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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林向西计划召开一次企业工作会议,武装一下思想。今年还有一个季度,能抓住这个季度也是好的,就算完成不了当年的经济指标,起码对明年的工作是个积极的影响。目前这种局面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年终再不想办法改观一下,明年将不堪收拾。开会本来很平常,中国大大小小的官员最热衷的一件事就是开会,布置工作要开会,检查工作要开会,总结工作更要开会,工作就是上下会议的链接。林向西不爱开会,他要做的事很少需要事前造声势,有些甚至需要事前保密,万一会上说漏嘴了岂不是自找麻烦?这回要慎重其事的召开一个会,引起下面广泛议论:老板在动啥心思,是不是真要阵前换将?

林向西对中层以上的企业领导不满意,已经不是秘密。今年一开春,企管会就搞了一次民意测验,让工人对车间以上的负责人投信任票。虽然投票结果至今都没有公开,但毕竟这是悬在企业领导头上的一把剑,不定啥时候就会掉下来。企业目前的状况空前不好,几乎陷入绝境,这种局面会不会催生老板的换将计划?其实经过那次民意测验以后,尤其是后来又搞了一次为期半个月的半脱产培训,这帮游侠已有所收敛。可这仅仅只是个人表现,不是工作业绩。林向西是个重实效的人,在他面前充好人充不过去。是驴子是马得看你能不能拉辕,这是林向西在培训班开班时讲的一句话。培训班结束以后,他们这帮人轮流出去跑一个月市场,结果没有几个人拿回定单。工人们当面调侃他们:老板派你们出去推销人民币,你们大把地采购车船票,功不可没哟!黑洼都是起死回生的企业,几乎没有一张定单,这种日子不好过。身为企业负责人,不能为企业效力是件丟面子的事,老板要拿他们开刀也是合情合理。

林向西准备召开企业工作会议,准备期间分别找过一些人座谈,他的着眼点仍然在如何开好这个会,这种一反常态的作法是他这次真的想不出高招来了。企业面临的问题太多,他每天几乎都陷在具体矛盾中间,就像个消防员,光顾得四面扑火,没有机会总览全局。他要坐下来好好地理个头绪出来,所以才有了这一次的集思广益。没想到他的座谈会给另一部分人带来了不安,这倒是个意外收获。要把一批濒临倒闭的企业盘活,企业上下都应该有危机感才行,从这个角度出发,这个会还没召开就收到了一半成效。

会议还在酝踉中,上面忽然传来消息:县里秋季经济工作会议要搬到后垱来开。林向西敏感地意识到,黑洼的第二次高潮即将来临,而唯有新的经济浪潮才能尽快把黑洼带出困境。他脑子里灵光一闪,立刻有了新主意:现在的主要任务是迎接县里经济工作会议的召开。经济工作会议在后垱开,摆明是冲黑洼来的,黑洼以什么面貌出现在会议面前,将决定黑洼今后的命运。

企管会办公室里今天聚齐了包括夏雨在内的六个厂长经理,林向西声明不是计划中的企业工作会议,只是请大家来聊聊,算是集体坐谈吧!林向西说:你认为我们的企业目前是个什么状况,你认为你自己的企业目前是个什么状况,有哪些问题要解决?好,先归纳一下吧!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涉及人事变动,企业的生存问题向来不用我们这些二厂长操心,你林老板才是大厂长。

十分钟后,夏雨站了起来:要不我先说吧!厂长经理们马上起哄:对,夏主任先开个头启发我们一下。夏雨说,是抛砖引玉。林向西咳了一声,拦住夏雨:你还是先别抛你的砖,小心砸到人。让大家先说嘛!但厂长经理们却一再推举夏雨先说,夏雨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表现欲望特别强,硬是没有把林向西的劝阻听进去,坚持放了头一炮:

我不想说假话......夏雨是这么开头的:今天在坐的都是企业负责人,企业什么状况我们心里最清楚,但要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种考险。难的不是说真话,而是说了真话以后怎么办?没想到夏雨的开场白火药味十足,令厂长经理们紧张起来:这丫头想干什么?

