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没有出口的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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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出走法兰西

“就这些了,没了啊?”我问雅洁。

“嗯,都在这了!”

“这钱,怎么下得这么快!”我小声嘀咕了一声。

雅洁听到了,应了一声:“那可不快咋的,啥钱架得住天天这么造啊!”

我没有继续往下接,还坐在床沿儿上,一遍一遍翻看着手里这叠存折。雅洁看我这个样子也没有继续数落我,转身去了三儿的房间,边走边喊道:“三儿,快点起来了!收拾收拾今天还得回爷爷奶奶家呢!快点起来了!”

转眼就过了正月十五,年就算这样过去了。整个春节我一直都在想今年我究竟要做些什么,想来想去也没有个头绪。再回去干饭店,想想现在市面上这么多的饭店,就算我再一头扎回去也未必见得能做得像过去那么红火;再跟着我这帮朋友们混着等机会,恐怕我这手里剩下的这点钱也挺不过五一了吧,万一再没啥机会,那我可就什么也不剩了;出去找个工作吧,我这岁数,再加上除了会开车也没什么手艺,这工作真不是那么好找的。三儿明年就要上高中,到时候要是真用钱的话,我一分钱都拿不出来,那可就真说不过去了。

日子混着混着就感觉飞一样似的,一晃的功夫就快到五一了,一天吃完晚饭在楼下闲转的时候,我听以前厂里的人说老石要出国出劳务去了,我赶紧搭上话问道:

“哪个老石啊?以前车队那个啊?”

“对,就那老小子。人家马上要去国外挣外国票子去咯!”大家哈哈地笑着,马上就又转而说起了别的话题。

老石跟我一前一后进的老和平厂,都在车队,而且年龄相仿,所以我们关系还算不错。他比我晚两批下的岗,听说最近开夜班出租车呢,这开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去法国出劳务了呢?他要出国出劳务这事儿在别人嘴里可能一说一笑就过去了,可是却给我提了个醒:是不是我也应该去问问这事儿能不能行,也应该出去挣几年钱回来呢?

转天我就联系上了老石,约他在离老和平厂不远的一个小酒馆里喝点酒,叙叙旧。

这是我三四年来第一次见到老石,他还是老样子,一米八多的大个子,瘦的像根拖把竿子似的,走路晃晃悠悠的,一件灰色夹克,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跟在厂里时候比最大的变化就是老了不少,看上去绝对是半个小老头了。

“挺好的啊,老石?”已经先到了坐在椅子上的我赶紧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握了握老石的手说道。

“挺好,挺好!哎呀,你还那样啊,一点没变啊,不显老啊!”老石一笑起来,眼睛就没了,一脸的褶子根本看不出来他跟我年龄相仿。

“赶紧坐下,来来,赶紧点俩爱吃的菜,咱哥俩先喝着!”

“你来吧!吃啥不一样,咱还像以前在厂子里那规矩呗,以喝为主!”

“哈哈哈,来吧,来吧!边喝边聊吧!”

我很快点好了几个菜,都是我们平时口中的下酒“硬菜”——干豆腐,土豆丝,花生米,再来个酸菜白肉血肠。两杯酒倒上,举起杯来,你还别说我和老石还真找到了一点当年在车队时一起喝酒的感觉。只不过这五六月份的酸菜可真没有冬天自己家腌得那个味道好,但是又没办法,这个季节只能凑合着。

第一杯四两白酒很快就下了肚,这时我们才慢慢地进入状态。我叫服务员又开了一瓶白酒,给老石和自己都满上一杯。接着,我打破之前两人一直回忆过去的话题,打开话茬问道:

“老石啊,那天我听他们说你要出国了,出劳务去?”

“嗯,连你都听说了啊!过两天走。”

“去哪国啊?”

“法国,我小舅子不是在那呢嘛,他看我在这也没啥干的,叫我也过去看看!趁着还能跑能跳的,过去挣两年钱,等老了干不动了就回来!”

“听说你不是开出租车呢吗?咋的,开那玩意不挣钱啊?!”

老石无奈地笑了笑,挽起了他的袖子,用眼睛挑了一挑他的胳膊,说:“看到没?年前让人拿刀扎的。”

我上眼一瞧,老石的小臂上横着一条将近十来公分的疤,看样子还是新伤,伤口边缘还泛着新肉刚长出来的血嫩。

“咋整的啊?”

