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去车站的路上。想要去车站就必须路过一个修车棚。那个修车的老头在男孩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在这里了。他总是在那,不停地修着,终日和他的棚子在一起。不像旁边的音像店,现在已经不是音像店,而是面包房了。他的手总是黑油油的,他把自行车的车胎浸到一盆脏水里。水脏是不怕的。只要车胎有漏洞,就会从漏洞里冒出些气泡。再小的洞也躲不过去。这时他就像是一个听诊的医生。被他诊过的自行车已经数不过来了。他现在年纪很大了,眼睛也花了,手总是在抖。没人知道他还能干几年。他的命和自行车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清晨。许多起大早的大爷大妈带着好精神和他们的狗。如果天气不是这么冷,他们还会带一副棋或者纸牌。那根绳子,一端攥在人的手里,一端套在小狗们的脖子上。宠物们脚步轻盈,仿佛正符合着冬天的节奏。
有时它们还会冲人露出它们的牙齿。
父子俩走过一条马路,然后走下地下通道。在男孩小的时候——大概还没有上小学——他曾在这里奔跑过。那天他穿着红色的棉袄。摔倒时磕掉了一颗牙。那时他对某些字词的发音还很不标准。
现在,地下通道多了一个简易的帐篷。肯定有人会住在里面,但现在它的主人还没有回来。路过帐篷时男孩好奇地看了它好几眼。父亲低头看了看表。地下通道里很暗,只有阶梯口可以看见如同山洞般的光亮。父子俩顺着阶梯爬了上去。
到了车站,有稀稀落落的人在那里等车。他们如同清晨的麻雀那样低声交谈。父亲把手放到了男孩的书包上。男孩没有说话,把书包递给了父亲。
“好像比上次又沉了一些。”父亲掂了掂男孩的书包。
男孩点了点头:“这次带的东西多了点。”他身手准备拿过书包。父亲却把书包背到了左肩上,说:“我先帮你背会儿。”
上了车,车上没有空位。父子俩站在车厢的角落里,随着车身摇摇晃晃。车窗开着一道缝隙,不时有寒风吹到车里。父亲伸手拉上了车窗。这时书包稍微往下滑了一点,父亲耸耸肩,重新背好。
车里仍然很冷。男孩扶着车里的铁制把手,不停地换手。父亲看到了,说:“下次应该戴手套了。”男孩“嗯”了一声。父亲低头看了看手表。
公共汽车路过一家家店铺,路过一栋栋楼。每到一站都零星的有几个人下车,又有基本等同的人上来。
在几步以外出现了一个空位。父亲对男孩喊道:“快,你快去坐。”
男孩一脸窘迫,说:“你去坐吧。”
“快点快点,快去坐。”父亲催促道。
男孩走过去,坐下,把脸扭向窗外。父亲仍站在那里,望着窗外。
路过天安门时,男孩醒了过来。外面变得喧闹。高大的宫殿在寒风中显得更加肃穆。毛主席一脸慈祥地看着广场上无所事事的人们。一个警察正检查一个外乡人的旅行箱。男孩注意到那个人并不焦虑,而是点着一颗烟,静静地抽着。男孩朝车厢里看了看,发现父亲仍站在原处,闭着眼睛。男孩用手轻轻地碰了碰父亲的胳膊。父亲睁开了眼睛。
“你来坐一会吧。”男孩说。
“没事,一会就到了……”父亲抬头看着窗外迅速倒退的景物。他用手摸了摸裤兜,突然想起兜里已经没有烟了。
“还有好几站呢,你坐吧。”男孩站起了身。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坐到了座位上,把书包放到了胸前。他开始活动自己的四肢。他似乎可以听见自己四肢骨骼发出的咔吧声。他看了看外面。很快他闭上了眼睛。
男孩低头看了眼父亲,一眼就看见了父亲双鬓的白发。男孩连忙转开了视线,看着窗外。太阳已经出来了,但空气仍然很薄。人们已经穿起了厚重的衣服。路边的树木叶子已经掉落,没有掉的也已经枯黄,掉落只是早晚的问题。两边的高楼闪烁着青灰色的光芒,一闪一闪。男孩微微眯上了眼睛。
男孩突然想起他上小学时的情景。那时每天放学,都可以看见父亲手扶自行车,在门口等待。他记得那是古老的凤凰牌自行车,男式的,看上去有着金属的重感。父亲在自行车的后坐加了一个软的垫子。为了可以让男孩坐上去。上车前,父亲总要嘱咐一句:“小心脚,别伸到轮子里。”
父亲在前面蹬着车,男孩坐在后面,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腰。记得第一次坐自行车的时候,父亲每往前一步,男孩就害怕地喊:“停,停!”
