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孝成王“啊”了一声,问道:“为什么?”
楼缓说:“您问得好!当时就有人对老太太说,哪有自己儿子死了不伤心的。您猜老太太怎么说?她说,‘孔子是位贤人,在鲁国无法立足,只好流亡国外,可我儿子不肯跟随他去。现在他死了,房中有两个妇人为他自杀,这说明他对贤者薄情,对妇人义重。我这个做娘的,为此感到羞愧。’这话出自文伯的母亲之口,人们都称赞她是位贤良的母亲。可是,如果这话出自文伯的其他女人之口,人们只会觉得她是在嫉妒。由此可见,同样的话,因为说话的人不同,产生的效果也不同。我长期奔走在秦、赵两国之间,如果回答‘不割有利’,那是说假话;可如果回答‘割让有利’,又难免让人怀疑是在为秦国说话。所以,我最好是不发表意见了。”
赵孝成王说:“你这不是已经发表意见了嘛!”
虞卿听说这件事,就去见赵孝成王,说:“您可千万不要上了楼缓的当。秦国之所以要与赵国讲和,是因为它也打不下去了。您如果把城池割让给它,简直就是帮助秦国来攻打自己,没这个道理。”
赵孝成王于是又找楼缓来商量。楼缓说:“虞卿难道就完全了解秦国军队的战斗力吗?如果现在不给秦国这六座城池,明年秦军再来进攻,恐怕就不是区区六城能够解决的了。”
赵孝成王说:“那你能保证秦国收到这六座城池后,明天就不再来进攻了吗?”
这句话问到了点子上。楼缓支吾了半天,才说道:“这不是我能够保证的。不过,您如果信得过我,我愿意为您多跑几趟秦国,让秦国与赵国亲近,放弃进攻赵国的念头。”
赵孝成王越想越不对劲,又把虞卿找过来。虞卿一听就火了:“我们给了秦国六座城池,还不能保证秦国明年不来进攻,那还给它干啥?再说您今年给它六座,明年它再来要呢?后年它又来要呢?您给还是不给?秦国是虎狼之国,贪得无厌,索求无度,您有多少城池可以用来满足它的要求?”
赵孝成王说:“可是,现在不满足它,它马上就要发兵来进攻,我们刚在长平损失了四十万人,拿什么去抵挡啊!”
虞卿说:“您别因为一场战争就被秦国吓怕了。秦国虽然强大,但是要凭武力取得六座城池,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长平之战,秦国坑杀了我们四十万人,是坏事也是好事,好就好在诸侯都看清了秦国的本质,不会再对秦国心存幻想。依我之见,还不如拿出五座城池给其他诸侯,联合大家共同进攻秦国,赵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听了楼缓的话,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赵孝成王说:“行啊,那我听你的。”可是心里有点不踏实,再把楼缓召进宫,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楼缓说:“您要听虞卿的也没关系。不过我必须指出,虞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赵国和秦国对着干,其他诸侯不可能帮助赵国,只会暗地里高兴,甚至趁火打劫来瓜分赵国。”
虞卿听说了,又去见赵孝成王,直截了当地说:“楼缓误国!赵国在长平战败,又要割地求和,只会让诸侯更加看不起赵国。我的意见是,秦王向您索取六城,你干脆拿出五城来献给齐王,请齐国出兵共同抗击秦军,收复原来被秦国占领的失地。这样的话,大王在齐国失去的,还能在秦国得到补偿,而且也能向诸侯展现您的决心和魄力。韩、魏两国看到这种情况,也会尊重大王,主动向赵国靠拢。有了齐、韩、魏三国作后盾,大王才有条件跟秦王谈判,才有可能确保赵国的安全啊!”