老石咂了一口白酒,给我讲起了这事儿。原来老石下岗之后也干过不少工作,但是啥都没有干长的,转了一圈,又回到老本行上来了——开车,开夜班出租车。夜班出租司机月月能挣个两千多块钱,只不过就是每天休息不好,晚上五点半接车,半夜你爱跑到几点就跑到几点,反正早上八点半交车给白班司机。这出租车开了一年多了,天天给老石熬得直掉头发,但是收入还算可以,所以也就一直坚持着。但是万万没想到,年根儿底下的一天晚上,老石跑够了份子钱,自己也还剩了不到二百元的收入。他正准备收车呢,突然有俩年轻人拦车,说要回郊区的家。老石心里大概一算这一趟再跑个一个来小时就能回来了,而且能挣个五六十块钱,所以忍着困意就让两个小伙子上车了。车子一会儿就出了沈阳市区奔着虎石台方向一路开去。不一会儿有个小伙子说啤酒喝多了,要方便一下,让他靠边停车。老石也没多想,就靠边停了下来。一个小伙子下了车直接来到驾驶员这侧的车门这顶住了车门,坐在后座的另一个小伙子手里的刀直接就架在了老石的脖子上。老石痛痛快快地掏光了兜里所有的钱,一共也就不到四百块钱。两小伙子拿着钱都走了,突然又想起来了点什么,回过头来拉开车门向老石猛刺了一刀,老石下意识地用胳膊一挡,这一刀正好划开了老石的胳膊。在医院里躺了小一个月,老石总算出院了,可是这胳膊用起劲儿来还是费劲,而且经过这么一吓,他再也不敢出夜班车了,至今老石都没想明白他俩为啥要回来再扎他一刀。

“哎呀妈呀,太危险了,捡回条命就不错了啊!”听他讲完,我又提起了酒杯。

老石跟我碰了一下杯子,接着说道:

“出了院我就一直在家里待着,但是在家一直这么闲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后来,有一回我小舅子来电话听说我这情况,就让我去法国找他,说是那的钱好挣。我小舅子他已经在法国了,他是2000年去的,现在打回电话说已经在那的中餐馆里当上二厨了,扣除在那边的花销,每个月都能寄回家里一万多人民币。”

“一个月一万多,那真不少啊!”

“是啊,比在这边强多了!正好前几天,我在北陵那边找到个“明白人”,能帮着办欧洲的劳务输出,我就花了十二万办了个劳务输出,准备去法国投奔我小舅子去了。”

“十二万?那不少啊!”我一听这数,稍微有点惊讶,接着又追了一句:“你说这明白人可靠不?这花这么多钱,到那给安排工作吗?”

老石喝了一口白酒跟我笑着说道:“利子,这人家法国那地方也不让咱这样的去出劳务啊!咱到那都是打黑工去,到那就都是黑户了,找得到找不到工作那就看你自己能耐了,好在我小舅子在那,能帮我一把。听我小舅子说到那挺上个十年八年赶上个大赦,就拿到个合法身份,到时候人家国家的社会福利咱全享受,老婆孩子全能接过去。”

“真的吗?”我真觉得这事儿让他说的有点玄。

“那还有假!再说了去了就能领钱,能领一年呢!”

“啥钱啊?”

“我也不知道,我小舅子跟我说的,说领的这钱差不多就能顶上出去花的钱了。我这十来万都是亲戚朋友那借的,这么一算啊,不到两年就能还上!”

第二瓶白酒很快也被我和老石喝光了,只不过后半段的谈话我都没有什么印象了,脑子里只有出国打工这一件事儿翻来覆去地出现。这顿饭之后,我向老石要了这个“明白人”的电话,但是给这个“明白人”打电话却是一个多月之后了。这一个多月,在家里左思右想,我到底要不要出这个国,我到底能不能出这个国。

“喂,你好!我从我朋友那得到的你的电话号码。听说你能帮着办劳务输出啊?”我在电话这头手里夹着笔,一个劲儿地按着本子的折痕,本子上几个猩红的大字“老和平厂建厂留念”。

“啊…你的朋友是哪位啊?”

“石建斌,瘦高个儿。”

“哦,老石啊!怎么的,朋友?你也想出国考察啊?”

“出国考察?不是,你没明白,我是想出去出劳务,打工挣钱!”

“啊,行了,你下午有时间没有?有空儿的话来我办公室,咱们细谈吧!”

“行,你在哪办公啊?”

