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征辉
远地的人们,譬如省外的人们、国外的人们,他们知道四堡,是因为雕版。自明至清,雕版印刷在这个僻远的闽西北山乡,盛极一时。
近一点的人们,譬如本市内外的人们,前些年他们知道四堡,是因为水蜜桃。四堡出产的水蜜桃,个大汁甜,鲜脆爽口。桃李上市时节,我们这一带的大街小巷,就飘扬着四堡水蜜桃的芳香。名气响了,人们往往在水果摊上碰见了冒牌的桃子。
所以,四堡的大大小小的山冈,一片一片靠着盆地的山坡,几乎都开垦成了桃园。春风起来的时候,站在高处望去,眼前就是一个桃花海了。如果是细雨斜飞的日子,那晕晕染染、红雾蒙蒙的景致,真会把人给看呆了。
好些年前几次到四堡,都为了见识雕版。乡文化站的老包,从村民的家里收集了一摞墨入三分的雕版和木构裁书机以及由雕版印成的古书旧籍,挑动起我们对于四堡过往岁月的种种猜想。老包说,雕版所剩不多,大部分已被老百姓当柴火烧了。收藏家们现在都懊悔自己缺少气魄和眼光,没有在几元钱一片雕版时狠心下手,如今奇货可居,一小片的雕版,价格已涨至三四百元了!
猴年金秋,我终于又去了四堡。平展展的田野上,沉甸甸的稻穗欲黄未黄,栽在田埂上的黄豆,丛丛簇簇,豆荚饱满,豆叶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散。田地间少有农人,在初秋夕阳的照耀下,愈显一片静谧沉实的气息。
沿着小河边粗圆石块砌成的小路,缓缓地走进了马屋村。一座又一座的祠堂,都是当年的书坊,都有堂号。在这些祠堂的横屋天井中,往往能见到当时盛放油墨的石质墨缸,如今斑驳灰褐,寂寞地承接雨水。大门前的一溜平房,是那时候印书的作坊或是存纸储书的仓廪。其时的四堡,农耕之余,几乎家家印墨飘香,拥有数量可观的雕版便是拥有了殷实的财富。我们可以尽最大的想象力去想象当时此地的热闹繁华。经史子集、农医实用、启蒙读物、小说戏剧等等在各家书坊里大批量地产出,成帮结伙的外地书商络绎前来。车马喧腾,旅店客满;批发零售,开价还价。肩挑、车拉、船运,四堡的书籍撒向四面八方的都市乡村,声称“垄断江南,行销海外”。其间,许多四堡人不仅自己印书,也自己卖书,行踪北至京都,南到海口。前些年,我们大声疾呼增强商品意识、市场观念,似乎我们的民众生来只懂小农经济,却忘记了四堡的先祖们早已显现出自觉而浓烈的商品生产和市场经济意识。
四堡雕版在清末的衰落,是历史的必然,无可挽救,无须哀叹。就如随后崛起的铅与火的印刷技术,终于又被今天的电脑照排取而代之。作为一种技术的实用,它是消亡了,但是,作为人类文明发展的一段过程以及它的载体:雕版印刷的工具、产品、部分场所等等,包括其时的经营理念、经营方式,无疑是一笔珍贵的历史遗存,当珍惜之,当保藏之,或继承之,为后人昭示一条清晰的文化古道。
在马屋村各个安静的院落里,我见着了同样的一幅景象:一个或两个或年老或年轻的妇女,都在端坐着刺绣。面前木框子上绷得紧紧的是一块亮闪闪的丝布,她们将一个个颜色各异的小晶片或小珠子,按照已定的图案,细心地绣缀在丝帘上。问过之后,知道她们手中的物品是出口的。不过几年光阴,这种刺绣业如同先前的雕版,进入了四堡的家家户户,年产值数百万元。女人们说,男人到外面打工了,我们也要找些事做的。
翌日,我在乡政府边上的雾阁村散漫地走动着。村子里一片安宁,孩子们上学去了,隐隐地传来齐声的朗读。各家的院子里,几乎也都坐着埋头刺绣的女子。
在一户的厅堂里,看到一块牌匾,上题镏金大字:自得。为行书体,遒劲沉厚。随后有一串草书小字。在此类牌匾中,颇具个性。字写得经看,意思也对我的脾性,遂瞄了半晌。
路边有一间小店,卖着糖果啤酒、油盐味精。店主邹大爷见来了人,连忙招呼,让我进屋,并递过热茶。墙上贴着好几首毛笔抄成的诗歌,诗的作者便是大爷。细读之,见以律为体,颂赞国家大变,人民安康,甚至写到了“神五”升空。问他高寿,嗬,八十八矣!
又随意行去。忽然,一衣着净洁、腿脚利索老妇从院门走出,截住了同行的乡雕版印刷陈列馆的小吴,咕噜咕噜地说了一通。
我听不懂他们的方言,待老妇转身回屋,我问小吴:她说什么?
小吴道,她说他们家祖上也是印书的,也是有堂号的,为什么我们馆里的堂名录中漏了他们家的。
我说,为什么呢?
小吴道,遗漏的不只这一家。
我问,她怎么就计较这个?
小吴笑一笑,你说呢?
这是一个细节,一个名副其实的细节,却使我心中一阵怦然。
蓝天里的太阳,目光暖烘烘的。它打量着我在雕版故里的踽踽脚步。
(选自2006年《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