这场马拉松似的辩论,虞卿获胜。赵孝成王于是派虞卿出使齐国,商讨合纵大计,同时派出使者,遍告诸侯:秦国无道,蚕食六国,如果赵国灭亡,韩国和魏国也就离灭亡不远了,到时候秦国再侵略楚国、燕国、齐国,将无人可挡;诸侯战亦死,降亦死,还不如联合起来共同对抗暴秦的入侵。
当时赵国正笼罩在长平大屠杀的阴影中,“死者不得收,伤者不得疗”,家家户户都在遥祭冤魂,景况十分悲惨。为了提振士气,赵孝成王放下国君的架子,带着大臣巡视民间,安慰死者家属。所到之处,赵孝成王还亲自下田,摆出一副耕种的样子,鼓励大伙化悲痛为力量,抓紧粮食生产。平原君等人也行动起来,发动自己的妻妾到军营中缝补衣服,号召将士们同心协力,做好应对秦国入侵的准备。
赵国的出尔反尔令秦昭王十分恼怒。公元前259年九月,秦昭王决定对赵国进行毁灭性的打击,命令武安君白起做好准备,率军进攻邯郸。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原来一直主张以武力消灭赵国的白起,现在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白起抗命
白起毫不客气地告诉秦昭王:“不行,这仗我不能打。”
秦昭王的第一个念头是,白起还在记恨当时没让他直捣邯郸呐!这也可以理解,当时秦国虽然已经疲惫,但是只要再努一把力,攻克邯郸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从后面发生的事情看,接受赵国的求和,无疑是被赵国给耍了,中了人家的缓兵之计。因此,白起闹点情绪,撒撒娇,那都可以理解,可以接受。当然,秦昭王没有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而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说道:“去年这个时候,国家府库空虚,将士疲惫,您不怜惜百姓的辛劳,要求增加军粮去消灭赵国。现在一年过去,百姓得到了休息,士兵们得到了休养,粮仓里又堆满了粮食,部队的给养比原来还好,您却对寡人说不行,这是为什么呢?”
白起回答:“长平之战,秦军大胜,赵军大败;秦国人高兴,赵国人恐惧。秦国人厚葬死者,治疗伤者,慰劳有功之臣,举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我们也应该看到,赵国人没有沉浸在悲伤之中而不可自拔。他们上下一心,团结一致,努力耕种,积极备战,还四处联络诸侯,企图建立合纵联盟。现在一年过去了,大王就算是给我多一倍的人马,我也没有把握攻下邯郸,因为赵国的守备力量相当于以前的十倍。没有把握的仗,我不打。”
《孙子兵法》第四篇第四条:“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白起是深谙这个道理的。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进攻赵国,并不是闹情绪,也不是害怕担责任,而是认为时机不对,没有必要把数十万将士送到前线去吃苦卖命。
秦昭王见白起态度坚决,心里十分不痛快,说:“您不想去,那寡人就派其他人去吧。”
白起拱拱手,意思是请便。秦昭王于是命五大夫王陵为将,率军讨伐赵国。
王陵一路高歌疾进,很快攻到邯郸城下。秦昭王大喜,赶紧调派援军,围攻邯郸。但是没想到,这一围就是八九个月,邯郸仍然屹立不拔。赵军还不时出城袭扰反击,杀死秦军四千余人。
秦昭王只好又亲自来请白起出马。
这个关键时候,白起却生病了。他头上缠着一条白毛巾,在两名家奴的搀扶下拜见了秦昭王,有气无力地说道:“大王,不是下臣不愿意为您分忧,是这身体实在不争气啊!”
秦昭王没办法,回去之后就和相国范雎商量,请范雎去游说白起。从心里面讲,秦昭王对范雎也有点意见,当年白起要一鼓作气攻下邯郸,是你不同意;现在寡人要打邯郸,白起却不干了。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游说白起的工作,就交给你去办吧!
范雎何等聪明,一下子就闻到了不信任的味道。他没有推辞,很快来到白起府上,先是给白起戴了一顶高帽子:“楚国方圆五千里,战士上百万。您率领数万秦军攻打楚国,攻克了鄢郢之地,焚烧楚人的宗庙,逼得楚国向东迁都,从此不敢西向。韩、魏两国携手抗秦,动员大批军队,您指挥的人马不及对方一半,却能和他们大战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血流成河,连大盾都能漂起。这样的战功,可谓前无古人。您的威名远扬,诸侯无人不知,只要一听到您的名字便害怕,唯恐在战场上遇到您。秦国有您这样的大将,实乃大王之福也!”
白起仅仅是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看到白起这副表情,范雎心往下一沉,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现在,赵国在长平之战中损失了百分之七八十的兵力,大王发动数倍于赵国的大军,希望您能够领兵出战,成为消灭赵国的功臣。您曾经多次以少胜多,用兵如神,这次却是以众敌寡,为什么反而不愿意了呢?”
