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6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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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一个人的漂泊(1)

樊健军

跌落

很多时候,我都感觉自己是跌落在一个城市。

我下坠的过程似乎就是一块陨石陨落的过程。从翠竹路到上步中路,我每天像西西弗一样往返于此,似乎这就是我砸出来的陨坑。有时候我是平静的,能够怀着温暖的心情行走于榕树和椰子树旁,行走于自动柜员机与超市之间。我常常自问,这是不是一种值得感恩的幸福?但没有人愿意停止前行的脚步,告诉我一个准确的答案。很多人都知晓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为了听到命运的敲门声,他们在自己的生命中像鸵鸟一样奔跑,一个个同我擦肩而去。我想,我似乎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芸芸众生的一个缩影。我有理由祝福他们。

也许我是幸运的,因为我跌落的这个城市年轻、靓丽,有如选美台上盛装的瑗女。因此我阅读到了许多瑰丽的景象——我看见奇美的焰火在空寂的夜晚爆裂,然后幻化成美轮美奂的羽衣霓裳;我听见绚烂的音乐在洁白的纸页上流淌,然后汇聚成流光溢彩的河流;我触摸到凡?高的向日葵在高擎的灯柱上盛开,然后张扬成五彩缤纷的旗帜……我就静立在如此的景象之下,像是街头一尊无言的雕塑。我常常会因为欣赏美景而停止前行的脚步,甚至忘记自己身在何方。

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偶然的幻觉,是生命旅途中忽然闪过的风景。也许在我眨眼的瞬间,它们就会淡化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童年时偶然发现的一只鸟,在它的羽翼还没有完全舒展之前,就倏忽不见。也像是某年某月某日邂逅的一个美丽女子,转瞬她的背影就消失在苍茫红尘,只剩下我孑然一身,空手立于南来北往的风中。

但是我常常沉醉。

我沉醉于“地王”高耸的孤傲,沉醉于大梅沙海滨的繁华;我亦沉醉于深南大道的宽敞,沉醉于深圳地铁的畅通;我还沉醉于一个城市蓬勃生长的速度,沉醉于一个城市难以把握的深度。

我也常常沉思,我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进入一个城市。或许这是我生命中的一种宿命,因为无论我多么努力,最终也可能只是一个飘忽的过客。我就这样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寻觅生活,尽管我笔耕不辍,实际上我已经远离一种语言的安抚;尽管我已停步在一个城市,实际上我已远离故乡的巢窠。“这个城市不是我们的故乡,却有我们的主场。”这是帝豪酒店前一块广告牌上的语言,正是我们命运的另一种真实写照。

此外,我还常常伤感,伤感于酒吧无休止的狂欢,伤感于夜总会暧昧的灯光,伤感于面无表情的路树,伤感于闪烁的红绿灯以及风驰而过的车流。这一切都近在咫尺,却又是如此遥远;是如此真切,又是如此令人沮丧。我的目光因此渐渐迟钝、倦怠,我的耳朵失聪,因为长久的肌肉僵硬,我的脸部没有了笑容,只剩下简单的五官。这是一个被城市长久浸泡而泛白的灵魂。

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绝对需要一个城市。

我想作为一个城市而活着,但是,现在,我不得不作为一个城市而死去。也许我会重新活过来。“我要从迷蒙中醒来,睁开眼但不是为了看见自己的所在。”这是我摘抄在笔记本上的一句话,不知源自哪位哲人之口。其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眼睛睁开的刹那,我将看见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将听到爱情梦幻的《泰坦尼克》;我还会看见舞蹈的羽衣霓裳,听见快乐的呐喊和幸福的哭泣。甚至我能够目睹鲜花覆盖我的墓穴。而怀念也在同一瞬间张开双翼,远去的村落,苏醒的河流,这一切重新成为生命的底色。怀念肯定会忘记的地方,怀念肯定会忘记的那几个人;怀念老城寂寞的长巷,怀念后园冷落的秋千。我的眼泪只能落到啤酒里,同泡沫一样布满整个杯口。

那时候,宽敞、豪华、光明、柔和的深南大道,又像亨利?米勒记忆中的洪堡街一样重现,成为我暮年的另一种回味。

行走

孤身一人在红荔路行走的时候,除了里尔克的诗,我几乎什么也不曾想到,什么也不曾回忆。里尔克说,这是个严重的时刻。然后他又接着说,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走,无端端在世界上走,向我走来。而我却不知道,此刻我正无端端地向谁走去,谁又在未来的某个地方等待我的到来。我行走的末日又在哪里。

