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断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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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水泥厂自发生包装错误以来,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代销商的信心。林向西对道路的封锁更是雪上加霜,导致水泥厂的销售业绩一路下滑。企业就像老人,不出问题好像什么问题都没有,一出问题什么问题都来了。首先是资金链断裂,自己的钱压在仓库里不能变现。银行那帮孙子看你不景气赶紧关门。没有钱就得停窑。不生产工人没饭吃。失业导致人心不古,管理者的问题也藏不住了。工人们隔三差五地去县政府静坐,要求政府解决他们反映的问题。拖到第二年秋天,牛县长不得不到水泥厂调研。调研的结果是撤销胡水垓的厂长职务,同时对企业实行改制。确切地说是下放,把县水泥厂交给黑洼村。

黑洼有了水泥厂,亿元村的目标就实现了。这是县长的杰作,也是林向西的愿望。水泥厂是大企业,体制也不同于乡、村企业,过户手续远没有此前乡办企业过户简单。林向西在水泥厂谈了一个星期才把方案定下来,这个过程也是他对水泥厂全面熟悉摸底的过程。今天是正式签约的日子,本想直接去水泥厂,车开到企管会门口,脚下不由自主地踩到了刹车。他抱着方向盘发了一会儿呆,最终还是下来了。

今天对林向西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重要不仅在于他即将接手一个大企业,还在他将要放弃一段感情。夏雨今天离开,昨天电话联系过,说好不来送她,夏雨很久没吱声。他知道这样对她太过残酷,但既然决定分手,还是残酷一点好。残酷也许能减轻分手之后相互思念地痛苦,这是理智的行为。但理智有时候会遭到感情的拒绝,人的行为受感情支配的机会往往比受理智支配的机会更多。林向西在到达企管会的前一分钟还最后一次告诫自己:别犹豫,直接开过去。但车到企管会门口,脚下还是移动了位置。这是没办法的事,既回避不了感情,同时也回避不了这个地方。这里是去水泥厂的必经之路。

办公室的门关着,通着办公室还有一扇内门,里面是夏雨的寝室。这里存在两种可能,一种是夏雨已经走了,里面内外都是空的。第二种可能是办公室空着,但里间没空,夏雨还在里面。他在办公室门外站了半分钟,心情很矛盾,一边希望夏雨已经走了,另一边又希望夏雨还没走,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哪种希望更强烈。半分钟后他举手敲门,敲得很小心,分明是当里边有人的。敲了两下停下来,里面却没有一点反应。按正常心理分析,他此刻应该放弃,或者手忙脚乱地开门。放弃说明他希望夏雨已经走了,来敲一下门是对那段感情的交待。手忙脚乱地开门说明他心里其实割舍不了,要急于求证自己的侥幸。但林向西的表现却出乎这两种分析,没有如释重负地放弃,或者心灰意冷地离开。门是开了,却是从容不迫。从容中透着自信,好像对未知早已了然。穿过办公室,里面的内门是虚掩着的,可以看到有微弱的灯光。林向西没有再敲门,直接推门进去。夏雨低头坐在床沿,之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对林向西的到来没有丝毫意外和惊喜,仿佛她等的是一个习以为常的约会。林向西也没有说话,径直过去把书桌前的椅子挪到夏雨对面坐下。两个人都很平静,不像戏里面常见的那样悲痛欲绝,甚至没有“对不起、忘了我”一类的废话。所有的语言都是为表达一种意思,如果彼此完全理解了对方,那么语言就成了一种多余的东西。