白起咳嗽了两声,喝了半碗热酒,回答道:“相国有所不知,当年楚王依仗着楚国强大,不理国政,大臣们居功自傲,嫉妒争功,阿谀奉承之人掌权,贤良淑德之臣遭到排挤,百姓离心离德,士兵们没有斗志,城池不固,守备不修,所以我才能够领兵深入楚国,占领了很多城池。那时候,秦军所到之处,拆除桥梁,烧毁船只,以示必死的决心。将士们都把部队当作自己的家,把将帅当作自己的父母,相互之间很亲近,很信任,同心同德,死而无憾。而楚国人恰恰相反,他们在自己的国家作战,都只关心自己的小家,将士离心离德,毫无斗志。这就是我能以数万之众坐收鄢、郢之地的主要原因。至于伊阙之战,韩军势单力薄,将希望都寄托在魏军身上。而魏军也想保存实力,推着韩军去打头阵。韩、魏两军各怀心思,尔虞我诈,被我钻了空子,让我有机会来设置伏兵对付韩军,然后集中精锐进攻魏军,获得全胜。这都是由于我方谋划得当,而敌人又露出破绽,获胜是自然而然的事,哪有什么用兵如神?”
范雎越听心里越凉。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一上来给白起戴高帽,就遭到了白起的无情阻击,这思想工作八成是做不通的了,接下来还不知道有什么难听的话呢!
果然,白起很快说到了长平之战。
“秦国在长平打败了赵国,不在当时趁着赵国人已经吓破了胆而消灭它,却怕这怕那,放弃了战机,使得他们能够休养生息,提高防备。现在赵国君臣推心置腹,上下同仇敌忾,全国同甘共苦,连平原君赵胜这类人都把自己的妻妾派到军中慰劳将士,如同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励精图治一样。这个时候攻打赵国,赵国人必定拼死坚守,就算包围了邯郸,也是一块啃不下的硬骨头。时间一长,我军疲惫,诸侯便会趁机救援赵国。到那时,就算您想全师而退都不可能了。不客气地说,我只看到攻打赵国的危害,没有看到任何有利之处,再说我现在抱病在身,不可能出征。”
范雎被说得满脸惭愧,回来向秦昭王复命。秦昭王也恼火了,猛地一拍桌子:“没有他白起,寡人就不能消灭赵国了吗?”于是又派王龁带着援军去替代王陵,下令说:“不拿下邯郸,你就别回来了。”
可事情就像白起预料的那样。王龁到了邯郸,战况也不见起色,反而被赵国的游击部队袭击了后方,损失了不少军粮。战报传到咸阳,秦昭王又急又气,范雎束手无策,白起却在人前说起了风凉话:“你们看看,不听我的意见,现在骑虎难下了吧!”
这话被秦昭王听到了,无异于火上浇油。他耐着性子,再一次来到白起府上,对白起说:“算是寡人求您了!您就算生病,也要为寡人带病指挥,打完这一仗,寡人必定重重赏您。如果您还是不愿意去,那寡人可真要生气啰!”
白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秦昭王磕了一个头,说:“我知道,这个时候出战,纵使不能成功,也可以免于获罪;不出战,则是死路一条。但我还是要劝谏大王,听我的意见,放弃攻打赵国,让百姓养精蓄锐,让部队恢复生气。同时利用诸侯之间的利益冲突,安抚胆小的,讨伐胆大的,消灭昏庸无道的,这样来号令诸侯,则霸业可成,天下可定。”
秦昭王皱着眉头,没有发作。白起不管那么多,既然说开了,就一竿子捅到底,又说道:“您为什么一定要这个时候消灭赵国呢?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白起屈服吗?可那样做,您获得了一时的痛快,却失去了号令诸侯的大好机会,值得吗?我听说,明君热爱他的国家,忠臣爱惜他的名誉。国家灭亡了,不可能再复原;将士们无辜地战死了,不可能再复活。我甘愿得罪大王而死,也不会做一个让战士们白白送死的将军,请大王慎重考虑。”
至此,谈判破裂。秦昭王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白起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脑子里闪现的却是长平之战后赵军被坑杀的场景,耳朵里充斥着秦军的呐喊和赵军的惨叫。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也许,这就是我白起的宿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