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尘头一次开始思考,他到底是谁?他从哪里来?他真的是孤单一人吗?然而对于这些问题,忘尘思考不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来。
“嘻嘻……”
天地间传来一声银铃般的笑,将满天苍茫瞬间打得散乱,仿佛有道清澈的光芒挥洒而下,忘尘瞬间觉得眉目清明。抬眼寻去,白色无休无止,不知那个声音到底出自哪里。
“小蛇,你可知自己是谁?”那声音问。
“忘尘……”忘尘脱口而出:“我叫忘尘。”
“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是师父。”
“那你可知你的命是谁给的?”
忘尘哑然,是啊,他是如何托生到这世上来的呢?好像自他有记忆起他便存在着了,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可如今这个声音问他的命是谁给的,他不知道。
“忘尘,你可知道妙笔生?”
“妙笔生?”忘尘觉得熟悉得很,对了,是那位女施主昏迷的时候一直叫喊着的名字。
“嘻嘻……”那声音轻笑道:“他可是给了你命的人呢。”
“他给了我命?”忘尘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位女施主昏迷喊他名字的时候我会觉得如此熟悉,原来我是认识他的。”
“忘尘,你还记得他是什么模样吗?”
忘尘在脑海中仔细回想了一下,对于妙笔生,他只觉得熟悉,但是若说模样,忘尘倒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忘尘摇摇头,道:“我从未见过他,不知他的模样。”
“你想见他吗?”那声音问。
“当然想了,”忘尘不假思索:“他是给了我生命的人,我要当面好好谢他。”
“既然如此,你随我来吧……”
那声音指引着忘尘一路前行,走了好久,天地间白色未谢,反而愈加旺盛。雪越下越大,几乎要将忘尘小小的身躯淹没在雪海里,忘尘咬牙紧跟着,终于,在它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那个声音重又响起来了。
“到了。”
忘尘迷茫地看向周围,飞雪乱了他的眼睛,四处尽是白色,他看不到一丝人影。
“他在哪儿,为什么我看不到?”
“他在你身旁那棵树下。”
忘尘又往自己身旁看了看,果真有棵树,他滑行过去,正撞上个硬梆梆的东西,他定睛一看,是个蓝色的大布包,一角开着。忘尘盘上去,尾巴轻轻一扫,布包便被扯开了。扑面一股血腥的味道,忘尘这才发现,被自己盘在身上的,是一副焦黑的骨架,被千丈白发包裹着,露出一双硕大无比的布满血丝的眼球来,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忘尘吓得嘶哑出声,怒目冲这个怪物吐了吐信子,迅速滑至雪地里,盘身立起,呈进攻姿势对着怪物,那怪物发出一声含糊的叫唤,冲忘尘伸出了一只枯槁的爪子。
“嘶……”忘尘开始向他发起了战斗的信号。
“忘尘,他就是妙笔生。”
忘尘的身体瞬间软了下来,他仰脸看着天,诧异道:“他……他怎么会是妙笔生?”
“他确是妙笔生无疑,他是被人害成这副模样的。”
“谁要害他?”忘尘怒道。
那声音有些犹豫:“你当真想知道?”
“当然,”忘尘道:“快告诉我,是谁要害他?”
“唉……”那声音叹了口气,幽幽吐出了三个字:“感念寺!”
“你胡说!”忘尘不可置信:“感念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怎会害人?”
“我说的都是事实,你信也罢,不信也罢。”
“感念寺为何要害他?”
那声音道:“你可知道‘三界殿’?”
三界殿?忘尘心中一动:“我去过那里。”
“哦?”那声音很是诧异:“那你是见过三界殿上的《地狱变相图》了?”
“你是说那幅画满了妖魔鬼怪的壁画?”
“对,”那声音道:“那幅壁画就是《地狱变相图》,是妙笔生受苦禅大师所托而作的。”
“既是如此,那为何感念寺还要害他?”
“因为这幅画出了问题。”
忘尘紧逼不舍:“出了什么问题?”
“忘尘,”那声音提醒道:“知道了太多对你可是不好的。”
忘尘急了,吼道:“快告诉我!”
“唉,你真固执!”那声音叹道:“那幅壁画上的妖魔都成了真,祸害人间,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这又与妙笔生何干?”
“如何不相干?画是妙笔生画的,感念寺认为他是罪魁祸首,便将他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忘尘沉默了,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一向视以为家的感念寺会做出来这样的事情,是啊,一向慈悲为怀的感念寺怎么可能做出来这样的事情?忘尘感觉到自己心中一直赖以寄托的信仰顷刻间轰然倒塌了,如此轻易,不堪一击。
“忘尘,只有你能救妙笔生。”
“我?”
“对,你想救他吗?”
