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赵邯郸消耗战
公元前259年,秦军包围邯郸。到了公元前257年,邯郸仍然牢不可破,秦、赵双方都被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拖得疲惫不堪。
对于秦昭王来说,这已经不只是两个国家的战争,也是他和白起之间的战争。他不断地给王龁派去援军,送去军粮,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攻破邯郸。他必须证明给天下人看,没有白起,秦军照样可以攻城略地,无往不胜。
在这场较量中,范雎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他心里很清楚,白起所言不虚。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秦国增兵换将,无异于扬汤止沸,不可能对战局产生根本性的影响。他心里还清楚,秦昭王虽然对他保持了信任,但是君臣之间已经产生了裂痕。而且随着战事的拖延,这种裂痕将越来越大;一旦战争失败,对于他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为了确保自己在秦国的地位不动摇,他必须硬着头皮打下去,即使是打到两败俱伤,也要拿下邯郸城。
秦国拼死进攻,赵国拼死抵抗,邯郸之战的激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年的长平之战。攻守双方就像两大武林高手对阵,在把那些花里胡哨的招式用尽之后,进入了凝神贯气比拼内力的决战时刻。
这个时候,如果有第三方力量介入,战局的平衡立马会被打破。因此,在战场之外,秦、赵双方又展开了另一场较量。秦国威逼利诱,虚与委蛇,力图说服韩、魏等国附秦伐赵,从中渔利;赵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竭力阻止韩、魏两国被秦国收买,呼吁各国建立抗秦统一战线,挽救赵国于危亡。
平原君赵胜临危受命,扛起了合纵的大旗。
平原君赵胜
关于平原君这个人,范雎是颇有微词的。
据《战国策》记载,范雎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郑国人把没有经过加工的玉叫作“璞”,周朝人把没有经过加工腌制的老鼠叫作“朴”(可见吃老鼠的事,古已有之,而且不是广东人干的)。有一次,一位周朝农民用袋子装着“朴”,遇到一位郑国商人,问道:“您要买朴吗?”郑国商人以为是卖“璞”的,便说:“想买。”结果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几只死老鼠。
范雎讲完这个故事,接着说道,现在平原君自认为自己很有才能,在天下享有盛名。可是当年李兑在沙丘杀害了赵主父,他和赵惠文王作为主父的儿子不报杀父之仇,平原君还有脸做了赵惠文王的大臣,天下诸侯还很尊敬他。由此看来,天下诸侯还不如这位郑国商人——人家好歹还分得清璞和朴,诸侯却把死老鼠当成了美玉。
这个比喻委实刻薄。范雎早年怀才不遇,中年惨遭凌辱,到了秦国之后突然飞黄腾达,性格颇为扭曲,看平原君这类含着金钥匙出世的公子哥儿难免会戴上有色眼镜。因此,他的评价可以作为参考,却不能视为权威。
客观地说,平原君名满天下,并非浪得虚名。
战国四公子共同的爱好就是“养士”。相比孟尝君的食客三千,平原君也不遑多让,“喜宾客,宾客盖至者数千人”。
千万别以为,养这些门客,只要好吃好喝侍候着就行了。吃喝当然要提供,但更重要的是尊重。按照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战国时期的门客,已经是达到第四层次,即需要受到尊重,待遇高过现在的白领和公务员。
有一件事可以说明尊重对门客来说意味着什么。
《史记》记载,平原君家有一座临街的楼房,下临一户普通百姓的房子。这户人家有个瘸子,每天一拐一拐地到井边去打水。某一天,平原君的一个小妾在楼上看到这副场景,觉得十分好玩,忍不住大笑起来。
第二天,瘸子就来求见平原君,说:“我听说很多贤人不远千里投奔您,就是因为您能够尊重人才而轻贱女色。我不幸得了残疾,而您的小妾竟然公开耻笑我,这种耻辱,只要是男人都无法忍受,我请求您把那女人的人头砍下送给我。”
瘸子说着,向平原君磕了一个头。
听到瘸子一本正经地说“请求您把那女人的人头砍下送给我”,平原君心里忍不住好笑。他微笑着答应了瘸子的要求,说:“好吧,你回去等着。”
瘸子走后,平原君对左右门客说:“你们看看,这小子不过是一介平民,居然因为笑了他一下,就想要我杀死小妾,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过了几天,平原君便把这事给忘了。瘸子也没有再上门来要人头,小妾仍然在府上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过了一年多,平原君发现一个怪现象——他的门客不断流失,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走了一半多。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向身边的门客请教:“我对他们不薄啊!可他们为什么都要离开我呢?”
