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6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
24567000000044

第44章 柴达木看山(外)

马卡丹

自小生长在山村,日夕与山厮磨,山中四时景致看得都有些麻木了,山的千姿百态也再难引起新奇感。这些年随俗众走东岳西岳,黄山武夷,那些名山奇景在我眼中,也不过就是石奇一点,峰险一点,松怪一点。可再奇再险再怪,古人今人那些佳词丽句早就将其囊括无遗了,反倒是比喻和想象往往比山本身还更让人着迷。

但到柴达木看山却是例外。

在高原攀爬,人缺氧,汽车也缺氧,哼哧哼哧的,感觉人在喘气,车在喘气,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是千篇一律的沙、石子、骆驼刺,这样的参照物,让人感觉到的只是车的颠簸而不是移动。从车窗望出去,远远的像是地平线的那边,有了些微微的隆起,那是山吗?那么矮,那么不见灵动地伏卧着,难道高原的山也缺氧么?

山终于屁颠屁颠地过来了,冷不丁瞧去,一墩一墩的,像是一群半大的孩子,是如今营养过剩胖得有些规模的独生子女,蹲着坐着,似乎再也挪不动步子,等着你去搀起来,拍拍屁股,拍拍尘土,再撒上一会娇。可仔细一瞧,不对了,胖则胖矣,却无肉,山的表层不见草木,不见泥土,只突着嶙峋而敦实的骨骼,那是壮士耶!如果说泰山华山高挑秀气适宜跳高的话,那么这样的山更适宜举重。“力拔山兮气盖世”,不知道纵横秦末的楚霸王项羽,是不是也是这副壮墩墩的模样?

山似乎停住步,不再向我们靠拢,只是一一端立着,任我以举重教练挑选运动员的挑剔眼神,从它们身边缓缓经过。说实话,对它们,开初我是没怎么放眼中的,那么矮,似乎还有些木头木脑,它不就是东邻老李家那愣小子么?它不就是西邻老张家那胖妞么?不过人不可貌相山也不可貌相,愣小子胖妞后来成了硕士博士不是让我大吃一惊么?平心静气想这山,矮虽矮矣,可要论海拔高程,泰山华山黄山庐山,一干名山其实统统只在它屁股下。它其实高耸于群山之上了,却又不给你那种高不可近的感觉,这才见胸怀啊!如果你是它,尾巴不早翘到天上了?这样想着,看那愣小子看那胖妞的眼神,不觉多了几分敬意。

怀着敬意看这山,越看越看出了名堂。一墩一墩的山,粗看寻常,可无数墩的集合,汇成一列一列,逶迤连绵直到天的尽头,这寻常可就成了不凡,成了壮观。而细看这每一列每一墩,那充满骨感的山体,竟都是那样的五彩灿然。赤、赭、黄、白、黑,这五色竟都是从骨子里生出来的,不靠草木的披挂,不靠泥土的涂抹,本自天然。那种嶙峋,那种,那种奇峭,它给你的那种无以言传的震撼,真是天地有大美啊!它像什么,什么都不像,什么都不是,就是美,让你呆若木鸡的美。任何比喻其实都是蹩脚的呀,你不禁想起适才,把它们比做愣小子胖妞,比做举重选手,比做……多么的浅薄啊,真正的大美是无法比喻的,是无须与任何具象相似的,独特就是美,原初的震撼就是美!

我想起我的为文来了。为什么总在前人今人的文章中讨生活呢?为什么总在那里探求为文的格式呢?为什么总要在像与不像间寻寻觅觅呢?太多的文化太多的知识太多的套路遮蔽了心智,你看见的不再是山,只是文化。没有了心灵与自然的交流,怎么可能心有灵犀,又怎么可能发现独特的美呢?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醉眼看山的时候,想必早已敞开肺腑,把一颗心交给了众鸟,交给了孤云。若不是融入自然,他会厌的,山也会厌的。

其实,所有的山都是看不厌的,只在你的心是否不再屏蔽。

哦,相看两不厌,柴达木的山!当我篡改李白名句的时候,我还真有点忐忑:我看山可以不厌,可山看我呢?