后来是夏雨先开的口,夏雨问:准备好了吗?林向西说,再给我一年时间也准备不好。夏雨说,我不是指客观的东西,我是问你在思想上是不是真正准备好了接手一个大企业?林向西不知是否受了生离死别的影响,情绪显得很低落,不是他一贯踌躇满志的作风:有很多问题。现在看来,你当初的观点是对的,答应接管水泥厂也许真的是个错误。夏雨问:现在退缩来不及了吧?林向西摇摇头。夏雨沉静地注视了林向西很久,不知道该劝他激流勇进,还是激流勇退。当初她是极力反对的,林向西不听她劝,说她小脚女人。她也针锋相对,说他自我膨胀。现在木已成舟,林向西反而败火,此刻浇油浇水都不对。浇油是让他继续去走钢丝,这正是她所担心的。浇水会让他完全丧失信心,那么大一个企业没有信心怎么经营?水泥厂如果塌了,毫无疑问会把黑洼的企业全都压垮。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夏雨站起来,把林向西的头搂在怀里。这是母亲的行为,女人天生就有母爱。男人在脆弱的时候总希望在母亲的怀胞里寻求庇护,林向西现在就是这种心情。以往任何时候都是夏雨依附于他,他的胸脯就是夏雨的靠山。夏雨疲倦了、夏雨受了委屈、夏雨渴望爱抚的时候都需要这座山。他也乐意充当这座山,他是强者,在她面前尤其要像一座山。今天却截然相反,他感到了自己内心的软弱和不可遏制的孤独。原来我并不强大,我现在才更需要一个支撑。夏雨别走好吗?夏雨把他环得更紧,仿佛也怕他被谁夺走一样。我得走啊!不走会把你拖得身败名裂。夏雨喃喃地说。林向西说:你走了我可能垮掉,和身败名裂有啥区别?夏雨的口气很自信:你不会!你若为失去一个女人而垮掉你就不是我认识的林向西。林向西蓦地昂起脸,他听不懂夏雨这话是夸他还是在损他。你是说我无情?夏雨摇头:男人的感情不是用来表现的,我还是希望看到那座挺拔的大山。来,让我最后一次帮你找回征服世界的雄心。夏雨敝开胸怀,胸前两只放飞的乳鸽直朝林向西的脸上朴楞。然而就在这时电话响了,这是县长的电话,县长在催他。林向西从夏雨怀里抬起头,一脸的无奈。夏雨说:就这样走了?林向西也不甘心,这是最后的机会,一旦走出这间屋她就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他不能再去打扰她。不,不能这样走了!夏雨喊:还等什么,来呀!林向西抱住夏雨,两个人滚到床上。不幸的是所有的狂热都只限于上半身,林向西的身体此刻就像大海落潮一样追不回来了。夏雨在下边百般挑逗,终归徒劳,哀怨道:你今天咋了?林向西懊丧之极:我也不知道咋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力不从心过,是不是老了?看到他这个样子,夏雨也不忍心再责备他。你没有老,只是心疲倦了,就在我身上躺一会儿吧,别再勉强。

当电话再次响起,林向西毅然走出了他的温柔之乡。走出房门时停了一下,回头说:你不知道吧,昨天夜里质检和工商部门联合,突然查封了农药厂,并开出了二十万的罚单。夏雨听得一怔。半个月前后垱出过一条新闻:一个失恋的女孩一口气喝了半瓶杀虫剂,然后插上房门哭。等家里人闻讯赶回来,见女孩睡在地上,以为没救了。父母抱起孩子就哭,哭着哭着听到怀里多了个哭声,一看竟然是走了又回来的女儿,原来她刚才是睡着了。做父亲的第二天特意买了一挂炮仗去黑洼农药厂表达谢意,感激他们的救命之恩。这批假农药就是上次在县里经济工作会议期间生产出来的,虚假繁荣是林向西献给这次会议的一份礼物,没想到代价竟然这么大。他现在已经沒有选择,唯有接过水泥厂于图东山再去。

林向西走后,夏雨也走了。她没有回过去的家,直接乘车去了县城。她在县城东街盘了个门面,计划开间“夏雨百货”,母亲已经先一步进城,在店里监督装修。这一走就和后垱断绝了一切联系,直到几年后稀里糊涂卷进一桩遗产案,并因此闹出了人命,才懂得事情都有个因果循环,不是自己想了结就能了结的。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