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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林向西带头杀了自家的狗,推动了黑洼的杀狗进程,一场疯狂的杀戮开始了。狗们逃避不了主人的猎杀,它们有的在睡梦中被榔头击碎天灵盖;有的偎在主人怀里被抺了脖子;有的被吊死在树杈上;有的倒毙在食槽边。侥幸逃过劫难的狗每到夜晚都哀嚎不止,不知是在呼唤同类,还是在控诉人的暴行。村里的老人忧心忡忡,都在议论这个年怕过不安稳。捎带把林向西骂一通:狗日的缺德,往后必遭报应。他们骂林向西不是因为林向西杀狗,而是因为林向西欺骗了他们。林向西说杀狗预防狂犬病只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用意是拿狗肉敬贡,拢络大大小小的官员。此后两、三天,他开着一辆借来的斗车,拉着狗肉、香油、花生、大米穿梭在高高矮矮的门楼里。用他的话说是见庙就进见神就拜。以前也兴拜年,这是多年的潜规则,都是悄悄的进村,拣主要关系拜一拜。够份量的来者不拒,不够份量的赶紧回避,不期而遇了就装沒看见。几斤香油几条鲜鱼几副猪下水,碰巧能弄到点山货,那便是稀罕物。谁像他这样大张旗鼓地送?谁又能像他这样一次屠杀一百多条狗用来拜年?听到的看到的得到的,无不称之谓大手段、大气魄。而在黑洼,在他的班子内,却有另一种声音在传播。那是不解,是不满。林向西是个我行我素的人,谁不指着他的眼窝骂他就当没听见。指到眼窝了,也沒有过多的解释。我今天沒时间。这是客气的。还有不客气的:不该你知道的别问。

班子内的分歧不会对林向西的计划构成威胁,毕竟这是一层组织,有它的规则性。但有个不受组织规则约束的人在很关键的时候给他制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这个人叫王二柱。王二柱刚被林向西从企业清除回家,正想找个由头出一口憋在心里的恶气,这天恰好碰到村里的拜年车停在粟兴公司门口,就上去撸了几条狗胯,还提走了一瓶香油。走时留下话:让林向西来找我。林向西和夏雨出来的时候王二柱还没走远,几个先前在路上护车的企业头目问:老板追不追?林向西很生气,责问:刚才你们干什么去了?没等对方叫屈,林向西的口气又缓下来了:今天算了,找个机会再收拾他。

车上的年货是按计划走的,中途被王二柱掳走了几份,计划就发生了变化。这一时半会不可能找到补充,又不能耽误集体行动,只能动脑筋从中找出几个可以解释的对象。这个对象不好找,好像谁都不确定真有耐心听他解释,当然谁都不会当面拆穿他的搪塞。而唯有当面嘻嘻哈哈的角色才是林向西最害怕的,毕竟这是一件伤人感情的事,俗话说宁丢一村不丢一家。诚然事出有因,那又为什么偏偏是我?说白了还是小瞧人嘛!

林向西沒有为几只狗胯去找王二柱,虽然王二柱给他制造的这个麻烦让他心里堵了好几天。王二柱有了几只狗胯还有一瓶香油,这个年过得很丰盛,但过罢年他就有了麻烦:派出所突然搜查了他家,在他家院子里搜出了一堆机器部件,有些是旧的,有些还没有拆封。王二柱被押走的时候五花大绑着,而且不准他上车,他是跟在警车后边步行出村的,这摆明了是拿他示众。虽然后来还是林向西把他保出来的,但仇恨却不能因此而被抹去。

林向西如此声势拜年,确实有他的苦衷。黑洼现在是工业实体,办工业和办农业不同,农业可以封闭生产,工业不行。任何一个小厂都牵扯到方方面面,不知道哪一天会犯到哪路神仙手里。临时烧香佛不灵,要想遇事方便,感情投资很重要。同一件事,有交情的一根烟或者一顿酒,肩膀一拍哈哈一笑,搞定。没交情的跪在地上瞌头他嫌你挡了他的道。清谈都会,可惜成不了事儿。