大伙都不回答。平原君一再追问,终于有个人说:“还不是因为瘸子那件事?您无视别人的尊严,又出尔反尔,不遵守自己的诺言。大伙认为您重女色而不重人才,所以就离开您了。”
平原君这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杀了那个女人,亲自提着人头上门去给瘸子赔罪。这之后,那些走了的门客才又渐渐回到他身边。
邯郸被围后,赵孝成王命平原君全权负责办理外交事务,游说各国诸侯合纵抗秦。平原君受命后,将公关的重点放在齐国、魏国和楚国。
齐国已经有虞卿前往交涉,不用平原君太过操心。
魏国和赵国唇齿相依,平原君的妻子又是信陵君的同胞姐姐。因为这层关系,平原君多次以私人名义写信给魏安僖王和信陵君,请求魏国迅速发兵救援邯郸。
至于楚国,平原君觉得有必要亲自走一趟,于是将门客召集起来,想从中挑选二十人作为随从。
平原君的想法是,如果能够顺利完成任务,说服楚考烈王(楚顷襄王于公元前263年去世)出兵救援赵国,自然是再好不过;万一楚考烈王不答应,他就准备学蔺相如的,用武力逼迫其在朝堂上签订盟约。总之,不达到要楚国派兵的目的,他就不打算活着回来了,因此必须挑选文武兼备之士作为随从,以备不时之需。
可是,按照这一要求,他挑来挑去,只挑出十九个人。剩下的一个名额,无论怎么挑选,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而他又不愿意降低门槛随便找个张三李四王五麻子替代。
正在郁闷,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您不用再挑了,就我吧!”
平原君循声望去,看了好一阵子,才想起那人的名字叫毛遂。这也难怪,他的门客实在是太多了,如果不是出类拔萃之士,他一般是不太记得人家的名字的。
平原君问道:“您在我家里住了几年了?”
毛遂说:“三年。”
平原君说:“恕我直言,一位有本事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就好比一把锥子装进口袋里,很快会露出锥子尖来。可您在我这里三年了,我一直没有发现您有什么过人之处,也没有人向我说过一句赞美您的话,这就说明您并不比别人突出。现在我要做的事情,关系到赵国的生死存亡,不可儿戏。您的报国之心我领了,但您还是留在家里吧!”
毛遂说:“我今天站出来,就是要请您把我这把锥子装进口袋啊!您如果早那么干了,我早就脱颖而出,何止露个尖尖?”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平原君心想,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就把他带去吧,至少他脸皮厚,于是同意了毛遂的请求。
一行人从邯郸出发,绕过秦军的封锁线前往楚国。那十九个人本来都看不起毛遂,一路上通过交谈,却都对毛遂刮目相看,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其实早就见过,而且朝夕相处了三年,只不过毛遂深藏不露,以至于大伙都视而不见罢了。
到了郢都(楚国迁都于陈之后,便将陈改称为郢,此后楚国数次迁都,都保持了这个习惯),平原君朝觐楚考烈王,向他痛陈秦国的危害,请求楚国与赵国结盟,发兵救援邯郸。会见从早晨开始,谈到中午还是没有结果。无论平原君从哪个角度劝说,楚考烈王就是不松口。
平原君的门客坐在殿下,焦急地看着殿上,虽然听不到说什么,但是都知道谈得不顺利。那十九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副想上去帮忙而又“臣妾做不到啊”的表情。唯有毛遂半眯着眼睛,无动于衷。
有个人试探着说道:“毛先生,您出一下面怎么样?”
