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舒曼
在我有生之年里最幸福的一件事情,是德国“杜塞尔多夫青年交响乐团”(即“莱茵青年交响乐团”)演奏舒曼的《第三号“莱茵”交响曲》时,音乐厅上方悬挂着用我的名字命名的横幅。我坐在音乐厅正中央,面带微笑,一边听这部交响曲,一边任由泪水流淌下来。
如果说弗兰茨·舒伯特(1797—1828 )继承贝多芬的衣钵,开创了浪漫主义新纪元,那么仅比舒伯特小十几岁的罗伯特·舒曼(1810—1856)则是浪漫主义最具典型意义的旗手。
与舒伯特一样,这位德国作曲家也是以小规模的音乐作品见长,尤其是艺术歌曲与钢琴小品,更是独步乐坛。舒曼九岁开始学习钢琴,大学时在莱比锡大学学习法律。二十岁时有次观看帕格尼尼的音乐会,自此“发疯”不可收拾,决意转学音乐。他拜著名钢琴教育家弗莱特列克·韦克学习钢琴,由于太过于急功近利,在寻求手指灵活的方法时误入歧途,致一节手指终生损伤而无法再演奏钢琴,只得改行从事作曲。在求师韦克教授期间,他虽然不幸损失了一节手指,却有幸俘获了一位姑娘的心。她就是韦克教授的宝贝女儿克拉拉小姐。但是他的老师不愿意成全这段姻缘,理由是舒曼没有社会地位,无法给女儿幸福的生活。舒曼并不气馁,一咬牙拿下了著名的耶纳大学的哲学博士学位。但是这位老学究仍不罢休,借口舒曼的健康状况死活不同意——他得知舒曼的姐姐死于疯病,担心这种基因会遗传——现在看来他是对的。舒曼无可奈何,只得将未来的岳丈告到法院,经过法院的多次诉讼,才赢得官司,娶回了克拉拉。为此,既是翁婿又是师徒的两人数年不相往来。
舒曼与克拉拉于1840年结婚,从这一年开始,舒曼的音乐创作才算是真正地有了起色。仅结婚这一年,他就创作了百余首艺术歌曲,同时开始涉猎交响乐与室内乐。与其他音乐家相比,舒曼的强项在于文学。他具有非常高的文学修养,熟读歌德、席勒、海涅等人的作品,对德国乃至欧洲文坛了如指掌;他曾办过《新音乐杂志》,写过诗歌,创作过小说,文笔出众,算得上是一个优秀的文学家。他的很多音乐作品都具有浓郁的文学意味,如《第一号交响曲“春”》、《第三号交响曲“莱茵”》、管弦乐《曼弗雷德序曲》、联篇歌曲《诗人之恋》及《女人的爱情与生活》、钢琴作品《儿童情景》、《克莱斯勒偶记》、《蝴蝶》、《幻想小品》等。
舒曼的精神疾病很早就显现端倪。最初是他哥哥、嫂嫂的去世令他痛苦万分,患上妄想症。后来母亲去世,他再一次深受精神打击。好在这时期的精神异常是间歇性的,发病之后一切归于平静,能够照常工作。1849年,他已被确诊为严重的精神错乱症。到1854年,他的精神已完全失常。如果说以前他是“间歇性精神病”,现在则是“间歇性清醒”。当他清醒时,也能够写一些诸如“门德尔松和舒伯特派来的天使的祝福”的主题。克拉拉在日记里记录了舒曼的巨大痛苦:“整晚罗伯特(舒曼)的耳中都有一种可怕的声音,他一刻也无法安睡。开始是一个持续的低音,接下来别的声音时不时地插入进来……只有清晨的两个小时,他才能享受一点安宁,但是十点钟的时候,那声音又来了。有时候,他说这种声音是壮丽的乐器奏出的音乐,比尘世中的任何音乐都要美妙……(过了几天)晚上罗伯特上床后又爬起来写了一段旋律,他说这是天使唱给他听的。接着他再次躺下来,亢奋地对着天花板说了一晚上。早上,天使们变成了魔鬼,唱着可怕的音乐,说他是个罪人,要被投入地狱。他疯了,痛苦地尖叫着,好像他们的利爪抓住了他。”1854年2月27日中午,哈森克莱福医生和一些音乐界的朋友来看望舒曼。