一圈年拜过来就到了二十九,这年二十九除夕。早晨起来村里看不见闲人,家家户户关着大门忙。老人忙扫除,主妇忙年饭,孩子们忙着贴对联。一年的辛酸辛苦都要在这一天了结。家不分贫富人不分贵贱,装也要装出一副喜庆来。连因伤其类而悲痛的狗们,也在忙着啃骨头,暂时忘了忧伤。林向西还有最后一件事:给困难户送温暖。黑洼的经济发展了,今年的温暖比往年更温暖。有大米有猪肉,每户还有五百块钱。一大早,林向西就带着班子成员在村巷里穿行。每走一家都有一番礼节性地客套,他们该说的话不能少,主人该说不该说的话还不能不听。这样浪费了很多时间,眼见就小晌午了,还有五、六份温暖没有送出去。林向西说,咱们分开走吧,两个人一路。班子有七个成员,分三路多出一个,这一个得走单。林向西是头,要走单也是他。他单走一路,另三路又走不均了。有体谅他的,说:你先歇着吧!这几天你跑辛苦了。林向西听这话的口气更像发牢骚。给领导们拜年是以企管会的名誉去的,带的是企业负责人,沒有带班子成员。估计他们有想法。以集体的名誉送礼也是联络感情的一个渠道,无论多大的集体,最终还是落实在人头上。正是有这层原因,他才要带着企业负责人。班子成员有想法可以理解,但他决没有做错。不管对方的话是正说还是反说,客观上是为了减轻他的负担,当然只能当正话听。也好,那就辛苦大家了。临走给大家发了一支香烟,并亲自为他们点燃。他一走,分好的三路再一次解体,三路变成了六路。一个人走一家更好,走完了回去团年。此刻鞭炮声已经响起来了,放鞭炮是团年的开始。鞭炮声一响,人心里就长毛。快走吧!家里酒都斟上了。

林响西嗅着空气中浓浓的硝烟味往家里走,走到上下洼之间的夹冲里,忽然听到老邹家的狗沉闷的吼声。老邹家里的两条狗有藏獒血统,它们的身体还有父辈或祖父辈的特征:粗大壮硕,短腭长毛。它们的叫声短促而沉闷,节奏非常慢,但每一声吼都发自肺腑。一般情况下很少听到它们叫,叫也只叫两声。铿镪有力地两声咣、咣,是敌是友大体就分辩出来了。倘或叫到第三声还不停,必然引发全村的狗集体大合唱。今天它们叫得特别凶,已经不能用铿镪形容了。是咆哮,是怒吼。全村仅剩的五十几条狗如同听到了冲锋的号令,狂飚似地从各个角落冲出来,冲向村口。林向西心里有根弦一直绷着,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好!“鬼子”进村了。

胡水垓选择过年来骚扰,是想挑起黑洼人的内讧。搅了黑洼好端端的年宴,黑洼人一定迁怒林向西,这比直截报复他更快意。真把他灭了废了也是麻烦,先不说法律会怎么样,县长就不答应。因有这层顾虑,胡水垓要求打手们尽量别伤人,只要造势。打手们也是按他的旨意做的,他们举着钢管、刀片、火铳,一路呐喊着冲进来。以为可以轻而易举扫荡一个人心痪散的村子,没想到被一群狗拦在了村口,并且很快陷入了被动作战的局面。二十几个人对五十几条狗,双方都没有绝对优势。人数少于狗数,但人的战斗力应该比狗强。他们手里有家伙,钢管、刀片用来打狗非常顺手。火铳来不及填弹药,倒提着当烧火棍用也是一扫一大片。狗在武器面前处于劣势,但狗都英勇善战。它们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屠杀,心里正憋着一股对人的仇恨,这下找到发泄对象了。一时兽性大发,也不用装腔作势了,直接往身上扑。一场罕见的人狗恶战在这个本应该是祥和喜庆的日子里拉开了大幕。

林向西提着两只空拳跑到村口,立刻被眼前的场面震慑住了。准确地说,是被狗的顽强精神震慑住了。人们刚刚完成了对狗群的屠杀,地上的血迹未干,狗又在为保卫屠夫的家园浴血奋战。这种忠诚何等惨烈悲壮,该当人为自己的罪恶忏悔一千遍一万遍。林向西有一种冲动,想冲进狗阵。狗在为人而战,人不该袖手旁观。但他又深知这场冲突不能加剧。黑洼几百人在现场围观,已经众志成城了。只须一把火点燃,定会酿成一起恶性流血事件。这个责任他负不起。

恶战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人狗都有倒下的。狗已经咬红了眼,人在节节溃退,看得出来他们支持不住了。领头的人伤痕累累地杀出重围,跪倒在人墙前:老少爷们,我给你们赔罪了。唤住你们的狗吧,让我们撤!林向西上前把跪着的人拉起来,回头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都跪下了,咱们黑洼也不是不讲理的地方。算我林向西求大家,各家唤住各家的狗吧!人走了我们也好回去过年。有人说,好人恶人都是你在做,今天有这一场还不是你招来的。说完吹了声口哨,喊道:黑狼回来。一只硕大的黑狗停止了战斗,就在它一愣神的功夫,尾桩骨挨了一铁棍。黑狼长嗥一声瘫在地上。这边大骂:我日你亲娘亲姐。林向西朝领头人喝道:叫你的人住手,再伤一条狗把你们撕碎在这里。

战斗结束后,林向西清点参战狗群,发现死了两条,重伤一条,其余或轻或重都挂了彩。他当场宣布:今天参战的狗每户补助二百块,死狗补助五百。并特别强调:黑狼按死狗标准补。大家回去都好好犒劳你们的狗,别舍毬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