忘尘看着地上那个如怪物一般的男人,是他给了自己生命,如今他已变得如此羸弱,奄奄一息,怕是命不久矣了,若自己不救他,谁还会救?师父总教导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常来寺院里上香的香客也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施命之恩呢?忘尘当下毫不犹豫地道:“我想救他。”
“嘻嘻……”那声音笑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去找百灵儿,她会告诉你救妙笔生的方法。你我,后会有期。”
“哎……等等……”忘尘慌忙追去:“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嘻嘻……”那声音只笑而不答。
“求你,”忘尘急了:“求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雪下得越发大了,急雪舞回风,天地间雪浪翻涌,看那架势,直要把世界都吞没了。那声音却不惧风雪的威严,刺破苍穹荡风而来,将甘霖洒下,仿佛会带人逃离这场苦难,许人一场生的希望。
“心是菩提,自在如来。”它道。
心是菩提,自在如来……
忘尘惊醒,清晨的阳光从门缝里射进来,照得房间里一片明媚,原来已是早上了,他昨晚打坐,终是以不知不觉睡着而结束,看来这个冬眠的习惯是难改了。
那个在他梦中一直回荡的神秘声音在耳边萦绕不绝。忘尘皱眉,师父曾告诉过他,入定后若能看到身临其境的画面,那便是佛祖指示的一段天机。梦里的那个声音提到“心是菩提,自在如来”,难道,它就是佛祖吗?若它真是佛祖,那么,一切便是天意了。
寺院的钟敲了三下,洪亮的声音传遍了感念寺的每一个角落,该去上早课了。忘尘拿帕子浸着凉水胡乱抹了把脸,头脑好不容易清醒了些,这才准备出门。
门方一打开,迎面而来一张如阳光般明媚的面庞,空灵的钟磬声中,百灵儿正站在门口看着忘尘,笑靥如花……
明时在感念寺已经呆了二十年了,因为为人稳重,深得苦禅大师喜爱,因此看守三界殿的重任便交到了他的身上,自上次忘尘和云空扮成他的模样偷溜进三界殿后,明时便越发小心,不敢再让其他人钻了空子。好在这些年来三界殿一直风平浪静,没再出过什么事故,这让明时放心不少。
明时当值一般在晚上,这些时候,他便靠打坐来打发时间。前几日神髓山中下了雪,气温低得很,好在三界殿旁有两个小偏殿,分别供奉了文殊和普贤两尊菩萨,是对三界殿内释迦牟尼佛祖的护佑。在里面既可以取暖,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院中情景,明时便决定去那里呆着。
明时去的是靠近院门的偏殿,殿中供奉的是普贤菩萨,明时将佛台上的蜡烛尽数点亮,恭恭敬敬地对普贤菩萨施了佛礼,便在偏殿侧面的蒲团上打起坐来。
学佛许久,明时的心总是很静,静到自然万象都在他的心中装着,他可以听到万物的呼吸,心中那方净土是他向往的极乐,谈笑间尘缘了却,他等待修成正果的那一天。
寺院静谧,明时如今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以及佛台上蜡烛的火苗闪烁声,不时有烛泪滴下,每一滴都像是菩萨悲悯众生的泪。
“明时……明时……”
偏殿上空飘来一丝呼唤,悬在房梁上,似摇摇欲坠,明时惊觉不对,迅速起身,看了看门外,院子里静谧如常,并没有可疑的人,那声音是哪儿来的?明时站在空空荡荡的偏殿上,只普贤菩萨俯视着他,微笑不语。
“何人在此?”明时冲着门外喊道。
“明时……”
声音又从身后传来,明时回头,普贤菩萨正望着他,明时恍惚间有种错觉,好像在呼唤他的,正是菩萨。
“明时,你我每日相见,怎生不认识了?”
那威严的声音却是从普贤菩萨所在处传来,明时甚是激动,慌忙向普贤菩萨跪拜施礼,恭恭敬敬地道:“明时见过菩萨。”
“明时,到三界殿上去,佛祖要见你。”
“三界殿?”明时犹豫道:“那里是感念寺禁地,住持吩咐过,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踏入三界殿内,明时虽奉命当值看殿,却也没有进入殿内的特权。”
“明时,我且问你,佛祖说话难道不算数吗?”
明时惶恐不已:“菩萨,佛祖说话自然算数。”
“那佛祖想要见你,你为何不去?”
“这……”明时不知如何是好,犹豫半天,感念寺的规矩不容破坏,但佛祖的呼唤着实令他受宠若惊,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去三界殿看看。
三界殿内漆黑一片,明时行走时,有窸窣的声音从周围传来,像是随他一起沿着墙角而走,明时听着心中甚寒,好不容易摸索着点亮了蜡烛。黑暗被火光驱散,窝进了角落里,烛光所照见的地方,一片富丽堂皇。明时还是头一次来三界殿,好奇地四处打量,这座神圣的大殿上,两面巨幅壁画遥相呼应,明时立于其中,眼前飞影凌乱,时有飞天怀抱琵琶,抚弦起舞,时有妖魅披发横行,阴森可怖,神仙鬼怪在大殿之上盘旋不散,明时看得眼花缭乱,觉得自己的身子也随着万千影子升腾而起,漂浮在半空中,竟快要与佛祖平起平坐了。
“嘶……嘶……”
那窸窣之声又传了来,明时如坠梦中,眼前模模糊糊一片,三界殿中如起了山岚,将他和外面清明的世界分隔在了两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