起先他们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聊天,看起来十分融洽。中途舒曼出去了一下,人们以为他马上会回来,因为他穿着睡衣、光着脑袋,不可能出门。但是过了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回来,于是大家慌忙去寻找,后来在莱茵河边找到了他。原来他从莱茵桥上投河,幸亏几个水手奋力施救,才将他捞上岸来。此后他的精神完全崩溃,不得不进入疯人院。两年多后,他终于得以解脱,在安德里希疯人院里去世。
“银行家的儿子”门德尔松
瓦格纳在谈到门德尔松(1809—1847)时说:“门德尔松是一位优雅高贵的绅士,出身上流社会,很有教养,就连在家里也是穿着晚礼服。他的音乐也是如此,优雅而精致,以至于人们常常渴望多一些肌肉和臂力。然而他是无法改变的,永远是那样的精雕细刻、性情优柔。他的精美的《A小调交响曲》是需要穿正装、戴上一尘不染的白色小山羊皮手套聆听的音乐。”这里提到的《A小调交响曲》即《苏格兰交响曲》,是他游览苏格兰著名的耶稣受难宫时产生的灵感。那是苏格兰女王玛丽生活、恋爱并接受加冕的地方。当门德尔松于1829年到达时,那里已经荒芜倾颓,教堂变为废墟,宫殿荡然无存,野草丛生,藤蔓杂存,但他仍以精致的旋律和高贵的质感还原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的原貌。
门德尔松的高贵来自他的家庭。他爷爷摩西·门德尔松是享誉欧洲的哲学家、腓特烈大帝的重臣,学识渊博,才思敏捷。据说有一次腓特烈大帝与他开玩笑,在一张纸条上写下“Mendelssohn is one ass”(门德尔松是个大傻瓜),并大大方方地签署了自己的名字“Frederik the second ”(腓特烈二世),然后将纸条交给门德尔松,命令他当众读出来。于是摩西·门德尔松大声读道:“门德尔松是第一号傻瓜,腓特烈是第二号傻瓜。”门德尔松的爸爸是一个十分有钱的银行家,打理着家族的巨额财产。母亲是一个修养极高的女人,能够阅读希腊原文版的《荷马史诗》。他们家里有一支小型乐队,九岁的门德尔松便指挥这支乐队演奏自己创作的作品。他与姐姐芳妮一起读书弹琴,相处甚融。《仲夏夜之梦》组曲便是他们一起读莎士比亚的同名戏剧之后创作的音乐配乐,著名的《婚礼进行曲》取自其中。芳妮下嫁英国不久便死去,抑郁的门德尔松在姐姐去世几个月之后也离别人世。
当代大提琴大师马友友曾经开过玩笑:“要想成为音乐大师,需要一个有钱的爷爷和有文化的爸爸。”在浪漫主义音乐家中,门德尔松的音乐天赋无以伦比,而优裕的后天条件也令所有人都羡慕不已。他什么都不缺,金钱、爱情、友情、亲情以及崇拜者都应有尽有。他所到之处,人们众星拱月。当他的马车出现在街上时,那些淑女们将昂贵的白砂糖往他身上扔,而二楼阳台上的小姐们则掷以大把的糖果。他能够与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一起唱歌聊天,能够在德国的路德维希国王面前讨论自己的婚姻大事,能够与大文豪歌德促膝谈心。他演奏的贝多芬或莫扎特的谱子,甚至是作曲家本人的亲笔手稿。他的朋友还有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四世、韦伯、舒曼、罗西尼、梅耶贝尔、凡梅尔、肖邦、李斯特等大师。
