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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县里的经济工作会议如期在后垱召开,会议计划开二天,林向西作为唯一一个村级组织的代表要在会上发言。其中还有一项议程:参观黑洼的企业生产,这是林向西早就意料到了的。因为会是在后垱开,他人虽在会场,一样能掌控会场外的企业动态。黑洼六家企业,其中和农业对口的三家其本上是按他的要求提前投入了生产,水晶饰品厂也在会议开幕的当天进入运行状态,剩下编织袋厂和精细化工厂两家。昨天他刚从县编织上掏了三吨聚乙烯再生料,有夏雨在那里坐阵应该无忧,问题最大的还是精细化工。根据夏雨昨天的汇报,他们已经搞到了一批生产原料,正在调运途中。林向西心里大为宽慰,强调原料一回来立即组织生产。等到上午的会议结束,林向西饭都顾不得吃,马不停蹄赶到化工厂,化工厂仍是一座死厂。原来他们运回来的根本不是生产原料,而是生产垃圾。林向西当时就气昏了,指着夏雨骂:你们吃屎长大的,就不会打开包装看一下?夏雨有冤无处申,出去釆购的又不是她。但她是企管会主任,是这次任务的总调度总指挥,出了问题就该她扛。而负责釆购的老姚这会儿只顾捧着头蹲在地上,也不解释一下是怎么岀了这种偏差的。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首要的是怎么应对明天的会议参观,林向西急得乱了方寸,竟然问出一句非常外行的话:能不能拿垃圾往料斗里填?在厂的领导没一个人回答,旁边有个技术员正好经过,站住说了一句话:不想要设备了就可以。林向西噎得脸一块红一块白,大手一挥说:忙你的去!一边闲得没事的工人咔咔地笑得人心里发麻。

夏雨最后建议用检修设备的假象蒙混过去,反正是做假,总要不给自己留下后患才行。林向西说,要做就做真点,把设备给我大缷八块。然后问老姚:老姚听清楚了吗?老姚从地上站起来,吞吞吐吐地说:购料的钱是我向亲戚朋友借的。林向西“嗨” 了一声,险些没背过气去:回去把老婆卖了还你的债吧!

林向西以为这已经是最坏的结局了,没想到还有新的问题。

第二天大会参观,最先走的是编织厂。编织厂是林向西的老巢,他对这里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夏雨这个厂长,厂里的设备、管理、人员配置和技术力量都是可以放心的,只要有料进去就不愁出成品,所以在走进车间的前一秒钟他还在兴致勃勃地向身边的领导介绍情况,可是当他走进车间,刹那间脸色骤变。

编织厂分三块,拉丝、织片和裁缝,本应是三个车间,现在却都挤在一个大间里,看着就成三块了。倒也一目了然,既方便管理也方便参观。第一印象是人员齐备,就连裁缝那一块尺寸片布都没见着,也是空车不空岗,人都在那里坐着。织片这一块半数车位在运作,虽然车下没见到什么成效,但车上却很忙碌,几乎到了手忙脚乱的程度。参观者多数不懂,以为车上的人都是新手,就问了:临时请来凑数的吧?车上的人抹一把脸上的汗,没好气地说:新手?这里有一半的车位是我带出来的徒弟。听听,多大口气!那为什么总是断头?你看你织出来的片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织的是毛毯呢!车上的人把刚断的一截纬线扯下来递给参观者:你看看这拉的是什么丝。参观者一手拉住一头,还没用力丝就断了,而且一下子断成了三载。

如果把断头的责任推给拉丝又不对了,拉丝冷料进热料出,果粒变成线,机口的人只管牵着走,至于牵出来的丝线有多大耐拉力是材质问题不是技术问题,有我们什么责任?

问题出在材质上,这批货是林向西从县编织厂的陈仓里抠出来的,陈到什么程度连现任厂长都说不清楚。当然这也不是原因,聚乙烯如果可以沤烂,国际社会也不会因为环保问题而头疼了。真正原因应该是原生材料已经被太阳氧化掉了,再生料才有可能成为这个样子。林向西挖这批废料回来一是应急,二是图便宜。一代聚乙烯去年的市价是七千八一吨,目前已经涨到一万二,别说他手里没钱,就是有也得考虑编织袋市场的承受力,怎么会想到这批料其实也是垃圾?

