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6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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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一个人的漂泊(2)

我默念着茨威格的诗,一个人走在去咖啡馆的路上。我记得茨威格说过,我如果不在家,一定是在咖啡馆;不在咖啡馆,那我就是在去咖啡馆的路上。

那时间我真的是漫步在通往咖啡馆的路上。也许在多年以前,在地球的另一边,那个叫茨威格的人就预知我将有一次这样的行走。一个人,慢慢地走着,一棵一棵数着街边的荔枝树,走过一棵,又走过一棵。我的影子落在地上,被树踩着了,树的脚步很轻,很柔软。我的影子熨帖地铺在地上。我想,也许茨威格也有过这样的行走,在另一个城市,在通往咖啡馆的路上。如果我走得快一点,或者再放慢一点脚步,我就能看到他的背影,一个孤独的,寂寞的,行走在自己灵魂之路上的背影。

我始终固执地认为咖啡馆是深藏于市的田野或者村庄。这个城市有着太多这样的田野和村庄。就在去大隐于闹市中的另一个村庄的途中,我遭遇了红灯。我不得不打住前行的脚步。我不知茨威格也是否遭遇过红灯。在这个城市,有着太多像我一样行走的过客,他们行色匆匆,满目风尘,踽踽独行在茨威格的诗页里。在他们的前面,在咖啡的烟云里,有一个靠窗的位置空着。他们也像我一样,想在那个位子上坐上片刻,然后再打点自己的行装,越过,或者离开。

而就在短暂的停顿之间,我留意到了身侧的一簇红色——我竟然邂逅了蝴蝶花。轻风里,那炫目的红色忽闪忽闪,极像一群飞舞的蝴蝶。围绕红色的,是一圈低矮的白色栅栏,栅栏之外就是水泥地。环顾四周,除了这簇红色,我再也没有发现其他任何原本自然的色彩。我不知晓茨威格的心里是否也有一簇这样的花朵,这簇花朵又是否盛开在他去咖啡馆的路上。没有人告诉我,他们都在行走的路上,他们的路上或许有其他的风景,而出现在我身边的,就是这样一簇像蝴蝶一样的花朵。

哦,蝴蝶始终在往美丽的方向飞翔。而在没有自然之美的水泥路面,蝴蝶自愿沉落下来,幻化成一簇揪心的美丽。就在这单调的等待中,蝴蝶花不知不觉丰富了我的想象。其实,我也有理由想象蝴蝶花艰辛而又漫长的历程,因为我来自生长蝴蝶花的荒郊野岭。我仿佛看到,无数的蝶翅,在水边,在树的阴影里,在风的末梢,像我一样,独自缓慢地行走。我的神思介于恍惚与幻想之间。在很多时间里,永远会有那么一个瞬间,或是在绵绵秋雨里,或是在柔柔暮色中,有一个独行的背影,哦,那是一个偶尔迷路的魂灵。就像在某个春光明媚的上午,有那么一簇蝴蝶花找不到通向田野的道路,就在红绿灯闪烁的路口盛开了。这多么像我,在一棵荔枝树下,我的脚印同树的根系长在了一起,而且我的血液正通过树的根系,进入树的身体。

就在距离蝴蝶花不到一百米远的建筑物里,我重温着一些这样的细节。比如微闭双目静听一首老歌,或者品茗一杯故乡的碧螺春,抑或像老牛反刍一样回味同一个女人的幽会。这些都是生动在骨子里的时光,也许很多人一生都在如此温习。就像蝴蝶花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怀念田野,怀念田野上的风,怀念那些风里的翅膀。一个春天在怀念中远逝了,一次盛开也在怀念中远逝了。

当然,我也会回忆起第一个踏入城市的瞬间。那时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认识街边的树,也不清楚树影里的咖啡馆。也许那时候,茨威格已经坐在遥远的咖啡旁边,透过音乐和灯光,他的背影朦胧而又沧桑。在上一次,再上一次,他始终坐在同一个位置吗?他在向往窗外的内景,还是追忆远去的时光?

怀念逝水呵。

现在,我就像蝴蝶花一样,独自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我企图在水泥地上寻找缝隙,寻找打开一个城市的钥匙孔。我的脚和蝴蝶花的根系近在咫尺,同一种心境紧紧裹住它们。我原以为孤独、伤感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美,而此刻,就在它们袭来的时候,我品味到的却是另一种绵软的疼痛,一种如春雨淅淅沥沥的疼痛。这种疼痛是突袭的,有几分像空穴来风,我怀疑,也许在前一个瞬间,它就潜藏在蝴蝶花的花蕊里。而茨威格的疼痛呢,蕴藏在他的诗句里,抑或咖啡的烟尘中?

