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余韵未散,大街小巷里红幅喜庆,市集上货品琳琅,过往百姓皆言笑晏晏,喜气洋洋。若是往常,身为巡城司吏的冯洛英,见此祥和热闹景象,定是要感慨一下帝都之繁华,民风之和善的。他本人是个喜闹不喜静的性子,每次例行巡城,除却职责所在的调解一些较小的民间纠纷,最爱做的,就是领着人往人缝里钻,以“巡视”之虚名行“凑热闹”之实事。
但此时他真是恨不得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纵是冷清了点也好过如今这种诡异坑爹的状态。
他的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个蓝袍飘然出尘脱俗的青年道士,而一同例行巡城之职的同僚们,却是如畏猛虎般地离了他们有三丈之远,街边的商贩行人,见他们这一行人走来,更是纷纷停步转头,用一种关切的眼神上下打量,指指点点低声讨论。
会造成如今这种情况,罪魁祸首很明显在于那个蓝袍道士。
片刻之前,冯洛英就是被这个“会妖法”的道士于众人拦阻之下,众目睽睽之前给“变没了”,一时惊得一众从未见过什么仙法道法的普通百姓们以为白日见鬼,也不知道该是去报官还是去烧香拜佛。
因为有着“巡城司吏”这个职儿,冯洛英一天到晚可没少在大街里巡视,再加之他为人热情爽朗,时间一长,街头百姓都把他当熟人,迎面遇上也常打上几个招呼。
于是冯洛英一被劫,百姓们都沸腾起来了,纷纷讨论这是出了什么事,有几个平日里跟冯洛英处的来的年轻汉子,当时就冲动地提了砍刀锤头,发下豪语要去剁了妖道把冯洛英这好兄弟救回来。
有冲动的,就自然也有冷静的。
几个信佛信道的人围着一合计,觉着那突然掳人的道士瞧上去倒是真有几分仙气,不像是什么恶人,可能是哪处仙山上下来的得道高人,此番找上冯洛英,可能真有什么急事。
剩下的还有一大堆平日里志怪小说看多了的无聊分子,凑一起热情洋溢地展开了无数精彩纷呈的联想,从得道高人下山收徒到恶道士生拘人魂无所不包,甚至还有人猜测冯洛英其实早就死了,今日上街的其实是扮作人形的妖物,寻伺大开杀戒,谁知被高人一眼看破,特地带去无人之地打杀,以防闹市之上误伤了他人。
托冯洛英的福,闲极无聊的百姓们一时有了极大的乐子,个个都有了事干,可惜这事还没热闹多久,拿着锤子砍刀的年轻人还未寻个尽兴,热情八卦的人也还未说个尽兴,冯洛英就这么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若是只是他一个人回来的话也就罢了,大伙儿也顶多就是围着他刨根究底地问问情况,待得了答案就会散去,但可惜冯洛英这次回来还带了那个道士。
……而且还是个习惯在人多的时候施展着那所谓“太清虚华术”以维持师门形象的高深莫测的道士……
碍于某道士无形的气场,凑热闹的百姓不敢真的上前,又压抑不住满心的好奇,于是他们投向冯洛英的眼神愈发“关切”起来……
冯洛英僵着一张脸,隐藏在腰后的手,已经死死地捏成了拳头,他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抑制住自己想要将那害他惨遭围观的罪魁祸首痛揍一顿的欲望。
他此刻真是万分想回到一刻钟之前,对准那个一时头脑发热的二货自己,狠狠地扇上一巴掌,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自己到底是抽了什么风才会允许那个鬼道士跟着自己啊!
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就应该冒着被许翎发现的风险赶紧回家把那个莫名其妙的海螺交了然后叫那惹祸的道士赶紧滚啊!
“诶,你看……”正硬着头皮向前的冯洛英耳际飘过一声低低的惊呼,随即又被什么极快的掐断,但短短那一瞬间所透露出的情感……已经不再只是好奇。
隐约察觉到不对,冯洛英猛然回头!
蓝袍道士高深莫测地朝他微笑,在冯洛英震惊愤怒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地把手从冯洛英背上收了回来,潇洒地拢进袖子里。
而此时冯洛英才发现他背后已经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符箓。
明黄的符纸上朱砂为绘,笔锋或凌利或沉凝,但无一不透露着一种晦涩玄妙的意味。
“你!”冯洛英脸色铁青。
“居士真乃高人,”蓝袍道士拂尘一甩,长揖为礼,“所有现形定身乃至镇邪除妖的符箓在居士身上皆毫无用处,而居士身上又并无一丝一毫‘非人‘气息,想来定是修为高深之人……或妖……”
松松挽起的道髻近的几乎就要触及冯洛英的背部,蓝袍道士曲起的脊背平直,看上去,真真是极其谦恭顺服的姿态呢……
有围观者发出一声惊叫,不是惊讶,而是惊恐。
冯洛英背后所有的符箓突然都发起明亮的光来!
