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征辉
站在周庄,就是站在了中国的江南。
诗人曾经写道:“江南多雨啊多雨的江南……”无边好雨潇潇下,也就成了“江南多水啊多水的江南……”
水,水乡,不经意间,成就了烟雨迷水光潋滟诗情画意的江南,让许多人在夜里做起了一个个关于水乡的湿淋淋的梦。生长在僻远乡野的我,开门可见青山,俯首能弄河水。可我总遗憾,我们这里的河不大,河里的水越来越少,也越来越脏。我渴望见识真正的水乡。近些年,在别人的一声声赞叹里和一番番的描述中,不断地鼓胀着关于“中国第一水乡周庄”的迢迢遥想。冥冥之中,自己似乎对远方的周庄有着某种期待。
此刻,刚刚走进周庄的我,瞪大了双眸,贪婪地想把一切尽收眼底:翕动着鼻翼,使劲地吞吸着这里的所有气息,尤其是水的气息。视觉和嗅觉告知我,尽管这里人头攒动、脚步杂沓,河巷里水的颜色是一片净洁澄碧,满镇子飘荡着的空气是那么清润醇和,宜天宜地宜人。
澄湖、白蚬湖、淀山湖、南湖,从四面环绕着周庄,周庄就是那漂浮在泱泱万顷清波之上的偌大一条画舫了。于是,水便是这小镇的主人;水便是这小镇的精灵;水便是这镇子里人见人爱的小姑娘。你看她,无拘无束,天真伶俐,撒开脚丫子满地欢蹦乱跳,到处都晃动着她活泼柔软的身影了。她甚至穿街过巷,来到了人家的后花园。譬如在镇上的张厅,我们看到了后花园中有一方水池,池子是灵动活泛的,连接着外边的河道。水池边上嵌有缆船石,可拴紧船只。屋里的主人可以在这里坐上小船,驶向通往外部大千世界的水路;来访的亲朋好友可乘扁舟直抵后院,登堂入室。活生生一幅“轿从前门进,船从家中过”的水乡奇观。
周庄的屋宇透出典型的江南建筑的韵味,青砖小瓦,马头骑墙,回廊水榭,精巧别致;周庄的街巷细长婉转,玲珑通透,商铺比肩,货物琳琅。然而,我的目光始终被这里的水波牵扯着。我站在小巷口看水,我倚在桥栏上看水,我追着河道里的小船看水。继而又想,在这岸上看水,是看不过瘾的。于是,急急地寻着了小巧的码头。等候了一会,晃晃地上了一只小船。这样,我的指尖便可以撩拨着周庄的水体了。那感觉是清泠泠的、爽滑滑的,好像触着了少女的肌肤,好像握住了温润的翡翠。小船徐徐地、飘飘地,穿过了一个个月亮般的桥洞。岸上垂下的丝绦一样的柳条,轻拂着前边船娘头上的诗意的斗笠,摩挲着船尾我的风霜的脸庞。船娘已是中年,仍然江南秀女的细腰。身着青底白花小襟衫,手执黄亮亮的木桨,轻舟熟路,领着我们在周庄的水巷河街里悠游。这时,不远处一只小船上传来了清亮温婉的江南小调,声声入耳。我们这边的船娘也应和着,敞开了歌喉。她唱道:“摇船要唱摇船歌,小桥流水风光好……”渐渐,歌声融入了澹澹的水波中,也印在了我的心底里。
离舟登岸,在悠长悠长的平伸双手便可触及两边粉墙的小巷中随意地迈步,一路似乎抖落了身上的点点俗尘。在一家茶庄前,那紧靠水浜的一排竹椅引我驻足。坐下后,看店的妇人走过来,捧着一个白瓷杯,她软语轻声:“请尝尝我们这里的阿婆茶。”揭开盖子,茶香氤氲溢出。初啜,畅舌沁喉;再啜,肺腑通泰。心想,泡茶,最讲究的是水,精茗蕴香,借水而发。这周庄的水泡出的“阿婆茶”,喝过就忘不了。
抬眼望去,右手不远处就是声名赫赫的“双桥”。陈逸飞那幅以双桥为题材的油画《故乡的记忆》,让全世界的人们知道了周庄。而今,斯人已去,“绣笔琴心美留天地惜人逸,韵桥诗梦春在柳莺哀泪飞。”周庄人在双桥连接的转折处立了一块简朴的石碑,刻上文辞,纪念这位发现了水乡之美的艺术家。
面前,不断地走过桨声咿呀的小船。船上的游人,肤色各异,皆屏声静气。周庄是热闹的,又是安详的。渐渐地,我斜靠竹椅,垂下眼帘,如入小酌后的微醺。人世红尘滚滚,人心七情六欲。想自己亦是一介凡夫,年已半百,还不知何时方能真正参透名利,气定神闲。恍惚中,似有一只温软的手掌抚摩着我往日里躁动难宁的心房:“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居美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周庄之水,这般平平和和,坦坦荡荡,波澜不惊,就因了先贤说的“唯不争,故无尤(怨)”?
多年寻寻觅觅,周庄应是安妥我灵魂的处所。
(选自2006年8月10日《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