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6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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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笛声牵动的思绪

陆涛声

鸡年中秋前,游览了江南小镇——常熟的沙家浜。坐着小木船,游过“江南青纱帐”芦苇荡,便步行到称之“影视城”——仿建的江南古镇“老沙家浜”。在“古老”的街道上徜徉,还真能有几分变换时空进入旧时水乡小镇的感觉。

一家店铺里传出笛子吹奏声,吹的是著名笛子独奏曲《牧民新歌》。我们都被吸引了,便走进那家挂着旧时旗幡广告的铺子。

吹笛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清瘦精干。随着他手指灵活的起落,那声音时而激越,使人仿佛见到辽阔的草原上骏马轻捷欢快的奔跑;时而徐缓,又让人似乎望见蓝天上如絮白云的飘游……他的吹奏是专业水平,完全够格去登台演奏,或许他原本就是专业文艺团体退休的。他面前摊上摆满笛、箫、管、笙等民间管乐,是在出售。这让我想起三年前在黄帝陵看到出售埙的小店,店主也是吹奏出悠远苍凉的乐曲。把游客从很远处召唤到他的店铺去,能把人的心境带到原始、纯朴的远古时代。这些人虽是从商,却首先自要花苦功夫学好一门吹奏技艺,不断义务演奏或演示,顾客不论买与不买乐器都可无偿享受。他们是在传播一种美,其本质还是从艺。

丝竹音乐是江南地域特色音乐,笛子和洞箫,都是其中“竹”的主要乐器。这时的笛声与此地的风光相融合,酿成了浓浓的江南情调,是那么的和谐。我年轻时学过吹奏笛子,曾能吹一些普通歌曲和锡剧曲调;此刻心儿被卖乐器老者的吹奏撩拨得痒痒的,真想拿过一支笛子来也吹一吹;然则“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已四十多年没碰过它,再也不能吹出一支囫囵曲子,不敢造次。同行者中有两位也学过,一位年过花甲,一位也已年届天命,都比我勇敢,先后各拿起一支笛子试吹起来,先吹《红星照我去战斗》,后吹《洪湖水,浪打浪》,都年久不吹,虽偶有磕绊,倒还能吹奏成调。最后,他俩还各买了一支普及型的笛子。

穿过景区去饭店就餐,步行约两三里,一路还有不少游客,两人照样边走边吹,一次又一次重复合奏《洪湖水,浪打浪》。到了饭店,围桌子坐下等着上饭菜时,大厅里等用餐的游客们坐得满满的,他俩又吹奏起来,毫无顾忌,就像人进入深山登上高处放开呼喊,或者到辽阔的草原纵情放歌,恐怕平时生活中心境都很难放松到如此程度;同行的那位年轻女作者从未学过笛子吹奏,也被他们情绪感染,从一位手里要过笛子,接受指点“多——多——来——来——咪——咪……”学吹起来。

这情景,把我的思绪和心境带到我的青年时代。

我在小镇执教,初学笛子,也是这样,从一个一个粗直、孤立的音开始的,老辈说学管弦学很容易:“箫一宵,笛半夜,叫花子胡琴一黄昏”,说是学到笛子能奏曲,只需半夜时间。尽管从小就迷上画画,可那时二十出头年龄,对什么乐器都感兴趣;在学校上音乐课,风琴是必须会的;然后二胡、笛子、箫、口琴……都学到熟练到能奏成个曲调,能给业余文艺宣传队演出配个音。每逢夏天,小镇在外地读大学的和在中小学教书的年轻人放暑假回来,与镇上年轻的教师一起,每天晚饭后聚会乘凉,会乐器的带上乐器,在一块空场地上,用长凳围成一个圈坐着,或是轮流你的二胡拉一曲、他的笛子吹一曲,或是几种乐器合奏一曲,或是有人拉京胡、京二胡由女子来唱段《红娘》、《苏三起解》……我们在尽情演奏尽情唱,总是引来一大群摇扇寻凉的男女老少,也自然地让别人欣赏了。那时那种演唱演奏的,无论水平高还是低,都倾注着青春的激情,是挥洒心情,给小镇夏夜平添了无限诗情。至今回味,依旧觉得是高雅的,充满情韵的。

当今,许多孩子在上小学时就开始学钢琴、古筝,大都不是孩子喜欢自己想学。当前应试教育比四十年前还严重得多,孩子们已被如山的作业压得透不过气来;剩下那点可怜的时间,家长还要他们去学英语、学画、学乐器……相当多的孩子其实没有兴趣,便会有一种被强制的感觉,对于他们的精神,不是放松,更不是尽兴,而是压抑和束缚。这跟我们当年自己喜欢自觉主动学乐器完全是两回事。那时都是因陋就简,大都只买最普通最廉价的乐器,有时还自己动手制作,我就取竹管自制过笛子和箫,也向人家要来蛇皮制作过二胡,为做二胡的拉弓,冒着被马蹄踢的危险,到临时来小镇演出的马戏团马尾巴上偷摘过马鬃。这种土法上马自己动手制作的乐器,虽然质量不高也不美观,可这是出自一种劳动的欲望和创造的冲动,从长远看,是对人的基本素质形成和品质培养,有着积极的影响。如今一些家长要孩子学钢琴学古筝,要买档次高的,不惜几千元有的甚至上万元,夺去让孩子自己动手制作的机会,堵塞了养成创造习惯的途径,孕育他们追求虚荣浮华的习性。其实孩子学乐器真能成才,并不要一定靠档次的乐器,瞎子阿炳贫困潦倒怎会买得起高档乐器?他也自制过二胡,却能奏出稀世之作《二泉映月》。家长们对孩子演奏考级抓得与功课同样紧,我就看到有些孩子被父母逼着、骂着甚至打着练琴,因手指练痛而泪水涟涟。乐器的考级又是为了什么?是想成艺术家吗?任何一种艺术都是思想和感情的载体,都首先需要热爱,需要倾注情感。现在带强制性的基本训练学到的是技法,孩子不热爱,技法再好也成不了艺术家。二十年前我托朋友请上海电视台为一画家拍专题片,编导为了体现家庭的艺术氛围,让画家善于二胡独奏的女儿也出镜演奏一段,那位姑娘曾受到中国一流二胡演奏家的指点,论指法弓法该是不错,获过市级比赛一等奖;可她演奏了一遍一遍,编导总不满意。他说她囿于技法,有几弓力度不够,无奈地对我说:“她感情没有投入,没有与曲子应表达的激情交汇,硬用力也没用啊!”其实艺术的本质是人的思想的表达、感情的倾诉、情绪的宣泄、心境的流露,原始人发明和吹奏埙,就与他们按捺不住情绪放开呐喊嚎叫是同样为释放心情。即使学了技法,并不等于修养的增加、情操的改善、品位的提高,倒正强化了一种现代病:把一切精神的东西物质化机械化。再说,如今的指导老师演奏艺术,又究竟能在全省全国算上哪个档次的艺术家?他们收费高昂,所教的技法,如果孩子去报考音乐学院,未必会得到音乐教授们的认可,有可能反成为难以纠正的陋习。考级,对孩子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现在奏乐艺术在被虚荣、面子所扭曲,失去了灵魂,只剩下美丽的躯壳。艺术原应是承载人性解放驰骋的骏马,如今成了扼杀人性的枷锁。

虚荣、面子,已成为这个时代公共与私人一切行为的出发点。这是封建文化的遗魂,是帝王、官僚讲气派摆排场的延续和翻版,且因为经济条件的改善越发严重越发广泛了。

(选自2006年4月《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