耀眼而璀璨的光芒中,方才还恭敬作揖的蓝袍道士已一种悠然从容的姿态直起身来,拂尘一甩,猛的朝呆住了的冯洛英兜头抽去!
耳旁……像是一直在萦绕着某种歌声……
宁静的悠扬的深沉的……
仿佛月光照射下微风轻拂下平静的大海。
那歌声随着潮水而来,亦随着潮水而去,音调低沉柔和,转折平滑,近乎单调。
而这单调中似乎涵盖着太多太多缤纷的情绪。
是在唱明月甫升时黝黑深邃的海面上浮起的第一片碎银?
是在唱潮水轻拍是沉默厚重的礁石上绽起的第一朵浪花?
是在唱微风轻拂时银白细腻的沙滩上笼起的第一缕轻烟?
那般单调,那般多彩,那般充满着……祥和的气息……
……
……我……在等一个人……
谁的声音,低柔婉转,坚韧悠扬?
幽深僻静的小巷里,一个武者装束背后却乱七八糟地贴满了符箓的的昏迷着的青年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闭着的眼睛睫毛微颤,但脸上却是浮现着一种安宁祥和的表情,像是在做着什么美梦。
不一会儿,有个蓝袍道士的身影在一片柔和的白色光芒中静静浮现。他的拂尘闲闲地搭在手臂上,并起的双指间,夹着一张明黄色帛制的符箓。
“居士,你真是有趣呢。”一把把那刚找材料画出来的“镇邪之符”拍到冯洛英额头,蓝袍道士毫无风仪地蹲下,百无聊赖地把冯洛英背后的符撕下来,补充完灵力后又重新贴回去,并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冯洛英的反应。
可惜冯洛英只是认认真真地晕着,半点蓝袍道士想要的反应都没有。
“那么居士,你说贫道现在该如何是好呢?”多次尝试均告无用后,蓝袍道士只得无奈地站起身来,语含苦恼,但眼神却是一片深邃,“除妖镇邪之符对你无用,可见居士你并非妖邪;禁制之符对你无用,可见居士你是个高人;但最令贫道想不通的就是,居士你不畏此间术法种种,但何以被贫道用拂尘那么轻轻抽了一下就晕了过去?”
“还有,居士如今……又是在做着些什么美梦呢?为何,贫道竟叫不醒你,亦听不见你身旁萦绕的……歌声了?”
“这样可不好啊,居士你得快点醒过来,贫道的耐心可是有限的呢~不如,贫道帮帮你?”漫不经心地微笑着,蓝袍道士的语声渐渐低沉,他忽然丢开手中的拂尘,转而拔出身后轻盈纤长的道剑,剑光澄澈如水,锋锐如冰,单手相持,剑尖沉凝不动,正直直地点在冯洛英还贴着符箓的额间。
刺骨的凉意。
察觉到那近在咫尺的危险,冯洛英平静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的睫毛颤动地愈发激烈,眉毛也渐渐锁在一起,。
仿佛,挣扎着就要醒来,但不知为何,却总是差了一步。
“居士还不想醒吗?据贫道猜测,居士对这刀剑之伤,可是无能为力哦。”蓝袍道士眸色渐深,手中道剑将将就要接触到冯洛英的皮肤。
剑尖虽未触及,但那锋锐的剑气已扎透薄弱的符纸,刺破昏迷着人的皮肤。
血液渗出的那一刻,蓦然有淡青色的光芒攸忽而过!
剑锋一顿,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的阻碍般再不能向前,蓝袍道士嘴角讥嘲一笑,也不再做纠缠,洒然地撤剑回旋,身形后退之时,一连串的明黄符箓已从他袖子中飞出,穿花蝴蝶般交织飞舞,在他身前结下符阵。
本就松松挽着的道髻在一连串的折腾下终于宣告散架,乌黑的头发自然地散落下来,垂在眼前,蓝袍道士毫不在意地一偏头,朝着眼前那个忽然凭空出现的青衣男子,微微地笑了。
“居士大能,贫道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