青年时代,门德尔松怀揣大把金钱,从居住地柏林出发,开始“行万里路”的游历。罗马、那不勒斯、维也纳、慕尼黑、巴黎、伦敦、苏格兰,无不留下他的足迹,随之留下的还有许多不朽的作品,如《A小调第三交响曲“苏格兰”》、《A大调第四交响曲“意大利”》、《芬格尔山洞序曲》。游学归来,他先在杜塞尔多夫担任指挥,看管教堂、歌剧院以及合唱团。不久来到莱比锡,中途虽多有去留,但后半生基本上以此为据点。除了作曲,他一生中还做了三件荫及子孙的事:首先是创办了“莱比锡音乐学院”,使之成为世界上最负盛名的音乐学院之一。他邀请最好的音乐家培养学生,譬如小提琴系主任费迪南·戴维是欧洲的小提琴大师,门德尔松著名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便是由他首演。其次是挽救了当地的莱比锡布业大厦管弦乐团。这是一支历史悠久的管弦乐团,早在巴赫时代便已初具规模,起先是在私人宅邸里排列演出,然后移至布业协会的会堂中。1835年,26岁的门德尔松出任该乐团首席指挥,在他的调教下,这支民间的私人小乐团很快成为德国一流的大乐团。时至今日,这个乐团仍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顶级交响乐团。最功德无量的一件事情,是他对巴赫作品的挖掘整理。他不仅令埋没近百年的曲子如《马太受难曲》重获新生,还在全欧洲范围内掀起了一股“巴赫热”。今天看来,《马太受难曲》无疑是巴赫最具深度的、最优秀的宗教音乐,但是不能想象,当年巴赫写完这部作品之后,竟然没有得到演出的机会。许多年后,门德尔松在图书馆的故纸堆里发现了它,然后毅然决定举行这次迟到的首演。据说《马太受难曲》的首演,也是这位新教徒“受难”的时候。门德尔松满怀自信地走上指挥台,却发现谱台上摆放的是与《马太受难曲》一模一样的另外一本总谱。为了不使乐队以及台下观众的情绪受影响,门德尔松只好靠记忆将《马太受难曲》从头到尾指挥了下来,同时假装一页一页地翻总谱。
门德尔松的音乐高贵典雅、清新活泼、优美动听。尽管许多年来,人们一直在争论它到底是否肤浅,但老实说,很少有人不被他的旋律与情调所俘虏。诚然,他的音乐于优美、动人、文雅之外稍显文弱,柔婉有余而坚强不足,甚至有时会无病呻吟,但是人性都有弱点,因而这种缺陷反而受人追捧。在他的音乐中,那些轻松的谐谑的乐句,以及表现可爱的小精灵、小鬼怪的旋律,令人过耳不忘,印象深刻。他的优秀作品中,《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被誉为与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相提并论的世界上最伟大的同类音乐作品;《芬格尔山洞序曲》是“交响诗”体裁的代表作之一;戏剧配乐《仲夏夜之梦》中有典型的精灵鬼怪旋律。同时《婚礼进行曲》、《A小调“苏格兰”交响曲》、《A大调“意大利”交响曲》、神剧《以利亚》、两首钢琴协奏曲、钢琴曲集《无词歌》以及室内乐重奏也为世人所推崇。
高贵的勃拉姆斯
小时候我做过一个梦,至今仍记忆犹新:我去国外参加国际小提琴比赛,赛场上,一脸严肃的某国评委问我拉(演奏)什么曲目,我怯生生地答道:“不拉么事(不拉什么)。”评委惊异地说:“布拉姆斯(勃拉姆斯)?好的,就布拉姆斯!”由此可见,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勃拉姆斯是何等的高不可攀!