我非常清楚,我并不一定要在红荔路上行走。从我租居的华达园到谋生的上步中路有很长一段路程,在规定的时间里,根本无法以步行的方式来完成。我常坐的是225路公交车,从水贝上车,前后经过十一个站点,到图书馆下车,再前行不足百米就是上步中路。另外我还可以坐441、401、203抵达上步中路。因此,我在红荔路的行走显得有点突兀,有点混浊不清。而一个人在一个城市的出现原本就是突兀的,并没有某种潜在的必然。我忽略了许多可以远离红荔路的选择。我在想,我命运里的另一只手,在我沉睡,或醉酒的时刻,它死死地抱住了红荔路上的某棵树。树的力量一天天在拉扯我,某一天,某一时刻,我就像一只迷路的蚂蚁一样,沿着某棵荔枝树的根系,进入了城市,进入了红荔路。

我明显找不到在红荔路行走的理由。后来,我在荔枝公园——“深圳人的一天”雕塑前坐了下来,我的脚掌磨起了血泡,衣衫和脸都蒙上了厚厚的尘垢。我累了,从赣西北的小城到南方的大都市,我走了整整三十五年。现在,我静坐的姿势就像那个雕塑,那个坐在雕塑群体边缘的中年人。他的左侧有一只手提包,也许是黑色的,或者是棕色的。似乎在不可历数的过去,我和他就已经约定,在这簇荔枝树下静坐半个世纪。偶尔抬眼,我便看见了他身后的文字,一段刻在石头上的文字:“1999年11月29日,深圳人的一天,平凡的日子,普通的人,石头的历史,城市的故事……”也许普通人的历史就是这样,背着生命最初的梦想求学,坐在电脑前拼命工作,或同恋人一起在大街上追逐,失意彷徨时一个人飘零在荔枝树下,到了暮年的时刻,在如太极一样的舒缓和惬意中散淡生命最后的微光。

其实,我无须寻找在红荔路行走的理由。生命中的许多过程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普通人的城市,普通人的道路,普通人的行走。这是一个普通人的城市。我的额头打着“普通”的烙印,我的背影贴着“普通”的商标。能够坐在一棵荔枝树下,喝一杯饮料,或者休憩片刻,这对我都是一种久违的聿福。在红荔路,我通常能做的一件事,那就是行走,在荔枝树与荔枝树之间,像一尾鱼一样,孤独地,漫无休止地穿梭。这有点像推着石头的西西弗,而我的石头总愿意落在红荔路,愿意落在红荔路的荔枝树下。

在红荔路行走的时候正是黄昏,这是只有在乡村生活过的人才能感知的时间段落。在乡村,黄昏是最浪漫的,晚炊的烟雾,霞光的余韵,静谧的空间,仿佛千年万年定格的一幅水墨画,也仿佛一段凝固的音乐。而城市的黄昏却很暧昧,城市似乎没有黄昏的过渡,直接进入黑夜,而黑夜也早已演绎成另一种不确定的光明。就像一个女孩,没有经历少女时代,转瞬就皱纹满脸。可是,那时候我根本不会考虑这些,我混杂在那些颜色不甚清朗的衣衫里,快速向前行走着。我必须走到红桂路才能登上返回华达园的公交车。在红荔路和红桂路之间是一个十字路口,我站在那里,等待走与不走的红绿灯。

当225车门弹开的时候,刺入我瞳孔的是投币箱银白的冷光,这种光芒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脸也冷而白了。然后是硬币落入箱底的声音,清脆,冷酷,就像满车厢的脸孔一样,泛着冷白的色彩。我手扣吊环晃晃荡荡地站在过道里,我似乎只有有所依靠才能伫立。我的眼睛落在车窗上。我瞥见摩天高楼的灯光,树的剪影,像一些鬼魅的影子从车窗上一闪而过。荔枝树也在窗外。

对于这个城市,我是如此陌生。我想在行走的过程中留下什么。我的想法往往徒劳。我什么也没留下。我的躯体走到哪里,我浅薄的思想也流浪到哪里。车窗外灯火辉煌,车水马龙,城市的高楼在频频崛起。在这个城市,我面临着另一种基础建设,我要在内心构筑一座建筑,这个建筑能代表一种高度,或速度,就像是国贸大厦或地王大厦,能给我一种精神上的安抚。也许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不知是不是又一种徒劳。

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