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就是明时……”云空话说到一半,只见明时师兄的脸上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再一晃眼,哪里还有什么明时师兄,忘尘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眼睛里满是戏谑。云空傻了,他已经分不清楚站在自己面前的到底是明时师兄还是忘尘了。
“嘻嘻……”忘尘笑道:“看来我扮作明时师兄还是很成功的嘛,至少骗过了两个人的眼睛。”
他说这话的时候,全身上下的骨骼开始急剧收缩,短短几个字的功夫,忘尘又恢复了孩童模样,调皮地冲云空做了个鬼脸。
“忘尘,你是如何办到的?”云空很是好奇。
“不知道,”忘尘耸耸肩:“不知不觉就会了,好像是天生的。”
“那你能随心所欲变成任何人的模样吗?”云空问。
忘尘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只要我能在头脑中想到的模样,我便都能变。”
“天啊……”云空惊呼:“你果真不是一般人呢!”
“这算什么,”忘尘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咱们赶紧进三界殿里去,看看里面的模样便回去。若是迟些,恐被人发现了。”
他二人手拉着手溜入三界殿,漆黑的大殿中没有一丝灯火,忘尘早有准备,从怀中摸出一根火折子,点燃了。
火光将他二人幼小的身体团团包裹了起来,驱散了身边的黑暗。微弱的火苗下,忘尘和云空恰可以看到对方的面容,二人的小脸皆因激动而涨得通红,他们现在站在感念寺的禁地中,那个传说关了十殿阎罗的地方,想想都令人觉得惊心动魄,他们甚至还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无声的大殿上沉如钟磬,像是在为三界殿祈求一场安宁。
忘尘和云空对视了一眼,将火折子举高挪向一旁。
扑面一阵阴风吹过,大殿上回响起哭号之声。忘尘和云空靠得更近了些,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眼前忽地升腾起无数淡绿色的幽光,自遥远的地方飘来,将他二人重重包围在其中。淡淡的绿光是一盏盏小巧的灯笼,一眼望不到头,让人感觉像是沉进了湖底,四周漂浮着令人不安的影子,形如鬼魅。云空吓得紧紧攥着忘尘的手,丝毫不敢动弹,忘尘胆子大,看着万千淡绿的灯笼,竟伸出手去对着离自己最近的一盏戳了戳,须臾间,灯笼破碎,射出万道流光,一个青绿色的影子飞身而出,凑到忘尘脸前,发出一声邪佞的笑来。
忘尘定睛一看,是个披头散发,面目惨白,眼珠腐坏,血嘴獠牙的怪物,吓得连连往后退去。这一退不当紧,他二人的身子触碰到许多灯笼,一传十,十传百,所有的灯笼都在顷刻间尽数破了,天地间青影流窜,鬼哭狼嚎声不断。这些鬼影被困了多年,沉睡许久,如今一经唤醒,自然活跃无比。他们在忘尘和云空四周盘旋,快如闪电,刮起阵阵旋风,忘尘和云空汗毛尽竖,于重重鬼影间寻找来时的路,可成百上千的鬼魅包裹着他们,哪里能看到路来,云空吓得不轻,终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这一哭不当紧,倒惊动了满殿的小鬼,有几个嗅出人肉的味道来,呼朋引伴,张开血盆大口朝忘尘和云空扑来,忘尘吓得拉着云空就跑,也不管什么方向了,哪里没有小鬼,他就往哪里跑,跑得急了,脚下一个踉跄,拖着云空一头栽到了地上,两人滚成一团,急得如何也爬不起来了。
身后小鬼们如风而至,忘尘尖叫出声,闭了眼等着受死,哪知周围凄厉的嚎叫声四起,刺得他耳朵轰鸣不已,他悄悄张开眼来,天,地面不知什么时候塌陷了下去,向地底延伸,磊出一座倒立的宝塔来,忘尘数了数,一共十八层,方才追他们的小鬼此刻被尽数收进了宝塔中,在不同级层里受着酷刑,那凄厉的嚎叫声正是他们因不堪忍受痛苦而发出的。
云空不知情仍闭着眼大哭,忘尘推了推他:“别哭了,没事了,你睁开眼来看看。”
云空小心翼翼地张开眼来,也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大跳,他俯身望着深陷的地面,看到小鬼们在里面受苦,越往地下,刑罚越是严酷,看到第十八层时,云空恶心得差点呕了出来。他瑟瑟抖着,紧紧抱着忘尘的胳膊,问:“忘尘,这是地狱吗?”
