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咯”,她又笑起来,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很喜欢笑的女孩子,她说,跟你开玩笑的,呵呵,对了,请你吃东西。她把面前的袋子解开,往我面前推了下,示意我自己随便拿。见我没动,就自己从袋子里拿了个东西给我,呶,递到我面前。
我伸手接了过来,是一个水果,我手朝上抬了下,是一个芒果,鼻子凑上去,深深地呼吸了下,我最喜欢它的气味。
呵呵,我也是,我最喜欢的水果就是芒果,呶,这一袋子都是芒果,我真是疯了,一下子买了这么多芒果。
烟抽完了,她问道,烟还有吗,再给我一根。
没有了,我骗她说,最后一根就是你刚才抽的那根。
真不巧,我刚摸出点门道,就没了,真不巧。她见我拿着芒果没反应,就说,你怎么不吃啊,我也吃,这么多芒果,能吃很久的,呵呵。
我就剥了起来,她从兜里掏出一袋纸巾,抽出来一张递给我,说,呶。
我吃了四个,她吃了三个。她说,哎,吃不动了,肚子都饱了,她提了袋子,还剩有一半多,你吃。
我朝她挥着手说,不行了不行了,我也吃不动了。
呵呵,她又笑起来,你一会去上第二个晚自习不?
你呢?我反问道。
我不想去了,我想出去转转,翻墙出去,要不要一起?
行啊,我心里当然是想跟她一起的,说实话,给她点火的那一瞬间,火照着她,我是心动了的。
好。她把鞋拿过来,很快地穿上,站了起来。
我来提,我接过她手里剩下的芒果,说,从植物园那边翻墙,那边隐蔽,而且有别人垒的垫脚的砖头。
我很敏捷地上了墙,她把手递给我,我顿了一下,然后把她往上拽,刚把她拽上来,我正准备跳,她已经先我跳下去了,然后站在那里朝我笑。
往南走了几步,是路口,我们站在路口边,我问,咱们干吗去?
喝酒,去不去?
我愣了一下,说,你会喝酒吗?我是没想到她竟然让我陪她去喝酒。
小看我,到时候看谁把谁喝倒。
好吧,那咱们找一家饭店,喝酒去。
找什么饭店啊,就提一扎,我们不是还有很多芒果嘛,就着芒果喝,呵呵,她笑着说。
我晕,亏你想得出来,喝啤酒就芒果,也就你能想的出来了我估计,我摇着头对她说。
呵呵,她说,你不觉得很好玩吗,说不定很过瘾呢!
呃,好吧,你请我吃芒果,我请你喝啤酒,呶,你先拿着,我去买啤酒去。我把那袋子芒果递给她,朝小卖部走去了。
我提着一扎灌装啤酒从小卖部里走出来,说,那接着咱们去哪?
秀水公园。
秀水公园?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啊,早关门了啊,我们去肯定又得翻墙,而且黑咕隆咚的,换个地方吧。
黑咕隆咚才好玩啊,你不觉得吗,人多的地方太吵了,闹得人心烦。
那边几乎没人,而且黑咕隆咚的,你就不怕我……我朝她坏笑了下。
嘻,她鄙夷似的看着我说,要是怕你我就不跟你出来了,哎,走吧走吧,就去秀水公园,她扯着我的胳膊说。
好吧,我就舍君子命陪你去。
嘻,君子君子,她念道。
秀水公园里静得很沉,像是所有的声音都被一块石头压住了透不出来。灯也没有几盏,整个公园黑成密实实的一团,你会觉得这种黑是任再大的亮光都敲打不开的。她朝我身边靠近了点,她有点抖,我知道她肯定是有点害怕了。
咱们去别的地方吧,这里实在太黑了,我说道。
她应该意识到了我是因为担心她害怕才这么说的,就说,这里很好啊,你不觉得吗?
呃,好吧,我是觉得很好的,呵呵。
我们找了一块靠近灯光的平整的草地坐了下来。我开了一罐啤酒递给她,然后自己也开了一罐。
啊!她叫了一声,同时眉头紧紧地皱成一团。
怎么了?