夏雨的观点在会前已经和林向西单独交流过,她认为黑洼企业整体滑到了崩溃的边缘,是时候该釆取断然措施了。她的断然措施就是关掉一半企业,把有限的资源集中使用在幸存的企业身上,这样尚有希望避免全军覆没的结局。这个观点林向西当然不能接受,既使他也不否认企业面临的困境。冲出困境有两条路:一进一退,你为什么单单选择退?如果我们是在打仗,你是带领部队一起冲出重围,还是丢下伤员逃跑?夏雨说,如果指挥员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他一定会留下一部分人掩护突围,这一部分人明显要承担牺牲。牺牲!林向西为拯救企业牺牲掉了一群狗,为此很大程度上伤了黑洼人的感情。如果再关掉一半企业,那就是用牺牲换取牺牲,这样的结局归根到底是要牺牲掉他的社会信誉。但他没有直截否决夏雨,问了一句:你认为谁应该牺牲,谁又适合留下来?夏雨说,适合留下来的当然是和农业适销对路的产品。黑洼的企业和农业对路的有三家:农药厂、钙镁磷肥厂和粟兴公司。夏雨的理由很简单,黑洼都是没有定单的企业,完全靠市场上拼杀,当然首先应该选择身边的市场。这比扛着编织袋,背着半成品化工原料去外地打天下要来得容易。林向西没有争论,他心里面是认可夏雨的观点的。他不能接受源于他一惯不认输的劲头,尤其不能这么快就认输。除了自己的面子观点,还有县长那一头:放弃一半企业县长怎么看?要知道,黑洼有今天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县长的意志。于是对夏雨说:你的观点只限于我们俩知道,暂时别捅出去。

夏雨没有遵守林向西的约定,还是把她的观点捅出来了。她的话一落音,立即遭到精细化工厂和水晶饰品厂两个厂长的反驳。照她的说法,这两个厂和她自己管理的塑料编织袋厂应该首先关门。工厂关门了,厂长怎么安置?你是企管会主任,不干厂长还是主任,你不能只管自家的孩子不哭不管别人家的孩子饿不饿。林向西看到两个厂长反应激烈,心里多少有些庆幸,暂时按下对夏雨的不满,遂说:工厂关不关门就看我们自己能不能撑住局面,县里经济工作会议即将召开,这次会议在后垱开,在后垱开就是在黑洼开,我相信大家能够想到这个会议的意义所在。现在最关键是要让县长对我们有信心,让与会领导对我们有信心,所以我要求大家,不管使什么招都要把机器给我开动起来,开足马力生产一周。林向西此番话一出,场面马上安静下来,包括两位刚才还情绪激烈的厂长在内。原来这是他们俩的合谋,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戏演得好啊!厂长经理们明白过来这是被套住了,一周的生产量不是个小事,起码也是上十万的资金周转,这笔钱从哪儿来?倘或真是周转也还罢了,动员一下社会关系拆借这笔款子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可他们手上没有定单,产品出来弄不好就压在手里了,这个风险可承担不起。

会议还没有开出结果,忽然闯进来一帮不速之客,村里几个副职干部今天不知什么用意,约齐了来企管会“走亲戚”。 企管会在后垱,村委会在黑洼,相距十几里路,而且农业和企业基本是两块,平素没什么往来,村干部们戏说“走亲戚” 也不完全是发牢骚。别的村只两会,一个支委会一个村委会,我们村多个企管会。多个门户好哇,没事有亲戚走。嘻嘻!哈哈!林向西坐着没动,脸色阴沉沉的很难堪。夏雨赶紧起来打圆场:领导们来检査工作也不打声招呼,搞起突然袭击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找茶杯,顺手还把一包香烟丢在桌子上,喊:厂长们帮个忙。忙乎了一阵,人人手里都有了烟茶,屁股下边也都有了凳子,林向西才说话:好,既然来了就一起坐下来听听。我们接着开会吧!夏雨看一眼林向西,似乎有话要说,林向西却假装没看见,点名叫化工厂厂长:老姚你先说。老姚像忽然患了口吃病,一个句子掰成几截:没有、老板支持、很很难······林向西眉头皱了一下:刚才舌头还很利索这会儿怎么捋不直了?夏雨又看了一眼林向西,已经有些焦虑不安了,林向西说:你又要说什么,刚才不是表明态度了吗?要关门!夏雨顾不得计较林向西的讥讽,说:我出去安排一下。林向西不耐烦了:没什么要你安排的,别像屁股长毛似地坐不住。有人忍不住 哧 了一声,夏雨怨恨地盯了他一眼,脸上飞起朵朵红云。