林向西在这么多领导面前出了洋相,一时失去冷静,没有对问题作客观分析,武断地认为是操作适当或是设备故障,便把夏雨叫来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夏雨还没受过这种委屈,竟然连声辩都不会了,愣愣地看着林向西,任他恶劣粗鄙的发泄完了才咬着嘴唇离开。车间的工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他们的厂长,见她亲自上了一台织车,踩动机梭开始编织,也是一脚断经一脚断纬。林向西心里有愧,挽起袖子拉起丝来,同样很少有把一根丝完整地拉到头的。后来他把拉丝机车都拆开了,捣古了半天重新装好,开车一试还是老样子,这才相信不是设备问题了。

林向西后来是被县长请到会议上去的,虽然黑洼企业不如县长鼓吹的那样好,但在乡村企业普遍倒闭的大气候下,也算不错了。县长就是这么肯定的,县长肯定在先,然后才请林向西上台发言。林向西一开始缺乏自信,话都说不连贯,发言进行到一半,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不错,我也承认黑洼企业不如各位领导预期的那么好,可是领导们知不知道我们是在什么条件下生存的?后垱是全县最偏辟落后的地方,信息闭塞交通不变又没有区域特色,在这个地方办企业就算有资金原材料的保障,市场上也不具备竞争力。何况我们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甩掉贫困落后的信念和勇气......林向西的话赢得了县长的掌声,后来也赢得了全场的掌声,这才支持他把发言进行下去。

林向西从会上回来直奔编织厂来找夏雨,找遍全厂也没找着,所有人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夏厂长从车位下来就没见到她人了。林向西后来把全厂的人都打发出去找夏雨,他自己坐在企管会的办公室里等消息,等来的又都是同样的结果:哪儿都没有。这时候他心里开始紧张起来,在办公室再也坐不住了,亲自跑出去寻找,哪里找得到。后垱虽然不大,但藏个把人还是很容易的,何况还有四面大山作屏障,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支部队钻进去怕也如同鱼归大海。林向西正不知从何处入山,恰巧有个老牛倌从山垭赶牛出来,告诉林向西:两个时辰前他放牛经过黑石沟,见到有个姑娘坐在沟口哭。

林向西找到黑石沟,果然是夏雨,夏雨趴在沟边睡着了。在见到夏雨的那一刻,他心里顿时有一种很柔软的感觉倏地飘起来,一时不能确定这种感觉到底是儿子才有的还是男人才有的,抑或是父亲才应该有的。他在睡着的夏雨身边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然而小心翼翼地坐下去,就那样安静地守着她。心里想的却是:如果我找不到这个地方怎么办?这丫头,把这里当成她家后院了。

又过去个把时辰,太阳已经落了,朝阳的山岭浸在霞光中,草草木木都有些愰惚。忽然有个身影跃上山脊,像贴在幻灯镜头上的一副剪纸,显得极不真实。嘞···嘞···回啰——嘞···嘞···一阵吆喝声从山脊上飘下来,在山谷中回荡。只见一团团白色的影子突然出现在山坡上,刹那间长长短短的羊叫声响成一片。多么美妙的画面啊!林向西禁不住一声惊叹,随即喊:夏雨快看!

夏雨其实早就醒了,早到林向西还没有走近她,这个把时辰她都是在装睡。她想看看身边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大耐心,此外也是觉得良辰美景难得,更难得的是两个人心里都有这一刻的宁静,实在不想破坏掉。听到林向西喊她,睁开有些酸涩的双眼,却发现林向西的注意力并没有从前边的山坡上转移回来。她仄起半截身子随林向西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那面山坡上有个身影在上窜下跳,一边跳着一边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嘞、嘞!一群白色的绒团团就在他的嘞嘞声中向山下滚去,不久就从视线中消失了。

似乎就在这时日光忽然黯淡了,山谷里顷刻变得影影绰绰起来,林向西这才掉过头来看夏雨:醒了?夏雨还半仄着身体,好像随时准备再躺下去。林向西伸出一只胳膊从后边托住,夏雨便就势依偎过来。

你这会儿怎么有闲心了?她问。

是你让我找回这份闲心的。他说着,搂她的那只胳膊用力紧了紧。

她侧了一下脸,可惜这会儿已经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了。

跟我说说,这次会议给你带来了什么样的契机?

林向西好一会儿没吱声。

她问:是我把事儿给你弄砸了?

林向西忽然有些激动:安安静静坐会儿不行吗?非要这个时候扯这些!

夏雨哑声。过了会儿才说:对不起!然后挣了一下,想挣脱那只胳膊,但那只胳膊却搂得更紧。

县长准备把水泥厂交给黑洼。林向西的语气听着淡淡的,却难于掩饰他的喜悦。夏雨这回毅然地推开了那只胳膊,拧过头问:这是你想要的结果?林向西没有马上回答,他是真不愿意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和夏雨争执,这会儿他们应该享受欢愉才对。

企业陷入困境,需要一个动力。好比一架车陷在泥坑里,没有大马力拉动不了。林向西耐心地解释着。

许久,夏雨才说:道理没错,就怕是饮鸩止渴。

稍停,林向西说:安安静静地坐会儿行吗,别再扯这些事了。

夏雨却说:我饿了,咱们回去吧!

林向西喊:夏雨——

夏雨明白林向西啥心思,但她不想迁就他:留着带给她吧,别让屋里空得太久。说着伸手去牵他,林向西从地上弹起来,像老鹰捕小鸡似地扑向夏雨。夏雨一转身到了林向西身后,等林向西再回过身来,夏雨已经走出几米远。

回吧,我今天身子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