忘尘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底,道:“应该是了,这里应该就是十八层地狱。”
云空倒吸了一口凉气,颤抖道:“忘尘,我们回去好不好?我害怕。”
忘尘也不忍再看,点了点头:“好。”拉着云空便要起来。忽然当头一声大喝,把他又给吓得坐了回去。
“忘尘,云空,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竟敢跑到我寺禁地,你们把寺院的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忘尘颤抖着回过头去,苦禅大师正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他吓得不敢说话,指着十八层地狱结结巴巴道:“师……师父……十八层……十八层地狱……”
他说着,扭头又往地狱里看了看,可是奇怪,原先凹陷下去的地面竟已恢复平整了,哪里还有什么十八层地狱,他与云空现下正坐在三界殿的地板上,微弱的烛火里,释迦牟尼佛祖端坐在莲花座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正微笑着看着他们。
忘尘有种错觉,佛祖好像也看到了他方才所看到的一切。
云空也诧异得很,方才的万千鬼魅不知何时竟都湮灭了,空荡的大殿上除了释迦牟尼佛祖外再无其他。哦,不,还有两幅壁画,一幅画了飞天,另一幅……
忘尘扭头看去,整整一面墙壁上,勾勒了万千神怪的画像,地狱众生各种阴惨面貌罗列其上,万种酷刑一一描摹,惟妙惟肖,恍如真景。原来,方才他们看到的,竟只是一幅壁画而已。
忘尘和云空看得傻了,被苦禅大师一把捞起,领回了前殿罚跪,那之后,他们整整抄了一个月的经文,而苦禅大师则足足有一整年都没有给过忘尘好脸色看。
自那晚偷溜进三界殿后,忘尘好像变了一个人,他再不贪玩了,也从不偷懒,每日静心随着苦禅大师学佛修行,再不贪恋尘外俗事。苦禅大师看到他的变化,喜上眉梢,原本害怕忘尘受到《地狱变相图》的影响,骨子里的邪性都被勾出来,不过现在看来,忘尘的变化是好的,如此他便放下心来。
只有忘尘自己知道他为何起了变化,三界殿中那幅《地狱变相图》明明白白地将地狱众生的面貌展示于他,如此面目可憎的孤魂野鬼他是极不喜欢的,他不要将来去到地狱里受这般苦楚,他要像殿中莲花座上的释迦牟尼佛祖一样,用一颗慈悲的心肠,拈花而立,微笑地看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这样他便满足了。
苦禅大师在漆黑的房间里坐了良久,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他起身将灯点亮,攀着黑暗生长的火光把苦禅大师苍老的背影画在墙面上,令人觉得他瘦弱的身体也随着墙壁一起斑驳了。
苦禅大师望着烛火摇曳了几许,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决定去看看忘尘。
整个感念寺都歇息了,只忘尘的房间里还亮着灯,苦禅大师有些诧异,径自推开了忘尘的房门。忘尘正呆坐在蒲团上,苦禅大师突然进来,吓了他一跳,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仍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忘尘?”
“师父?如此深夜了,您为何还没有歇息,是找忘尘有事吗?”
苦禅大师看到忘尘呆呆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安了:“你为何呆坐在这里?”
忘尘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时语塞,苦禅大师便正色问:“那位女施主现下如何了?”
“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不出半月应该可以痊愈。”
忘尘的神色略有了些变化,虽极微弱,但仍被苦禅大师看了出来,苦禅大师想到打坐时看到的情景,心中有些确定了,那女子出现在感念寺,的确不是一个好兆头。
“忘尘,明日起让明空接替你照顾女施主吧,你无事不要随处乱去,话也莫要与她多说,等她痊愈了,我自会找人接她下山。”
忘尘很奇怪:“师父,您知道她的家人?是她昏迷的时候喊的那个叫什么‘妙笔’的人吗?”
苦禅大师表情仍很严肃,道:“不该问的莫要多问,你只专心修佛,其余的事情不是你该管的。”
听苦禅大师这么一说,忘尘便住了嘴,不敢再多问,悻悻点头:“忘尘明白了。”
苦禅大师也不多留,只道了句:“早些歇息。”便回房去了。
忘尘送走苦禅大师,复又坐回了蒲团上,托腮沉思。他虽托生为人,但蛇的习性仍在,一入冬便想冬眠,每日除了犯困便再无其他感觉,回房睡觉是他最大的念想。可是今日,他睡不着。
忘尘盯着桌上的小半截残烛,烛火摇曳处百灵儿一张娇艳的面庞生长了出来,忘尘吓得眨眨眼睛,百灵儿便消失了,只剩微弱的火苗凌乱飘荡。忘尘将目光挪到墙上,灰白斑驳的墙面上,像是有人泼墨挥毫勾勒出一位娉婷的女子来,忘尘定睛一看,又是百灵儿。房间各处,无论看向哪里,哪里都是百灵儿的影子,或笑,或嗔,或神秘,或天真,像张开了一张密布的蛛网,把忘尘牢牢黏在其中,忘尘就是百灵儿口中那只濒死的小虫,最后做着无望的挣扎。
千万个百灵儿铺天盖地朝忘尘身上压来,忘尘吓得慌忙闭上了眼睛念起了静心咒,片刻之后,一切惊悸归于虚无,忘尘坐立如钟,心清体凉,入了禅定。
这是一片太过雪白的世界,雪花纷扬飘落,像是下了千年,大地银装素裹,再无其他颜色。忘尘盘卧在雪地里,却不觉得寒冷,他好像还是那只小蛇,初临人世,对一切感到新奇无比,这白茫茫的世界,只他一人,他是天地间的主宰,这让他觉得无上荣耀。
一个人玩得久了,便觉得兴味索然,忘尘无聊地趴在雪地里,看着毫无尽头的天地,只觉得自己是漂浮在睡眠的一张浮萍,无依无靠,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