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
鲜花盛开的书脊
我把河两岸的那些老楼想象成翻开来的残破的古书籍,而夹在中间的这条河便是那线装的书脊了。我每天沿着这书脊走来走去,仿佛我是一只喜欢着文字和纸张的霉味的蛀虫。
河大约有二十来米宽,是由南向北流的,顺着地势的落差,发出很大的响声。河岸并不是笔直的,而是有着几个自然的弯曲,仿佛这是由于书脊被人工装订不均匀的缘故。河岸高爽,还是复式结构的,即无论东岸还是西岸,能顺着石阶向河下走去,走到半截的时候,又有了一层岸,再往下走才是河水,这有点儿像梯田。每一层岸上都种满了树,更高处的岸上,是高大些的树木,像泡桐、垂柳、玉兰,低处岸上的植物则是矮些的,像樱花、丁香、冬青和柏树,在偶尔出现亭廊的地方,种了紫藤,在半空中蔓延着。这些植被倒很像是这道书脊上用以穿针引线装订书页的麻绳了。想想春天来的时候吧,这条河就会成为一道鲜花盛开的书脊了。
我在这个冬天喜欢上了这里,我几乎每天都来。北方冬天的阳光像清漆一样是亮的、轻的、薄的、透的,照着这里的安然和洁净。能看到的河岸有好几里长,由于台阶和树木阻挡,车辆开不过来,行人也稀少,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植被、那干枯的枝枝杈杈是清秀的,连夏天遮掩过现在又露出来的地面也是静谧的。一小片不知是谁开垦出来的菜地里有少量的菠菜在矜持地绿着,又不知是谁用一排生长着的花椒树做了一楼小院的篱笆,鸟鸣听上去竟有了些佛腔。这城里的村野气息最容易打动一个寂寞人的心,我就这样在这里闲闲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我懂得什么也不做的快乐,我记着有个人曾经在瓦尔登湖旁边写道:“懒惰是最诱惑人的事业,它的产量也是丰富的。”
我行走的路线基本上是不变的:先沿着河东的高岸由南向北走,走着走着我就沿台阶向下走,下到低岸去了,这时候有一座木桥不经意地等在那里,木是原木的,结实敦厚,在那上面跳两下会听到单纯沉闷的响声,木质在风雨中发了黑,桥栏是稍加修饰过的线条流畅的柱形,我在上面倚着,想象雨天的情形,湿了的桥面会越发显得黑,桥下水涨,打着伞斜斜地走过,这桥不像是用来过河走路用的,倒像是画在那里的。后来我走过这座木桥,到了河西的低岸,再沿台阶走上去,就到了河西的高岸了。
在河西走着,每次走到一座褐色的楼前,都要停下来,望着某个窗口发呆,我看中了这里的一幢房子,我想把它买下来,住进去,我每天都来看一眼这房子,看得次数越多,便越觉得它就是我的了。在这里,我可以打开窗子一眼就望见这条河,我愿像一只热爱汉字的蛀虫一样住在老旧的书页里,望见这美丽的书脊。
蒸汽机火车
在我的印象里,粗老笨重的蒸汽机火车充满了古典的诗意。幼年的我牵着大人的衣襟等在站台上,地面开始有了晃动,那是从枕木上传递过来的,终于在拉杆传动下一组红色的巨轮咣当咣当地开了过来。我一颗小小的心激动得要跳出来了,我对大人说,我要上厕所。我总是这样,每当我看到那一串巨大的红色轮子,就会莫名其妙地产生小便的冲动,我妈开始大声训斥我,说我真麻烦,早也不晚也不,偏偏这时候就想了。可是她的声音被火车巨大的咣当声淹没了,听起来很遥远。圆柱形黑色火车头由于裸露着内脏,零件大到轮子上的大力臂小到螺丝都能看得见摸得着,更加显示出了它的威严。忽然它在人们毫不防备时喷射出一大片白色水蒸气,弥漫开来,蒙住了大家的视线,等水汽消失了,地面就湿了。我们上了车,后来这个大家伙又喊着口号,喘着粗气,吐着浓烟,雄心勃勃地踏上了新的征程。