我想我不会在伤感里停留。

绿灯闪亮的时候,我又前行了。一杯咖啡就在我的前面,它正香气缭绕,像一个午后沐浴的女人一样,我说不出寂寞还是热爱。就像一只蝴蝶一样,对于这个城市,它也说不出它的寂寞和热爱。

前面不远的巷子里新开了间婚纱摄影的店,店名叫蝴蝶树,那果真是蝴蝶幻变的树木吗?

蛰居

一个房间似乎就是一个世界。

我习惯于在自己的世界中心坐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会走出房间。就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不知哪个浪头会把它推上沙滩。我就安静地居于水底,那里远离阳光、沙滩、海岸。我的安静源于我对水面世界的一无所知。有时,我也想像一尾鱼一样,突破浪花盛开的海面,在某一瞬间飞跳起来,让阳光点亮我的鳞片,点亮我的双眼。但是我不能,我必须在属于我的位置端坐。城市的风就在窗外,它有时也会冒昧地冲进来,将我的头发一根根拂乱。还有车声、吵闹声、讨价还价声,穿透墙的阻挡,将一块块声音的石头投进我的耳廓。我很想向它们吟诵一首米开朗基罗的小诗,“虽然我沉睡,却非仅是一块石头,请不要唤醒我,谈话时请小声一些。”我不知道有谁在聆听我的吟咏。但我知道这个城市,有着许多类似的雕塑,它们潜藏在城市的拐角处,或者它们秘密的房间。

我似乎有必要向你展示一个空间,我的蛰居之所。22个平方米,20层的一个房间,房间在华达园,华达园在深圳。这就是我在城市的位置,类似森林中悬于半空的鸟窝。它的四壁洁白,是那种化学涂料伪装的纯洁。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蜷缩在苍白的中央。有谁记得我在这个房间活着?也许有一个女人记得,也许没有。——我始终在幻想,红酒,音乐,会跳舞的美丽女子……这些有毒的画面一直深入我的骨头。它们是催我命的绳索。可我情愿享受红酒的陪伴和跳舞女子的浪漫,享受音乐的抚慰以及剔毒的愉悦。我是无药可救的。

而20层的高度,让我感觉自己就像被一根蛛丝悬着,晃悠在城市的上空。我身体的下面就是钢铁、水泥,还有锋利的玻璃。我无法预知,自己将落在钢铁和水泥之间,还是水泥和玻璃之间,抑或钢铁和玻璃之间。我的血将流向何方。它穿行时将经过哪条街道,哪棵树。这些我永远无法知道,因为我始终坐在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是单纯的,它没有音乐,也没有绘画,虽然我很想用它们来填充虚无的空间。我曾经幻想有一幅画,《蒙娜丽莎》的微笑,或者简单的静物写生镶嵌在墙壁里,不让墙壁空旷地苍白着。可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幅画,谁又能把握微笑之下潜藏的忧伤?谁又能揣摸平静之下的起伏动荡?我也曾渴望,能在自己的房间听到森林的声音,树的声音,花的声音,风的声音,鸟雀的声音。可是没有。我的耳朵找不到通往森林和田野的道路。

我一个人在房间看书。米勒的《南回归线》、卢梭的《忏悔录》、里尔克的诗,还有一些畅销杂志。但没有村上春树,也没有名人传记……而我的阅读也是断断续续的。书时常摊在膝头上。我听到头发掉在纸页上的声音,就像时间掉在纸页上的声音一样,清晰,弥漫。它们是另一种通向死亡的乐音。

我一个人在房间喝茶。没有西湖龙井,没有碧螺春,也没有乌龙,只有一罐铁观音。此外,还没有树根雕的茶具。而我喝茶也是有意无意的。只是一个偶然的过程,介乎牛饮和品茗之间。有时候,我似乎忘了茶的存在。我用另外一只杯子,倒半杯水,加一片柠檬,透明地摆在那里。而就在转身的刹那,我突然发现杯子的茶浅了,我不明白那些茶水是升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空空的杯子就像只有一个人的房间,空出一张空白的脸,空出无边的寂静。

我常常在房间独自做梦。我梦见有人要将我赶出房间,我看不清他的脸,甚至看不清他的身体。我又梦见有人从我的口袋里掏钱,我怎么也捂不住口袋,纸币像树叶子一样飘走了。醒来的时候,地板上散落着许多杂色的纸片,“老成都”的外卖单、搬运公司的卡片、按摩院半裸的小画片,它们从门缝里钻进来,肆意地躺在那儿。我不知道它们是垃圾还是另一种人的欢乐。

其实我也想像一纸画片那样躺着,长眠不起。假如真的是这样,会不会有人知晓我的存在?也许有,也许没有,我无法肯定。但月底女房东绝对会知道我的逝去,因为那个时候她要来收下个月的房租。

(选自2006年9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