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杰
马来西亚。东马。沙劳越。
这是一块神秘的土地。五十多年前,当我还在上小学时,“沙劳越”的名字就引起了我无尽的遐想——那应当是远离祖国的南中国海边一座面积极大的岛屿,那里有无数的椰林和棕榈,有密布的河流和湖泊,有深蓝的天空和透明的白云。此后多年来,一见到“沙劳越”三个字,便仿佛看到了海浪呼啸着拍击石壁的壮观景象,听到了电闪后巨大的雷鸣轰响;那时而如丝的细雨会滋润我的心田,时而倾天而来的暴雨则会带给我激情,并引发着艺术上的灵感。然而这一切,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无疑只是痴人梦想——有谁、有什么可能到这块只是梦中才能够走进的土地上呢?
而今,我漫步在沙劳越的海岸边,静静地观察并回味着早年梦幻中才可能出现的那一切:椰树、沙滩、小船、海风以及躺在长椅上领略温煦阳光的旅游者,便如同回到了所熟知的故乡一般,于是,我沉醉并安心了。
然而我又觉得缺少了些什么,并由于这种“缺少”而感到空虚。缺少什么呢——啊,是我所要寻找的一个人,一个五十五年前从中国来到沙劳越的人,一个在马来西亚获书法盛名而一直生活在沙劳越岛上的人——他的名字叫潘煌,大马著名的草书大家。
我们事业上的共同归宿——书法,固然是我这次从西马飞越大洋到一千公里之外的东马寻找他足迹的原因,而更重要的是,听说我们是同乡,都是从中国的八大古都之一开封走出来的浪迹天涯者。不过我们已无从见面,去年,他以八十二岁高龄离开了这块曾经度过大半生的土地。他应当是带着美好的梦走的,他走得安然无悔,因为他作为一个华人,已在远离祖国的第二故乡辛勤耕耘了他的青春、中年和晚年——他先后做教师、校长、房产经营者、书法家,都取得了成功——做教育工作数十年,他桃李满天下;经营房地产,他盖了许多房屋……然而他不想成为大富翁,不愿成为金钱的奴隶,他所积累的财产足以维持他和夫人晚年的生活,所以他在房地产事业达到了一个成功点时,便急流勇退,静下心来,全力以赴从事书画的创作和研究。这在常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据他的老友说,他年轻时即爱写画,到沙劳越后业余仍笔耕不辍,数十年的各种积累,都是为了实现早年的梦想。后二十年,他创作了大量的书画作品,也撰写有关书法的理论随笔。其间,他曾到台湾、天津分别拜师傅狷夫、孙其峰先生,以求深造。我曾在马六甲看过其弟子刘明亮所存大量作品,其草书纯厚而洒脱,深得怀素、孙过庭及于右任意。他曾获全马书赛特优奖、加拿大春联赛冠军等多项大奖,是马来西亚草书大师级的人物。而这一切,均是我到沙劳越之前就听到和看到的,我被他的经历和事迹深深感动,想对他作进一步了解。
于是,我和一同访马的健甫在沙劳越停留了数日,一边游览,一边不断与此地文化界、书法界的朋友交谈,打听潘先生的情况,终于在沙州书协主席薛嘉元及汪诚勉、刘志汉诸先生帮助下,见到了潘先生的夫人和儿子。当他们知道我们是来自中国河南的书法家时,感到十分的亲切。潘夫人是沙劳越的华人,没到过中国,潘先生青少年时代的情况她了解得并不很多,但她肯定潘先生是开封人,包龙图曾经为官的地方。她说,潘先生来沙前,中国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潘先生于中央大学毕业后,从报上看到一则沙劳越招华人教师的广告,便毅然报名,于一九四七年只身来到沙劳越。他在这里娶妻生子,发展事业,八个孩子均于国外大学毕业,现在一个曾在英国学经济的儿子在沙劳越的古晋市做生意,厮守着母亲。潘夫人说,在中国改革开放后,潘先生曾三次回开封探望,一九八二年的一次是为了迁父母的坟墓,后两次则顺便又到了北京、天津、西安等地拜会书画界的同仁。深厚的乡情和文化,连接着分布在世界各地华人的赤子之心。我说,如果早一年多我到马来西亚访问,就会有幸拜见先生,虽为晚辈,但共同的事业和浓郁的乡情,定会使我们谈得十分投缘,使我成为他的学生和忘年交,也会使我了解到上个世纪各个时期他更多的经历,甚至可以为他写一本传记。那该是一部充满传奇色彩和人生苦乐的书,一部中国书法与漂游异国他乡的中国人之间生死相守的书——中国书法独特的线条和丰富的内蕴,竟然征服了古往今来海内外无数钟情于艺术的赤子,我们应该为祖先留下的这一份珍贵的遗产而感到骄傲和自豪。而我现在只能读到潘先生的作品和论著书稿,这不免使我感到深深的遗憾,甚至有一种愧疚感。我告别了潘夫人,几天来,一直陷于潘先生人生各个阶段、各种画面、各种情境的深思之中。
沙劳越的海浪打湿了我的衣服,我依然在不停地漫步。我想,中国文化(包括以汉文字为基础的书法)能绵延数千年,而不像埃及、巴比伦、印度的古文明那样出现断层,不正是因为有无数潘先生这样的中华民族的脊梁么!
脚下的大海向远处延伸,水天交接处一只白船在移动,似乎承载着潘先生,也承载着我的梦,向更远的地方驶去……(选自2006年5月《散文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