于是父亲就很缓慢地骑,一点一点地增加速度。直到车已骑得飞快,而男孩在后面兴奋地欢叫着。
如今父亲已经带不动他了。不知何时,父亲也开始不再骑车。以前停放在楼道里的凤凰牌自行车男孩一下楼就可以看见。但现在它已经送给了别人。楼道已经成了别人的车的天下。
父亲曾让男孩练过骑车。胆怯的男孩总要父亲在后面扶着。父亲在后面说:“蹬,蹬,往前蹬。”男孩就往前蹬着,直到他停下车回头,才看见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微笑着看着他。
男孩曾提出自己骑车上学。父亲想了想,最后说,你毕竟还小,那里交通太乱,还是我送你去吧。
目的地是一个叫“演乐胡同”的地方。胡同早已不知去向,大街上全是喧闹的店铺。还有一些名副其实用马匹拉来的水果摊。马匹悠闲地晃动着尾巴,躯赶着为数不多的、被季节逼进了死角的蚊蝇。小贩们吆喝着,嘴里不断冒出一股一股的白汽。离近了,马匹的臭味扑鼻而来。
男孩伸出手,接住了一粒飘落的雪花。“下雪了,真的下雪了哎。”男孩有些兴奋。父亲走到附近的小铺里买了一包烟。
往前走,雪花越飘越密。英语家教的家就在不远处的小区里。英语家教是一个大概五十多岁的老头,在教一所中学。他喜欢看各类报纸。
每次男孩去他家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地瞥一眼凌乱地放在沙发上的报纸头条。
父子俩来到小区门口。雪已经下得很紧了。行人的头发上、双肩上都铺上了一层雪白。孩子们凑在一起唧唧喳喳,兴奋地期待着雪下得更大些。
男孩踩了踩落满积雪的一个破纸盒子。他记得在他小的时候,有一天,从晚上开始就下起了大雪。他拉开窗帘时被突然降临的银白世界惊呆了。他拉着父亲飞快的跑到了楼下。母亲正在厨房里熬粥。窗户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
天微微发亮,太阳还没有露出头来,只是试探性的伸出了几束如触角般的光线。天空仍挂着一轮冷清的月亮。父子俩跑到附近的公园里,四周静悄悄的,男孩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开始动手。雪人很快就堆起来了。男孩的双手红通通的,但并不感觉到冷。在雪人圆满完成后,男孩突然想给它加上一个帽子。没错,它缺一个帽子。
男孩想起家里的那个红色塑料桶。他对父亲说:“咱们回去拿一个桶来给它当帽子吧。”
那时天仍然有些发暗,来往的汽车还在开着车灯。父子俩往家走去。路过一盏又一盏即将熄灭的路灯。不远处的雪地上被人泼了一盆水,在灯光下冒着白烟。
回来的时候,雪人不知何时被人破坏了。雪人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堆雪块。只有圆圆的头还依稀可辨。
红色的桶拿在男孩手里。现在,他该把它拿回去了。
走进小区,男孩对父亲说:“把书包给我吧。”父亲把书包递给了他,然后笑了笑,“今天还真是有些冷。”
二人并肩而行。男孩发现自己好像又长高了,虽然还是比父亲矮一些,但势头很猛。而父亲的腰身日益有些沉重。现在他们走在一起,留下四行弯弯曲曲的脚印。脚踩在雪上的声音很好听,咯吱咯吱,好像是在褶皱某种皮革。
父亲看了看表,说:“好像有点早了,老师可能还没有起来。”男孩吐了吐舌头。
两人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好。父亲说:“你可要好好学英语啊,以后英语对你的未来很重要。”男孩点了点头。
有些干瘦的枝桠因为承受不住雪的重量而折断了,撒下一大把雪来。二人来到英语家教的楼道门前,并没有进去,而是接着往前走。
男孩用手捋了捋头发,捋下来的全是雪水。他看了看父亲的头发,也已经落满了雪。父亲的眼睛一直看着前面。男孩顺着父亲的目光往前看,前面是一条马路,上面行驶的汽车因为下雪而变得小心翼翼。但能看的出,轮胎在某些时候仍然有些打滑。
父亲的目光似乎也像汽车的轮胎一样,在满天飞雪中有些迷离。男孩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当然,父亲很可能什么也没想。
男孩低下头,默默地往前走。