最终还是三个与农业对路的企业承诺回去组织生产,水晶饰品厂后来勉強承诺在会议期间安排生产,剩下精细化工厂和塑料编织厂两家,林向西也不再迁就了,直接下达生产指令。最后强调:夏主任是这项任务的总调度,你们要想保住自己的企业就请你们主动找她联系,别等她来找你们,更别等她找到你们头上还不积极配合。谁给我在关键时候掉链子,下次开会这里就不再预备你的坐位。

会开结束了,接着就该考虑吃饭问题。人总要吃饭,总要找个地吃饭,光企业上的人也不说了,还有一帮村干部总得安排吧!既安排了村干部就不能把企业上的人撇下。可是老板为啥阻止夏主任,不让她去安排?如果因为那是在开会,现在会也开罢了,夏主任你怎么还迟迟不动啊!夏雨抬头看壁钟,十一点二十七分,什么都来不及了。你们别看我,看老板,老板有安排,咱们跟官吃官。林向西大手一挥:好,都跟着我,那走吧!大家真的跟在林向西后面,以为这是去街上吃,谁知他出了门没下台阶,车身往后院走。后院是伙房,编织厂这个伙房实际上就是招待所。上面一再喊“减负”, 村里不得不把伙食摊子拆了,但黑洼这个摊子减不了负,只能转嫁给企业。前一阵企业形势热火,这个伙房也热火。眼下情况不怎么好,据说林向西把伙房的小锅封了,连他都跟工人一起吃“大锅”, 今天准是为了村干部重启小锅。进到饭堂,只见大盆饭菜已摆上窗口,热腾腾的冒着蒸气,只等就餐人员来了开勺。其实也没多少就餐人员,工人们已经停工很长时间了,只有车间以上的干部和少数几个机修还在上班,那也不过是个愰子,证明编织厂还沒关门。这会儿都猫在车间里观察动静,因为还没到饭点,因为今天有领导莅临,所以不敢提前跑来喧闹。林向西走近窗口,弯下腰喊:伍师傅,有多余的碗筷没有?窗口里探出一张老人脸,问:要多少?林向西回头清点人数,回道:十一个人。里边答:有!林向西说:那就拿出来吧!一会儿伍师傅抱着洗好的碗筷出来,林向西上前接住,亲自分发给大家,说:自己动手,各取所需。但领到餐具的人并没有勇跃取餐,都端着碗筷等着,八成以为伍师傳接着会把应该是他们的菜肴端出来,直到林向西去窗口的大盆里舀好饭菜端到桌子上,才肯相信这就是他们今天的待遇。

夏雨是最后一个取餐的,她发现除了她和林向西取的是足量饭菜外,余者都是象征性地舀了半勺在碗里,算是对这个场面有所交待。她估计,只要林向西一离开,这些人准会丢下碗筷走人。林向西偏偏不走,他像是故意要这些人难受似的,放下碗筷后就把香烟掏出来了,先给自己点燃一支,然后把烟和火机都放在桌子上。那意思很明白,是等着给大家发烟。

等人都走了,办公室只剩下他(她)们俩时,夏雨问:你今天这么做什么意思?林向西仿佛很惊讶:为什么非要有意思,你不认为这才是正常现象吗?夏雨说:村干部们跑十几路就为来吃一碗清水萝卜,你这事做得......不给自己留后路了?咋说人家也是客。林向西冷笑着在夏雨额头上点了一指头:不用脑子!他们说来走亲戚,你还真拿他们当客。人家那是一句牢骚话你都听不出来,我这么着就是堵他们的嘴,他们不是客是企业的主人,就该知道怎么过日子。听他这么一说,夏雨反思自己的想法,确实有些幼稚,但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顾虑:做人真的要这么用心计吗?就算你做到了滴水不漏,但人家在心里把你恨上了,你不一样要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