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断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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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放手让夏雨离开,原因不是夏雨在接不接水泥厂的问题上和他有分歧,却是因为这件事爆发的。那天他们争得很激烈,夏雨一点不顾及他的感受,说他自以为是、自我膨胀;说他并不见得比别人聪明只是比别人胆子大;还说他早晚要为今天的努力付出代价。林向西很惊讶夏雨的反常,这是破罐子破摔还是成心要撕破脸?近段时间他正困扰在一种矛盾中,梅子已经知道了他和夏雨的关系,虽然她还很克制,但爆发是迟早的事。也许她的克制是她给他的时间和机会,但是打发夏雨于事业于感情都是他不愿意做的事情,而且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夏雨今天为什么这样不管不顾,是不是也在给自己找一种借口?林向西只好利用这个机会,他说:你说的都对,但我已经走得太远,回不了头了。你如果怕以后受连累,还是趁早走吧!第二天夏雨就递了辞呈。夏雨的绝决让他少受了许多自我折磨,直到他发现水泥厂的转让存在许多问题而他又不能回避的时候,才冷静下来思考。这种冷静地思考也触及到夏雨的绝决,他忽然明白了夏雨的用意,夏雨的貌似无情原来是为了减轻他的痛苦。林向西没有为自己的幡然去找夏雨忏悔,那样就辜负了夏雨的美意。

林向西后来反思他和夏雨的这段感情为什么不能长久,结论是他们俩都太理智,当危机浮现,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弃。像那首歌所唱的:为了爱而放手——

可是,事业上他却做不到理智,事业出现危机,他釆取的是决然相反的战略。

水泥厂的过户手续履行完毕,县长祝酒以后匆匆离开了。但他的秘书沒走,秘书留下来和胡水垓单独呆了很长时间。按林向西的理解,是在做胡水垓的思想工作。毕竟他经营水泥厂多年,也算县里一个知名企业家,沟通是必要的。中午有一场宴会,为今天解职的高层领导送行,这是胡水垓最后一次行使厂长权力。宴会分了两场,一场在大厅一场在小厅。小厅里只有县长秘书、胡水垓和林向西三个人。酒桌上的气氛沒有林向西想像的那么沉重,胡水垓的情绪不比林向西低落。不知是不是做出来的:老林,我们俩打了一年的仗,最后这种结局你想到了吗?林向西说,老胡,咱们今天不说过去的事行吗?胡水垓说,老林你小看我了,告诉你我还没有被打倒,用不着兔死狐悲。林向西咔咔地干笑,胡水垓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声嘲讽,说:想笑就放开了笑,别有顾虑。林向西说,老胡今天是不是打定主意要报复一下?胡水垓的鼻子又哼了一声:看来你还真的以为你赢了。林向西说,我现在只能这样理解不是吗?不这样理解不光你我睡不着觉,连县长恐怕都睡不踏实。你说对吗赵秘书?赵秘书说,县长希望你把厂子经营好管理好,沒有这两好他当然睡不踏实。老胡别打嘴仗了,喝酒。胡水垓端起酒杯愣了一下,说:这杯酒是不是该林向西敬?林向西端起杯子说:你还没有离开你也是主人,让我们共同敬赵秘书一杯。胡水垓却把杯子放回去了。你敬你的我敬我的,我们共同不到一块去。林向西只得先和赵秘书喝了,回头再敬胡水垓。胡水垓倒很顺溜,爽利地把酒喝了。趁林向西斟酒的机会,胡水垓在他的肩上拍了一记,说:记着,这个结局不是我输给你的。赵秘书的酒杯咚地墩在桌子上,说:老胡你的牢骚发完了吗?胡水垓从此只打哈哈,再不多言。

林向西接手水泥厂两年,黑洼的企业就全面崩溃了。水泥厂二次转让时已经从集体企业变成了私营企业,而收购水泥厂的恰恰是胡水垓。林向西实际上就是中间的一个环节,这个环节正好把水泥厂的资产流失合理化。他不得不承认一开始他就输了。他的赢只是一种假象,真正的赢家是胡水垓。关于这段时间的心路里程,他在日记里有记录。让我们暂时中断对故事的叙述,回头去看几篇日记吧!

林向西日记摘抄:

九九年六月二十日 阴

金融部门开始对黑洼企业断奶,很奇怪为什么不同部门会在相同时间作出相同的反应,甚至连说法都是一样的:不能再往里面扔钱了,自生自灭吧!我去找县长,县长把半截铅笔往桌子上一扔,抬头说,别再做无谓的努力了,你脚下就是一个泥潭,越挣扎会陷得越深。细细品味,县长的意思也是自生自灭。