“你知道了吗,你表姐姐过些时候就要结婚了。”父亲突然看口说。
“嗯,我知道。”男孩抬起头。
父亲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你表姐运气也真好,前几天竟然抽中了彩票,免费的欧洲七日游。”
“嗯,我也觉得他们很幸运,这是个好兆头。”男孩说。
“是啊,是啊。”父亲搓了搓手,“今天还真是有些冷。”
“该加点衣服了。”男孩一边说一边低头走路,不一会他发现自己超过了父亲几步,于是慢下来,等待父亲。
父亲却站住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往回走吧。”
父子俩往回走着。如果不知道他们二人此行目的的人,很可能会认为这父子俩是满无目的的。二人的脚步都有些松散。
男孩突然说:“以前会不会有被冻死的人?在这个天气里?”
父亲愣了愣:“应该会有吧。以前的北京比现在还要冷一些。”
男孩不说话了,依旧往前走。
父亲看了看儿子。男孩的脸被冻得红扑扑的。头发被雪打湿了,贴在脸上。父亲在他小的时候总喜欢仔细观察男孩的脸,究竟哪一部分像自己?眼睛,鼻子,或是脸型?哪一个看起来都不太像,但不知怎么弄的,这些组合到一块,就真的有些像自己了。
这时父亲就会涌出一种幸福的感觉。他在雪中走着,这样的情景曾出现过无数次。小时候被男孩的爷爷打出家门。坐在火堆旁与兄弟们一起烤辣椒。在难过时自己跑到小餐馆里喝二锅头。在雪地里望着远去的初恋女孩的背影。与男孩的妈妈吵架,摔掉的碗碎了一地。多少伤心的事都发生在这样的天气里。而现在,他与自己长大的儿子走在一起。想到这里,父亲就流露出幸福的表情。
男孩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他记得也是在一个下雪的天气里,他头一次动了离家出走的念头。具体的事件他都忘记了。他只记得那时的自己,印象十分深刻。他看着飞旋的雪花,他突然就想到了电视里那些被冻死的人,只不过是换成了自己,被埋在雪中,无人理睬。
男孩看了看走在身边的父亲的脸。突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进到了鼻子里,他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是不是感冒了?”父亲皱了皱眉。
“没事、没事。”男孩使劲吸了吸流出来的鼻涕。
两个人又来到了英语家教的楼道门口。楼道口黑的,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从楼道走出一个妇女,手里拿着一袋垃圾。她往父子俩这边望了望。
“好了,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你就上去吧。”父亲说。
男孩点了点头,“你也快回去吧,雪下得那么大,今天你就别接我了。”
父亲呼出了一团白雾,说:“好吧,那你回来时注意安全。”
“嗯。”
“过马路时看着点车,下雪有的车刹车不太灵。”
男孩点了点头。
扔垃圾的妇女扔完垃圾走回楼道。父亲等那位妇女上了楼,对男孩说:“你也快上去吧,我这就走了。”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男孩一直看着父亲的背影。因为路滑,所以父亲走的有些慢。
父亲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发现男孩在看他。他笑了笑,冲他挥了挥手。然后点着一根烟,继续赶路。
男孩看到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他突然想起坐父亲的自行车的情景。那时遇到上坡,他就牢牢地抱住父亲的腰。无论多陡的坡,父亲都会带着他使劲蹬上去。
他走进了楼道。他感觉就在他走进楼道的一刹那,一股热汽扑进了他的眼睛。
(选自《山花》2011年8月刊)
芒果的滋味
丁威
你就叫我芒果吧。
教室里太闷了,吊扇转了整整一天,此刻带着响声在头顶喘息。生物老师在过道里张牙舞爪地讲试卷,弓着背,像是要把话狠狠地朝我们耳朵里箭一样射进去。大多数人还是挺直了背,用一种大战来临前的端正态度听着她讲。当然例外也不少,我就是这其中的一个,烟瘾上来了,虫子似的在我嗓子间蠕动。
