粉尘,将阳光反射了一些到我们的眼里。否则,阳光就无声地故去了。又或者像冯至说的那样,诗是风中的一面旗帜,翻涌不息,记录住了流风暂时的姿态。否则,风就转瞬消逝了。
果然,朴见素对她的见解大为激赏,夸奖了几句后,又开始了另一个话题。
诗歌是语言的极致,它因简略、跳跃而神秘且迷人,比如这句诗,“一只灰色的鸟儿衔来一扇窗台”,初读很难理解。但仔细一下,顿觉妙不可言。让我们还原一下当时的情景:诗人透过窗户,看见一只灰色的鸟儿鼓翼飞过,觉得非常美好,就兴致勃勃地来到窗台,独自支颐观赏。这样的一段情节,诗人仅用了“鸟衔窗台”一句就写出来了,多么生动别致,多么富有情趣。
多多看了,不觉欢叫起来,朴见素选取的那句诗,恰是她以前读过的,一个叫泉子的江南诗人所写,她手中还有他多年前的诗集,于是立即起身,乐颠颠地跑去翻出来,却找到了另一句诗,手法相近,于是摘选了出来。
你说得太对了,诗歌可以灵活地运用蒙太奇的手法。我读过泉子的另一首诗,里面有这样一句“我们在火焰中打捞起各自的面容”,也有这种跳跃性,使诗歌充满了张力。在带有象征意味的黑夜里,我们举起火炬,各自的面容浮现出来,也就是寻找到了真实的自我。但诗人用了“打捞”一词,就包含了寻觅许久、历经磨难的整个过程。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交流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投机。他也常来她的博客留言,这使她写作也不该懈怠,二人有点竞赛似的,每天必然要更新日志。朴见素是个坦率的人,把一天见闻都会纪录下来,贴在博客上,对身边同学老师的褒贬爱憎,也都直接写出,丝毫不加隐晦。
他真是性情中人,真挚可爱。多多心里越发喜欢了。
但朴见素对多多的了解,除了知道她有悟性,是个女孩,文采不错,此外几乎一无所知。这令多多觉得很满足,也很安全。
多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爸爸的情妇忽然来找她。那是个端庄秀丽的女子,身材修长,皮肤白皙,三十出头的样子,穿得像空姐,领口系一条黄色的丝巾,微笑着向她走来,背后是一辆迷你型的奔驰车。
那女子伸过手来:“你好,我叫黄乐怡。”
好熟悉的名字。多多一阵惊讶,忘记了伸手过去,只是看着那辆银白色的奔驰。这是她喜欢的型号。
那女子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惨然一笑,说:“标准的二奶车,是不是?”只是一瞬间,她的脸上忽然苍老了许多,鼻翼边上的纹路深深地刻进去,两腮松弛地耷拉下来。
多多倒有些过意不去了,但又不知说什么好。
“你猜得没错,这是你爸给我的生日礼物。”女子笑得更苍凉了,“是不是觉得我特贱?仗着年轻漂亮,就专傍大款,贪慕虚荣,企图不劳而获。你心里是这样看我的,是不是?”
“难道不是这样?”多多想说,但没有说出口。
女子却叹了口气:“可就没人问过我们是不是相爱!”
这是多多不曾想过的。年龄相差那么多,地位又是悬殊,不过是一个求财,一个图色,还能有爱情?
女子接着说:“女人嘛,谁不喜欢找个真心实意的男人,只可惜与他相见恨晚。我想要的婚姻,家,他给不起,只能送辆车子聊表心意,也算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