毛遂说了一句“好”,马上站起来,手按剑柄,三步并两步走上了大殿,对平原君说:“合纵抗秦这么简单的事情,三两句话就可以说清,你们怎么说了半天还决定不了呢?”
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大惊失色。楚考烈王抬起头来,盯着毛遂看了一阵子,然后转过脸去问平原君:“这是什么人?”
平原君说:“他是我的门客。”
楚考烈王大怒,呵斥道:“你给我滚下去!我和你家主人谈论国家大事,哪里轮得到你这个下人来插嘴?”
毛遂做了个拔剑的姿势,向前走了一步说:“大王敢这样对我说话,无非是仗着楚国人多势众。可现在我离您不到十步,您的性命就在我手里,楚国的人再多,也无济于事。我家主人从来不敢这样呵斥我,您怎么敢当着他的面不顾礼节呵斥我呢?”
楚考烈王一下子愣住了,强自镇定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毛遂说:“当初商汤以七十里之地,消灭夏桀而称王天下;周文王以数百里之地,消灭商纣而建立周朝。难道他们靠的是人多吗?不是。他们只不过把握住了当时的形势,借机发挥了他们的能量而已。现在楚国地方五千里,军队上百万,本来完全可以称霸天下。谁知道就凭白起这么个小子,带着几万人马讨伐楚国,居然一战攻克鄢郢,再战烧毁夷陵,三战辱及楚国的先王。这样的耻辱,一百辈子都不能忘记,连我们赵国都为你们感到羞耻,可是您自己一点都不觉得惭愧,这可真是咄咄怪事!”
楚考烈王说:“瞧你说的!寡人无一天不为这件事感到羞愧,无一天不想报仇雪恨。”
毛遂说:“那就好说了,赶紧和赵国联合起来,共同抗击秦国。如果您今天对赵国坐视不救,等秦王灭了赵国,下一个就轮到楚国。我家主人不远千里跑到这里来,也是为了楚国的安危,您这样无礼地呵斥我,心里觉得过意得去吗?”
楚考烈王哑口无言,老半天才说:“好,好,就听先生的,寡人愿以楚国和赵国结盟,共抗强秦。”
毛遂说:“您可想清楚了?”
楚考烈王说:“想清楚了。”
毛遂这才将按在剑柄上的手放下,对楚考烈王左右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儿拿鸡、狗、马血来啊!”
毛遂双手捧着盛血的铜盆,跪行到楚考烈王面前说:“请大王先歃血,定下合纵大计,其次是我家主人,最后轮到我。”
歃血仪式完成后,毛遂左手端着铜盆,右手指着殿下那十九个人说:“你们好歹来了一趟,也在殿下歃血,算是参加了订盟。咳,你们这些人啊,碌碌无为,也就是吃现成饭的家伙!”
那十九个人一声不吭,不敢正视毛遂。
从楚国回来后,平原君逢人便说:“我再也不敢自称识人了。我见过的人成百上千,总以为不会看走眼,没想到错失了毛先生,惭愧啊惭愧!”
平原君从此奉毛遂为上宾。而楚国方面果然也不失约,没过多久便以春申君黄歇为将,率领大军援救赵国。
与此同时,魏安僖王派来的援军也已经上路了。
鲁仲连义不帝秦
魏安僖王派出了十万大军,由老将晋鄙率领,浩浩荡荡地前往救援赵国。
然而,这个好消息刚给邯郸人带来一丝拨云见日的希望,另外一个坏消息就接踵而来,反而又加重了笼罩在邯郸上空的乌云。
原来,秦昭王听到魏国出兵的消息,派人给魏安僖王送去一封信。信上说:“寡人攻下邯郸,也就是朝夕之间的事。诸侯有谁敢来救援,城破之后,寡人第一个拿他开刀!”
魏安僖王胆小,被秦昭王一吓,立马腿软,赶紧让晋鄙停止前进,驻扎在邺城待命。
平原君气得虚火上升——你干脆不派援兵倒也罢了,我们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现在援兵刚走到半路就停下,你知道对邯郸城的士气是多大的打击吗?
