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6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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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候鸟?梦境?铁匠铺

赵宇

候鸟,候鸟

候鸟的出现是三月的一个微小细节。那只鸟翘在枝头啁啾,翕动的喙角啄拨枝桠的嫩芽,唧——唧——唧,是它的声音。它青黑的羽翼越过檐角,策动了一个酣畅的雨季,在季节的深处,绿意盎然而生。我的眼睛随着它的跃动进行轨迹变化,它的喜悦油然自发,似乎重新回到阔别许久的家,那份喜悦从心灵深处散发出来,化作了一声呼朋引伴的鸣声,或是一次小栖的跳跃。熹微中,它不断将自己忙碌的身影投射在各个场景之中。嗒——嗒——嗒,看,候鸟来了。

候鸟是一种季节性的鸟,它的使命寄寓在一次次的迁徙之中,它从季节的尾翼而来又复归而去。它的这种本性把鸟的生存意义演绎得淋漓尽致。天空的旅行是一次勇敢的生存迁徙,是重新寻找生存契机的开始。我钦佩这种鸟自然的本真与率直,敬佩它统一的群体意识,不孤立,不逃离,更不会内讧与割舍,不管飞翔的过程有多么危险。它有足够的自我清醒意识,能够把握主体与客体的生存关系,互相依伴又互相支撑。这就是作为鸟群的聪明与彻悟。

当然,候鸟每一次自我迁徙的过程是艰险的,它无法对自己的旅行做任何预测。我曾经看过一个关于候鸟的美国影片,影片用苍白的布景讲述了一群候鸟迁徙的过程,它既有个体坠落的危险,又有群体覆灭的恐惧,但这群鸟还是艰难地生存下来了,虽然群体数量已经比上次出发时减少了许多。你无法想象,在漆黑的夜幕中,一群黑色的鸟群从低矮的苍穹呼啸而过的情景,但你的心里一定会涌动一个叫震撼的词语。而最惨烈的是众多的鸟儿在火光的牵引中飞翔,躲闪,呐喊,无奈,以至最后葬身在火光之中,悲剧祭祀的是一场性灵的屠杀。我是在泪光中看完了这样一部影片,一场视觉上的盛宴导致了情感上对这种鸟产生了极度的同情与赞赏。

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每一天,我都可以看到像候鸟一样忙碌的人群。他们爬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用攀升的姿态向城市霓虹的高处爬去,他们搭建了各种形态的钢筋水泥建筑。他们从遥远的地方飞来,操着各色的方言,在城市的夹缝中忙碌着,大力呼吸着城市带给他们的新鲜空气。然后,在季节的末端他们回到了起飞的地方,在季节的伊始又重新回到那个曾经熟悉的港湾。他们带着梦想来到这个地方,在艰苦的劳动中锻造汗水与希望。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他们是城市候鸟中的一个部落,他们在用劳动撰写内心的心灵史,每一次迁徙都会带给他们一次神经的悸动,都会使人生结出丰硕的果实。

现在,他们抬头看着天空,看又一群候鸟“一”字向南方飞来。我知道,又一个火热的季节已经来临了。

梦境:虚幻的影像

时间。黑夜。疼痛。灯光。忧伤。表情。诗人。博尔赫斯。盲人。女人。孕妇。婴儿。电视剧。模特。舞台。网站。博客。新日志。后窗。夜光表。城市。

我在电脑键盘上敲下这些词语,词语是春天般的意识流情绪,有点神经质。我坐在小房间的盘椅上,窗外黑夜已经占据了一切,包括人、车,以及各种此起彼伏的声音。黑夜还有一种性状,它似乎可以覆盖一切,我的前方,或者更远一些的地方,诸多的事情在夜幕下发生着,以显性或隐性的状态。远方明明灭灭的灯光下,夜城市是一个迷离炫目的虚幻场所。

我回忆我的白天,白天是真实没有幻想的场景,那些影像在我的头脑中残留下来。等到夜幕覆盖这座城市的时候,我开始反刍那些景象,让它们在我的幻梦中沉浸下去,沉到心脏的各个心房,而后储藏进记忆的仓库。我想到我每天需要经过的那条巷子,巷子是南方城市的典型构筑,夹在两条街道的中央,幽深地折进去,形成了一个引人寻觅的迷宫。这条巷子的尽头是另一条巷子,好像是一个缀词似的,这两条巷子天然地连缀到了一起,经过这条巷子必然会进入到那条巷子里面去,仿佛是一条巷子的延续,或者是某个时间点的连续,又仿佛是一个事物的结果必然会诞生新的更深层次的事物。这些巷子网一样地连缀在一起,穿行一条巷子,不过是让阳光从一个区域行走到另一个区域。阳光让时间容器一般贮存下来,深入到巷子的内部。