怎么这么难喝,我还以为跟饮料似的。
哈哈哈,我禁不住大声笑起来,你不是说你很能喝吗,原来你是第一次喝啊!不能喝你就别喝了,这个不是吃芒果,不能勉强的,一会你喝醉了,走都走不了。
第一次喝不代表就不能喝啊,就算走不了,不是还有你嘛。说着她仰起头,灌了起来,她竟然一口气把那一整罐喝完了。
你喝慢点,这样很容易醉的,哎,你喝慢点,没人跟你抢。
她确实是没酒量的,一罐刚下肚,说话的口气就变了,短了舌头了。
不能喝还逞强,你看看你,舌头都捋不直了。
她又伸胳膊去拿啤酒,我拽着她的手,说,你不能喝了,你都已经醉了,你吃芒果吧,我递了一个芒果给她。
我不吃芒果,我就要喝酒,说着,她就上来夺我手里的啤酒,她用劲很大,誓死力争的样子,我拗不过她,啤酒被她抢了过去。
这时候天空竟然起了雷,夏季的夜晚就是这样,雨说来就来,根本不给你反应的时间。我提着芒果和啤酒去拉她,说,下雨了,赶紧去那边的亭子。
她身体往后退,说,不,我不去。
下雨了,小心生病。
我不去,我想淋雨,你去亭子吧。
算了,我陪你淋雨吧。
我左手提着芒果,右手提着啤酒,我们就那么站在雨里。雨很大,却很安静,脆生生地落在身上,远近的树木发出轻盈的雨声。我望着她,她仰着脸,雨水顺着她垂下来的头发河流似的往下淌,她蹲了下去,脑袋埋在臂弯里,肩膀一颤一颤的,起先我以为她是冷,后来,她的哭声压制不住了,她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我放下东西,蹲在她身边问,你怎么了?
她并不做声,只是一味地放声大哭,雨水混合着泪水,她的声音撕裂一般,嗓子很快就哑掉了。我站在旁边局促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雨势小了,不多会就停息了。她依然在哭,没有了雨声,她的哭声比石头都沉都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声音小了下去,只是眼泪还是不停,汪满了,掉下来一颗,又汪,又掉,比刚才更让人痛心。
几点了?她突然问道。
我看了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十一点五十,我说。
快七个小时了。她自言自语道。
什么快七个小时了?
我们等下去哪,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学校现在肯定回不去了,寝室十点半就关门了。
她没有说话。
我们不能在这待着啊,你浑身都淋湿了,容易生病,找个旅店吧,我说。
嗯,好,她的嗓子几乎完全哑掉了。
我们出了公园,我胳膊夹着剩下的啤酒,右手提着芒果,左手牵着她的袖口,离公园一百米左右远的地方有一家叫“秀水缘”的旅店,红灼灼的灯刺目地闪着。
旅店很小,一个穿着单薄睡衣顶着乱蓬蓬头发的中年妇女坐在那里仰着头看墙上的电视,眯着眼一副很疲惫的样子。见我们进来了,立马来了精神,嚷道,住店啊,先登记下吧,身份证。我们没带身份证,我说。那不行啊,最近查得很严的,住店什么的都要登记的,她说。我正要开口。她又接着说,你能记住身份证号吧,身份证号也行的。她把登记表往我面前推,说,标间50。不不,要单间。单间60,有热水有空调有宽带。我看到上面的那个人叫梁胜春,我就按着他的格式填了表,而后她在我后面填了表,她写的名字是芒果。老板娘把门卡给我,我就扯着她上了楼。
我去卫生间拿了毛巾递给她,她擦了擦头发上脸上的水。我烧了热水,端给她,她两只手握着杯子,眼泪又下来了,一颗一颗地往杯子里掉。
心事藏在心里很难受,说出来也许会好很多,如果你信任我的话。
七个多小时了,我跟我男朋友分手七个多小时了,我们在一起快两年了,723天,还差一个星期就是两年了。我跟她在一起后,白痴似的每天都写日记,每天都算着天数。他追了我半年,知道我喜欢吃芒果,就每天给我送一个芒果,其实刚开始我对他根本没感觉,我也不接受,他还是天天来,后来我接受了他的芒果,只是对他,我还是没有感觉。