他一连写了几封信,催促魏国迅速进军。过了十来天,援军没等到,倒是等到了魏安僖王的一名使者,客将(外籍将领)新垣衍。
新垣衍向赵孝成王和平原君转达了魏安僖王的意思:秦国之所以围攻邯郸这么急,就是因为原来与齐王相约称帝,后来又没有如愿;如今齐国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道,秦国却是蒸蒸日上,雄霸天下;秦国这次攻赵,未必是一定要得到邯郸,真正的目的还是想称帝,赵国如能主动派使者尊秦王为帝,秦王一定会很高兴地撤军而去。
这就好比甲乙两个人决斗,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乙请丙来助拳,丙却劝乙给甲磕个头了事。对于处于劣势的乙来说,如果真能磕个头就万事大吉,那便磕也无妨,何必死要面子活受罪?但问题是这个磕头的建议,究竟是甲的真实意愿,还是丙的一厢情愿?就算是甲的意愿,可万一磕了头甲还是不满足,岂不是丢人现眼?
赵孝成王和平原君都很纠结,拿不定主意。
这时有位齐国来的云游之士,名叫鲁仲连,听到这件事后,便去求见平原君,问道:“您打算怎么办?”
按照《史记》的记载,鲁仲连是那种喜欢给别人出些奇怪的主意,但又不愿意任职为官、自命清高的人,在当时大概很有些名气,因此平原君见到他也很客气,回答道:“唉,我现在哪里敢说话!”
平原君说:“前些年赵国在长平损失了四十万人,现在邯郸又遭到围攻,有人归咎于我当年劝大王接收上党,说‘如果不是因为平原君,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如今魏王派新垣衍来做说客,说只要我们尊秦王为帝,便可消解刀兵,化险为夷。您说,我哪里敢发表意见?万一说错了,岂不是又成为了赵国的罪人?”
鲁仲连连连摇头:“我原来以为您是一位英雄,至少也是一位贤人,今天看来,连个普通人都不如,难怪应侯会看不起您。魏王派来的新垣衍在哪?我替您去会会他,跟他计较计较,让他也长点见识。”
平原君脸红到脖子,不敢反驳鲁仲连,只敢说:“那我就把先生介绍给新垣衍。”
平原君来到新垣衍下榻的宾馆,对新垣衍说:“齐国有位高士,名叫鲁仲连,目前正在邯郸,我想介绍您跟他认识。”
新垣衍一听就摇头,说:“这个名字我很熟!他是齐国的高人,而我是魏国的将军,负有使命到此,不想见他。”
平原君看到这架势,心里便明白了三分,看来你也怕他!于是说道:“您还是见见吧,我已经答应将他引见给您了。”
新垣衍没办法,只好答应。
鲁仲连进来之后,看着新垣衍,半天没有说话。新垣衍被盯得心里发毛,说道:“现在这种状况,还留在邯郸城里的外国人,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我看先生您的神态,却是没有任何事情要求平原君办,为什么还留在这座围城中不走呢?”
鲁仲连说:“很多人以为鲍焦(周朝初年隐士,因不满时政,遁入山林,抱树而死)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因为过得不如意才自寻死路,那是不了解他。同样道理,您也很难了解我为什么会在这个特殊的时候出现在邯郸城里。我告诉您吧,秦国是个不讲礼义而只注重功利的国家,它通过玩弄权术来使唤士人,像对待奴隶一样来对待百姓,秦王一旦悍然称帝,进而统治天下,我宁可跳海而死也不愿做他的子民!我今天到这里来见您,就是要告诉您我想帮助赵国抵抗残暴的秦国。”
新垣衍耸耸肩:“您打算怎么帮助赵国呢?邯郸城外有数十万秦军,您难道想凭一张嘴赶走他们吗?”
鲁仲连说:“齐国、楚国已经答应帮助赵国,我想让燕国、魏国也行动起来救援邯郸。”
新垣衍笑了:“您说您能让燕国出兵,我姑且相信,至于魏国,我就是魏王派来全权代表,我倒是看看您怎么说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