我于是在这条巷子的牵引下走进了另外的一条巷子,那一条巷子更加地让人思考,呈现更多的景物。正如所有的南方巷子所表现的特征:幽深,狭窄,陈旧,充满历史感;这条巷子生活在南方的阴影下。我行走在这样一条巷子里面,三轮车夫摇着铃铛从我的面前走过,摇摇晃晃地向前方驶去。旧家具堆在巷子的尽头,支离破碎的木棍横在路中央,三轮车绕过去,穿过了巷子口,歪进了喧闹的正街。阳光从檐角投射过来,悠悠地照到石板路上,光斑在影子上游走,有如幻梦。一个巷子产生出这些景象,把生活封存在时间的角落里。老人们坐在房檐下晒太阳,太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带来安详、静谧、沉醉的颜色。当死亡可以触摸的时候,死亡带给老人的感觉并不是害怕,而是沉静,因为他们已经洞悉生命的密码——在减法的国度里,只有把生活的绳索慢慢解开,才可以平缓地面对生活中的诸多细节。譬如,此刻让一束阳光残留在口袋里,生活中纷杂的景象逐渐变得单纯。墙中央,铁环扣进大门的身体里,旧招牌倒在墙角里,杂物影子一样塌陷在角落中,像是一个重症患者。避孕套,婴儿奶杯,破衣服和时间一起纪念昨天发生的私人叙事,把那些影像抛弃在那儿,成了巷子里的饰物,猜想,虚构,诸多情节的构造从巷子中的遗弃物开始。

从巷子的尽头穿越而过,我还记住了这样一个女人。女人在我的前方行走,行走的速度不快,但始终停留在我的视线里,像一只水鸟不偏不倚以点的姿势落在固定的水域里。女人走路的姿势很奇特,她是以胯的扭动来带动四肢的行走,一摇一摆地像模特在T形台上走猫步。她穿着一双很大的男式拖鞋,在地板上拖出西拉西拉的声音,富有节奏感。她的裤头显得非常紧凑,两个裤腿紧紧地缠绕住两条腿,线条毕现地扭结在一起。她的后背我可以看见一块红色的绸布,鲜艳地垂在她的肩骨上,好像是披着一个披肩似的。我正疑惑着,她突然转过身,对着我哧哧地笑,露出了一张乌黑的大嘴。更令我想不到的是,她的手竟然拿着两个纸碗覆盖在她的胸部,我诧异得说不出话来,瞬间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女人哈哈大笑,朝远方逃一样地跑去了。

再以后,我依旧可以看见这个女人,她似乎在进行着某种游戏,今天是这样,明天就变成那样了。她的着装,经常让我诧异,她光着脚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行走。有一次,她竟然全身裸露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街道两旁的行人停下来,看着她,用手指着她提醒行人,互相嬉笑。蓦然间,我看见她似乎看到了城市的背影,巨大的阴影墙一样塌下来。我疾步行走起来,一直跑,想跑到城市的尽头停止下来才好。但茫茫城市没有边界,何处才能让我停住呢?我知道,只有在梦的尽头,那些虚幻的影像才会离我而去,我才会到达城市的尽头。

女孩,铁匠铺

西边街道上有一个铁匠铺。清晨的时间里,铁匠铺里传来打铁的声音,富有流畅的节奏感。十二岁的时候,我穿过街道去小镇中学读书,由铁匠铺里的打铁声音伴奏着向学校走去。到铁匠铺的时候,我会发现炉火的旁边有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抡着铁剪在淬火,火星四射,像一个四溅的风火轮。我定定地站在门口看他努力工作,每天都要看一会才会离开。这个男人永远只是一个劳动的机器,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停歇过,像一台永动机在运动着。铁锤抡起的方向是一个路标,我踅着身子转弯了。

回家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女孩在铁匠铺前面一个人在跳房子。石板地面上用粉笔划出一格一格的记号,女孩的腿在格子间矫健地跳跃着。她踮起脚的姿势显得非常轻,像一只蜻蜓停留在荷叶上,又像芭蕾舞演员般地投入。她一个人静静地从一间格子跳进另一间格子,又从另一间格子里出来,进入到另外的格子里面去。阳光这时在她的身边跳来跳去,她像精灵一样美丽。女孩低着头跳房子,时间从街道上淌过去。女孩沉默着,她是一个哑语者,她天生就没有语言表达。她用沉默面对着来来去去的人,面对窥视者。我每天从铁匠铺面前经过去学校,女孩站在门口看我,在我的记忆中她永远是个可爱的精灵,是停留在铁匠铺的那只小蜻蜓。

(选自2006年5期《青岛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