音乐史上,勃拉姆斯(1833—1897)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他表里不一,生活状态与音乐内容严重脱节,作品深度与行为举止相去甚远。他出生于德国汉堡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家庭,居住在简陋廉价的公寓里,父母争吵不断,自己在学校也经常受人欺负。稍长,他在水手聚集、流莺猖獗的小酒吧里弹琴挣钱,补贴家用。但是,这位出身卑微的音乐家的作品却无一不流露着高贵的气质。大凡古典音乐家们都会有意无意朝高贵的方向努力,但勃拉姆斯的音乐并不装腔作势,具有真正为全世界的音乐家所赞同的高贵气质。另一方面,如果你仅凭音乐里柔和、圆润和流畅(这是勃拉姆斯旋律的重要特征)的感觉便判定勃拉姆斯其人和善、宽厚,那就错了。事实上,他是一个粗鲁而又易怒的家伙,具备人性所有缺陷,他自私、自大、吝啬、孤僻、不宽容、不修边幅、不善与人相处(孩童除外)。
在勃拉姆斯生活的年代,瓦格纳、李斯特、理查·施特劳斯等“现代激进主义”
的音乐趣味席卷整个欧洲,唯勃拉姆斯坚持纯正的古典传统,甚至逆流而上,将浪漫主义的音乐回归到门德尔松、舒伯特甚至贝多芬时期。所以他被冠以“浪漫主义最后一位作曲大师”的称号。
勃拉姆斯“反现代”的意识早已有之。还是一个未成名的小青年时,他得到当时享誉欧洲的著名小提琴家约阿希姆的赏识,约阿希姆为他引荐两位重量级的音乐巨头李斯特和舒曼。他专程去魏玛李斯特的家,兴致勃勃地演奏自己刚创作的一首谐谑曲。李斯特也很兴奋,为来宾弹了一首自己的奏鸣曲——李斯特为来宾现场演奏是少有的幸事!当李斯特弹得正带劲时,一眼瞟向观众席,却发现勃拉姆斯坐在椅子上睡得正香。这也难怪,如果说李斯特与瓦格纳同属一个阵营的话,勃拉姆斯则是这个阵营的旗帜鲜明的反对者。一个习惯于协和平衡声音的人,不可能对非协和的声音置若罔闻,必然会调动身体所有的细胞去抵御它。
勃拉姆斯与舒曼夫妇的故事最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勃拉姆斯怀揣约阿希姆的引荐信去杜塞尔多夫拜访舒曼夫妇时,正值舒曼“间歇性清醒”期。舒曼及其妻克拉拉十分愉快地欣赏了勃拉姆斯的钢琴演奏,并对他的作品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趣。舒曼在他主编的《新音乐杂志》上撰文,声言勃拉姆斯这个少有的天才将“赋予时代最高的、最理想的表达”。而对于勃拉姆斯来说,在舒曼家的这几个月是他一生中难得的心情愉快的时候。他拜辞舒曼夫妇不久,便听到舒曼投莱茵河自尽后被救起的消息,于是毅然掉头,返回杜塞尔多夫陪伴舒曼。舒曼住院期间,勃拉姆斯一直悉心照顾克拉拉。他深深爱上了她,但无从表达。这对于终身未娶的他来说,是一场难得的情感经历。为舒曼送葬后,勃拉姆斯就悄然离去,再未与克拉拉相见。1896年5月的一天,寓居维也纳的勃拉姆斯收到一封电报,告诉他克拉拉在法兰克福去世,将与舒曼合葬于波恩附近的恩德尼赫。六十三岁的勃拉姆斯立刻动身前往恩德尼赫参加克拉拉的葬礼。他在法兰克福火车站转乘火车,鬼使神差中,乘务员让他转乘去莱茵河右岸的火车(应该是左岸),结果因为坐反了方向没有赶上克拉拉的葬礼。这位从来没有生过大病的人,一夜之间患了严重的肝病,整个人完全变了模样。不到一年,勃拉姆斯因肝癌不治,撒手人寰。
如果你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不为新奇花哨的事物所迷惑,那么勃拉姆斯是你理想的朋友。勃拉姆斯的所有作品都打上了“高贵”的烙印,具有柔和、圆润、流畅的旋律特征。除了歌剧之外,勃拉姆斯的作品在任何一种体裁中都有非常优秀的范例。在交响曲里,《C小调第一交响曲》被誉为贝多芬的“第十”号交响曲,《E小调第四交响曲》被认为是近三四十年来最成功的一部交响乐作品。唯一的一部《G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跻身于世界三大小提琴协奏曲之列,两部钢琴协奏曲也是同类作品中的瑰宝。此外,管弦乐《匈牙利舞曲》、《学院庆典序曲》和《海顿主题变奏曲》,以及《德意志安魂曲》、《小提琴与大提琴二重协奏曲》、《两首小提琴奏鸣曲》、《二十首钢琴小品》以及室内乐重奏等作品都极其珍贵。
不同的“施特劳斯”
在古典音乐作曲家里,“施特劳斯”的名字恐怕是最为人们所熟知的。这种知名度毫无疑问是拜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所赐。当然,其父老约翰·施特劳斯也是音乐史上不可不提的重要人物。而理查·施特劳斯则与这对父子毫无血缘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