二千年三月十八日 春寒料峭

今天这个日子是我终生的耻辱,上午十点三十分,法院宣告黑洼企业集团全面破产。中午在县长家里作客,感受到的却是春天般的和熙。县长说:别丧气,企业垮了不是你的责任,是大趋势。连国有大企业都破产改制了。我对县长说,不管是不是大趋势,企业破产都是企业家的重大失败。县长沉下脸说,别人都能失败为什么你不能,是你比别人懦夫还是你真把自己当能人了?我告诉你,能领导一个大企业的人没有一个是傻瓜。正因为他们不傻他们才知道怎样面对失败。你林向西就是一介草民,能在一方兴风作浪七八年,也算轰轰烈烈过了。这番作为不是人人都能为的,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可为的。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不满足你去跳楼抹脖子好了,别在我面前哭丧着脸。县长夫人端菜上来,嗔怨道:自耕,不能委婉一点吗?县长说,我的批评是史上最温和的,他如果连这都承受不了那真应该跳楼去。县长说得对,他的批评绝对是最好的安慰。我说,我不会跳楼。县长端起杯子举向我:我们为什么干?为你的失败吧!我是和着泪喝下这杯酒的。我含着泪却像傻瓜一样的笑,因为我不能在县长面前哭丧着脸。

县长和我喝了三杯酒,说:你自己喝吧!想怎么喝怎么喝。我下午还有个会,不能多喝。夫人起来给县长添饭,县长问:知道为什么我说为你的失败干吗?我摇头。县长说,后垱的班子马上面临调整,我准备让你进乡政府。先安排个副职过渡一下,等秋后人代会就正位。我惊得三魂出窍。太意外了,意外得不敢相信,竟然愚蠢地问了句:县长为什么?县长哧了半声,用筷子点点我面前的酒杯,说:喝酒。

我问得很愚蠢,但问题本身并不愚蠢。事后我还反复琢磨了好几天,不敢确定是福是祸。我非常清楚这种琢磨是多余的,既使是祸我也不会拒绝。因为我太需要这个过渡。

三月二十二日 阴有小雨

今天法院来了两个干部,执行对企业清盘工作的监督。中午在新世纪为他们接风,我托故没有到场,请乡里两个付乡长去陪他们。沒想到这点事很快就让县长知道了,下午他来听取清理小组的工作意见,把我叫到一边狠狠地批了一通。他的意思是让我在这种关口要夹着尾巴做人。之后又说,当然你也别介意,来的人是我点名要的,他们不会找你的岔子。你主动一点,是让他们对我没话说。临走,县长把秘书留下了。我忽然想起两年前接手水泥厂的情形,那天县长也是把秘书留下来了。秘书接着和胡水垓单独谈了很长时间的话。如果说那时有必要对胡水垓做善后工作,那么今天对我则完全没那个必要。我只是一个村长,沒有胡水垓那么重要。而且企业倒闭不影响我继续当村长。何况县长已经跟我交了底,还有什么必要留下他的秘书来为我的思想善后。我隐隐有种预感,并开始为这种预感而忧虑。

赵秘书果然找我谈话了,他的话言简意赅,要我为水泥厂分解五百万债务。就是把水泥厂的债务转嫁给其他几个企业。我问为什么要这样做?赵秘书犹豫了一下,说:算了以你和县长的关系还是明说了吧,县长要从水泥厂的转制中提走二百万。这个钱得通过分解债务来获取资金。我又一次惊得三魂出窍。赵秘书笑着说,老林你别告诉我你被吓着了,县长最欣赏的可就是你的胆量。老实说这事儿不难,企业账都在企管会掌着,企业之间的资金流动也是常有的事。本来就是一锅粥,谁多舀一勺子少舀一勺子出不了大事儿。反正现在都是倒闭企业。问题是水泥厂的债务应该与水泥厂的转让同步,而其他厂的债务将沉淀下去,由黑洼村背着。把水泥厂的债务分解出来黑洼就得多背五百万。这不是胆量问题,是良心问题。我把黑洼拖进了泥潭,再给他的背上压一块石头,黑洼子子孙孙都爬不起来了。赵秘书笑我忧国忧民,他说村级债务早晩要化解掉,没人逼你还。我最终妥协了,不是因为村级债务早晚要化解掉,而是我需要那个过渡。

三月二十三日 雨后初霁

胡水垓请我喝酒,催问债务分解到位了没有?我突然跟他翻脸,说我改主意了。胡水垓吓得要给我下跪,瓷白着脸连连作揖:林大哥林大爷,你也是道上走的人,不能这么不讲信誉吧!有要求提要求,千万别说你改主意了。据说这两年他在股市上赚了不少,回来收购了水泥厂。有谁知道这王八蛋是空手套白狼?水泥厂的产权与债务同步,债务是他的收购成本。而这个成本却通过我的手被分解掉了五百万,等于我为他买的单。我说,那行,给我一百万吧!胡水垓愣了一下,说:给你百分之十的股分。我揺头。他又说:百分之十五?我说,给百分之五十都不干,我只要钱。否则你找县长追你的二百万去,他不给你可以告他。只要你有胆量。胡水垓蔫了,只得答应给我一百万。我说,下午五点钟以前把存单交到我手里来。你知道我的狠气,最好别耍花招。胡水垓端起杯子说:一言九鼎。但愿我们从今以后能成为朋友。呜呼哀哉,朋友是这样炼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