等我长大了,火车换成了内燃机车或电力机车,坐火车出行竟失去了绝大部分的诗意。《魂断蓝桥》里玛雅在火车站送别恋人罗伊上校上战场,那时候乘坐的是蒸汽机火车,试想如果改换成现在这种不会喘粗气不会喷白雾不会吼嗓子的火车或者干脆将送别地点改成飞机场,那么这别离还会那么断肠吗?食指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里写道:“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正是这汽笛声使得在场的人的情感达到了最强音,如果换成现在的新型火车,即使还有鸣笛,也是极文雅极轻微的,绝不会雄伟到拨动人们心弦的地步,无法使诗人用以抒情。
蒸汽机火车的原始和朴素使得它更像一个卖力的大动物,把远行和离别渲染得那么隆重。在火车头上工作的人常常需要把半个身子探出车外,还要有人不断地往炉膛里填煤,走在铁路两旁的行人把驾驶室里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而那开火车的人手握着罗马怀表和检点锤,经过山谷、平原、河流、高原、隧道,那驾驶室是半敞半露着的,其实自己就等于置身于大自然之中,这样难免不从心底里生出万丈豪情。
我有一个愿望,有朝一日能乘坐火车穿过西伯利亚原野,途经保尔和冬妮亚分手的地方,日瓦戈医生和娜娜相爱的地方,玛丝洛娃跟着队伍远去的地方,十二月党人流放的地方。当然我乘坐的火车应该是蒸汽机火车,车轮咔嗒咔嗒地压过枕木,窗外的雪野和白桦林一闪而过,啊,整个俄罗斯盛不下我的忧伤。
拉杆行李箱
我把换洗衣裳、安眠药、洗漱用品、雨伞、两三本书陆续地放进了拉杆行李箱。我最后环顾四周,检查了一遍房间,确定各个窗子都关好了,所有电源插销均已拔掉,然后拉起箱子,走出房门。
我的行李箱的小轮子在柏油路面上快乐地滚动,仿佛在说:出远门了,出远门了。那银灰色拉杆长长的,使我垂着手臂就能够很轻便地拖着满满一箱子胡思乱想往前走。没错,是一箱子胡思乱想,我的每次出行几乎都是胡思乱想的结果。我挥手拦出租车的时候,脑海里竟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句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一出远门,我的两室一厅就一下子变成了一只拉杆行李箱。我觉得它是一幢微型房子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滚动着,是我的梦想在现实中的外化,有着具体的四四方方的形状,是生活在别处的无言的表达。它的黑色正面箱体上留下了从前旅行的印记,比如某个国际机场的橘红色安检标签,已经撕过了但还是有粘得太结实的一部分残留在了上面。那半撕半留的印迹使得这拉杆行李箱更加具有了魅力:它有几万里的行程和风光,它的轮子上沾着从北回归线到暖温带、从东部沿海至西部草原的尘土。如果可以给一只箱子写传记的话,可以说,这只拉杆行李箱有着走南闯北东跑西颠的一生,它水陆空都走过了,或许比徐霞客走的路程还多。
我的拉杆行李箱平时竖立在卧室的床头旁,里面总不会是空的,往往还放着上次出行时忘了拿出来的东西,比如一瓶安眠药、两双袜子、一支圆珠笔什么的。这使它总是有着一个在途中的感觉。拉杆行李箱里永远放着的是一本中国地图册,也许将来某一天里面会放上一本美利坚合众国地图册。我一直觉得世界上最美丽的画就是地图,它们既精确又夸张,既理想又浪漫,永远条条大路通罗马,永远曲径通幽,能在一张纸上耸立着山流淌着河,我每到一个城市都会买一份那个城市的地图,那是我拉着行李箱走过的地方。
我随时准备拉起我的行李箱开拔。这人生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的东西,用一个拉杆行李箱来装已经足够了。这人生其实没有谁能时刻相陪,也许只有这个拉杆行李箱可以。这人生,行李箱拉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选自2006年9—10月号《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