龙龟漫忆

龙龟是一个山村,在梅花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腹地。

快十年了吧。那一年举办“梅花山笔会”,厦门与龙岩两市作家分数组深入梅花山,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我这一组4人:厦大的教授、上杭县的部长、连城县的美女作家,还有我,由一个乡干部领着,从大车到小车,从小车到摩托,再从摩托到步行,到达龙龟的时候,天已薄暮。连续几天下雨,暮色与雨雾双重笼罩着的龙龟村影影绰绰,感觉中除了雾就是树,除了树就是竹,除了竹就是屋,那屋像是长在树丛中、竹篁间的,和谐而自然。隐隐约约传来几声犬吠,却不见犬,那吠声应和着风动树叶、春笋拔节的音响,一派天然。“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老子的理想境界于此,似乎有点暗合。

餐桌上端来的都是山货,以笋领衔:笋干、冬笋、竹子笋、苦笋……咀嚼中让你想起户外的竹林,感觉自己像熊猫正在竹篁间大嚼。酒是山民自酿的水酒,甜而不乏后劲,粗瓷碗满上,三巡下来,教授、部长与村干部早已面红耳赤称兄道弟了。印象中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几度探头进来,又迅疾缩回,是嘴馋了吧,我要招呼她,村干部说:“不用理她,她是领你上她家住的。”

夜渐深,让一个小女孩等在门口,等在雨雾中,于心何忍?我坚辞出来,牵着小女孩的手,就着路灯的微光,在七弯八拐的山道上跌跌撞撞,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他们仨都住就近,独我住远。想想却也释然:教授是远方来客,理应优待;部长是本县首长,怠慢不得;美女人皆怜之,能不关照?当然只能请我劳动双腿了。小女孩的手很冷,看样子衣衫也很单薄,这样的雨夜让她前来接我,我的心中不由一阵怜惜。“读书了吗?”“二年级。”“家里几口人呢?”“爸、妈、哥、姐。”答话简短、拘谨,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住的好像是她家的左厢房,土墙,木窗棂上蒙着塑料纸,屋里就一桌一凳一床,桌上一面小镜子,镜子边有些女孩子的小玩艺,还有课本、作业簿,床上没蚊帐,被褥倒整洁,躺着,似乎能闻到一星廉价香水的味儿。这该是小女孩和她姐姐的闺房吧?山里人待客真诚,总是把最好的房间让给客人,一般都是未婚女孩的闺房。今夜,小女孩和她的姐姐住哪儿呢?她衣衫那么单薄,家里肯定不富裕,不会有更多的被褥的,让了我,她们也许就要受冻了。小女孩的姐姐,想必正是青春美少女的芳龄,生活在这样清纯的山水间,应该出脱得秀气水灵吧?枕在简陋的枕头上,那一星廉价香水的气息微微撩动鼻翼,不由得心旌摇荡。

夜里响起了雷,大雨敲打着屋顶,风把窗上的塑料纸扯得哗哗响,朦胧中醒来有些惊惧,在闪电的忽明忽暗间发愣。龙龟此刻在雷雨的世界里,除了雷声风声雨声再也听不到半点声响,全村的人都在雷雨中屏息静气不敢做声,那么小女孩呢?小女孩的姐姐呢?她们把铺位让给了我,是到哪一个小姐妹那儿寄居了呢?在生疏的床铺上骤闻雷声,小女孩是在颤抖吗?心,忽然有了些莫名的牵挂。

好像是雨止后渐次睡去,醒来却听得屋外的声响,声音有些惊慌。匆匆出门,不由呆了:昨夜里山体滑坡,屋前的院坪,连同浴室、厨房的一小块,都降落在近百米深的谷底了,余下的部分,墙土、碎瓦铺了一地。好险啊!要是滑坡更厉害些,整座房不就全下去了吗?主人一家有的发愣,有的机械地在碎片中捡拾,小女孩呆呆地站着,我走过去,轻轻地攥住她的手。

龙龟这个村名如何得来我无从探究,总觉得龙行于天龟行于水,道法自然,这个村名有点天人合一的味道。听说这些年龙龟更富些了,不少青年外出打工。小女孩一家呢?搬到别处了,还是砌起护坡住在原来的屋里呢?她的哥哥姐姐也去打工了吗?如今她正是如花的年龄,那曾经孱弱而发冷的手,今天该是洋溢着青春的温热吧?

忽然觉得十年前龙龟那一夜,真是我记忆的宝藏。

(选自2006年9月9日《石狮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