老师,我想上厕所。我站起来对生物老师说道。
她显然没有听清楚,愣怔怔地望着我。我又把话重复了一遍,老师,我想上厕所。
她看了我一会,没有做声,自顾自地又讲开了。我还在站着,有几个人望着我笑,我觉得有点尴尬,坐也不是,站着也不是。想了会儿,我就揣着烟大摇大摆地从她面前走过去,径自出了门,教室里当然静下来了。我刚走几步,身后的门就“嘭”一声关上了。后来,他们告诉我,生物老师还用拖把把门从里面堵上了。
夏天就是这样,你不在教室里待上一段时间你就不知道外面的空气有多清爽。毛孔都大张着嘴贪婪地呼吸,我从三楼走下去,整栋楼沉闷得死一般,这样的时候出来,抽烟是不能在教学楼这边的,政教处每晚都会有值班的人神出鬼没地抓人。如果是平时,我肯定就找个地方赶快抽完,而后回教室继续装死。生物老师今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不让我出去,不过细想下,最近几个星期每个她的晚自习我都会上厕所,想到这,今天也是可以理解的了。我看了下表,距离下晚自习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到操场上晃会吧。
到了一楼,往西走,路过一、二、三班,再上鹅卵石铺成的那一段路,再往南走,从门里进去,就是操场了。我顺着跑道慢悠悠地走了一圈,而后在草坪上坐了下来,松软的草坪熨帖地包围着我。我就心满意足地躺倒了,从口袋里摸出烟,手挡着风,点着了,而后深深地吸了口,再慢吞吞地吐出去,烟在鼻腔里绕了一圈,脑壳麻酥酥地痒一阵。
她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给我一根吧,突然一个声音冲我说道。
我浑身一个激灵,立马坐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慌张,问道,你……你是谁?
她“咯咯咯”地笑起来,弯着腰,捂着嘴,肩膀一跳一跳的。
你是谁,怎么走路没一点声音?
呶,她把右手提着的东西朝前递近,说,你看。
我借着水泥路那边的路灯看了一会,她右手里提着的是凉鞋,她是光着脚的,难怪。
怎么不穿鞋,不怕操场上有玻璃渣子?我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常态,甚至我对自己刚才略微的慌张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她把右手里的鞋往旁边一扔,左手里的一个大袋子也一扔,而后在我面前坐下来了。给我一根烟,她接着刚才的话说道,我请你吃零食。
这时,我才看清楚,她左手里提了满满一大袋子的零食。买零食时怎么没想着买烟,我把烟递过去的时候问道。
她接过烟,脑袋凑过来,我就伸手过去给她点燃了烟,火机点亮的那一瞬间,我盯着她看,她很漂亮,尤其是眼睛,月牙一样向下弯出一段优美的弧,长长的睫毛在眼皮上投下深深的暗影,我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而后“啃啃啃”地咳嗽起来,看得出来,她是第一次抽烟,我能想象得出,此刻那双弯月似的眼睛里肯定已经呛出了泪。
没想过。她说道。
什么没想过,我问出口就意识到她说的是烟,就又说道,哦。
抽第二口的时候还是在咳嗽,手捂着嘴,一下一下地咳,咳得很认真。
第一次抽烟吧,第一次抽烟都这样,我第一次也是,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不过,女孩子还是不要学抽烟的好。
女孩子,女孩子抽烟怎么了,就许男生抽烟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只是觉得,其实,也没什么的,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你那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