“你拿支笔,记一下我的地址。”

记下了他的地址,吃过午饭,我就收拾好了,出门坐车往北陵那边赶。这时,我的车子已经卖了快三个月了,出门坐公交多多少少我一时半会儿还有点习惯不过来。

他的办公室在北陵那边的一个写字楼里,办公室不大,连二十平方米都没有,就一张办公桌,显然这里就他一个人办公。

我直接跟他说明了我的来意,他也没有多废话,开门见山地告诉我:

“大哥,这么跟你说吧!咱们这根本不是什么正规的劳务输出,我们就是以商务考察的名义,把你送到德国,你从德国下飞机,可以留在德国也可以再从德国去你想去的任何第三国,当然这第三国肯定是在欧盟范围之内的。具体的流程呢,很简单,首先我们会虚构一个公司,然后从德国方面发出邀请函,邀请你去德国进行商务考察。等签证下来了,你直接就买机票走人,到了德国,我们有人接你,想去哪你跟他们商量,当然接下来的费用你得另付。我收的钱就管你到德国。”

“那多少钱能办下来呢?从开始办到出发得办多长时间?”我问道。

“估计老石也跟你说了,十二万,这价格包括你去德国的机票。最起码得俩月吧,最长不超过半年,肯定保你能走上。对了,你没有什么别国拒签的经历吧?”

“那没有,我从来没出过国。”我笑了笑,答道,“兄弟,能不能便宜点了?”

“哥,这真不能便宜了,我得从德国那面买邀请函,这边的材料我都得给你做,来回北京跑这事儿,车马粮草的,这钱都不少,所以这个数真没得商量。”

“那你觉得去哪个国家好呢?”

“咱说实在的,哥,您这年龄,我估计你一句外语也不会吧?”

我点了点头,他接着说到:

“嘿嘿,我也是。像咱们这样的,也就去个法国,意大利,西班牙。这仨地方的华人比较多,开餐馆,开工厂的也多,所以住的地方啊,工作啊就好找,不懂语言也没关系,干什么都方便。再说你跟老石认识,我看啊,你也跟他去法国得了,他小舅子当年就是我办的。你到那找他们还能有个照应。”

“那行,兄弟,我回去再想想,跟家里人商量商量。过两天我再给你信儿!”

“好嘞,哥,那我就不送你了啊,慢点啊,哥!”

七月份的沈阳已经相当的热了,从北京签证回来之后,我就一直待在家里等消息。而我现在的身份也变成了马上要去德国进行商务考察的某商贸公司的老总,只不过这是个虚构的公司。雅洁对于我要出国这事儿一直也没有表态,她还是像之前我出现什么大的转折时那样一声不响地像平时一样地上班下班,买菜做饭。三儿已经上初二了,这个暑假也没得休息,九月再开学就要初三了,天天总是东跑西颠地到处补课。他还不知道我要走这件事儿,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

我接到电话告诉我签证下来了那天是2002年8月26日,我记得很清楚,同时通知我的是两天之后的飞机,飞德国的法兰克福。这两天我回了一趟我爸妈那,跟他们吃了顿饭,告诉他们我要出趟远门,但是没说是国外,我妈我爸啥也没说,晚上的时候给我包了一大锅饺子,吃到一半,我哭了跟我妈都哭了,一边吃一边哭,从小到大这是我头一次出远门。家里我跟我二姐最亲,我去了一趟她单位,告诉她我要出国打工去了,家里爸妈就帮我多照顾吧,随便转告大哥大姐和老五一声我走的消息。我二姐问我啥时候走,我说今天晚上火车就去北京,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告诉我多注意身体,自己多保重,常给家里来电话,就扭头走了,看着她远去起伏的背影,我知道她肯定也哭了。晚上跟雅洁带着三儿吃了一顿他最爱吃的韩国烧烤,吃完饭他们娘俩就给我送到了火车站。上火车之前,我才跟三儿说爸爸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出差,挺长时间不能回来了,你好好学习,懂点事儿,帮着爸爸照顾好妈妈。三儿也没太当回事儿,反正之前我也总不着家,在加上这个年龄他不太爱听我絮絮叨叨的话。跟雅洁要说的话,头一天晚上早已经说完,没有多余的语言,雅洁只是不住地掉眼泪。我擦了擦雅洁脸上的泪,让他们娘俩快回去吧。自己一个人快步转身进了车厢,列车缓缓开动,留下的只是窗外从我视线中飞逝而过的娘俩的身影和我满脸的泪。

我背着一个三儿用过的旧帆布书包,里面装着此行我所有的行李和换的200欧元的盘缠。就这样,我离开了我的妻儿,离开了我的父母,离开了我的故乡。万里之外的法兰西,容得下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