有一天他给了我一个笔记本,那是他的日记,记录着每天我穿的什么衣服做了什么事情,他在什么地方碰到我,记了好多,全是关于我的,看着看着就把我看哭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们在一起了。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每天给我一个芒果,把他能给我的好全都给了我,跟他在一起的两年,是我最开心的两年,我一直以为我们能这样一直下去,以后我能嫁给他,可是,我没想到他还是变了。一个月前我就察觉到了异样,可是我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我固执地认为他永远都不会骗我。晚上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让我等着,他去买芒果,手机就放在桌上,来了一条短信,我就拿过来看了,看到短信,我的脑袋里咯噔了一下,好像什么东西从里面丢掉了,后来,我忍着眼泪吃完了那顿饭,接过他递来的芒果转身我眼泪就忍不住了。晚自习的时候,我给他发了短信,一切都结束了。
她端着杯子不再言语,水已经冷掉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是沉默。后来,她睡着了,我坐在对面看着她,她的泪痕都还在,眼睫毛长长地投下暗影。我想,爱情,爱情。
早上六点的时候,我叫醒了她,说,我们该去学校了,你别太难过了,什么都是会过去的。她茫然地点了点头,还是昨晚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得我心疼。梳洗完毕后,我们就往学校走,我在前,她在后,始终低着头。
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我把那袋子芒果递给她,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能再见你吗?
哦,你就叫我芒果吧,我是高三11班的,你去找我,就说找芒果,我们班人都知道我喜欢吃芒果,都叫我芒果,芒果留给你吧,我以后再也不想吃芒果了,说完她冲我疲惫地笑了下,然后转身走了。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切,我每每想起来,就觉得毛骨悚然。
我先去了寝室,把啤酒和芒果放在床上,而后往教室去。同桌凑上来说,你昨晚跑哪去了,老班说了,让你来了之后去办公室找他。老班训了我将近半个小时,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变着花样说,我脑子里全是芒果,想着中午放学了去找她,后来,老班说,你以后知道该怎么做了吧?我说,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嗯,那你写两千字的检查明天交上来,认识一定要深刻。我说,好,而后转身跑了。
中午没放学我就提前跑了出来,跑到11班门口正好铃声响起。我对着中间窗口的一个人说,我找芒果。那个人满脸的疑惑,说,什么芒果?就是你们班一个女生,很喜欢吃芒果,她说我来找她说找芒果就行。那个摆出一副觉得莫名其妙的表情说,什么芒果,我们班没有叫芒果的啊,你听错了吧。怎么会,她明明说的是11班,那谢谢你啊,我对那个人说了声然后走了。
也许是我听错了,下午再到别的班看看吧,然后我就回了寝室,往床上一看,芒果没了,只剩下那些罐装啤酒了,我问寝室人,谁拿了我放在床上的芒果了?什么芒果,我们来的时候就只有这些啤酒,我们还说等你来了再喝呢。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转身往操场上跑,在我们昨晚坐的那个地方,我找遍了周围没有看到一颗芒果核,只有一根烟头孤零零地躺着,我觉得有点冷,或许被当成垃圾捡走了,我想。我出了校门就往秀水公园走,远远地就看到两只易拉罐躺在那里,我昨天喝了两罐还是一罐来着?出了公园门,我就看到了那家叫“秀水缘”的旅店,还是那个老板娘,我对老板娘说,你还记得我吧?老板娘端详了一阵,说,哦,记得记得,你不就是昨晚浑身淋湿的那个人吗?我说,对对,我就是昨晚带一个女孩子来你这边住店的那个。老板娘愣了一下,看着我说,什么一个女孩子,昨晚明明就只有你一个人嘛。我说,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你看,我们还登记了呢,我上面的是梁胜春,下面就是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子,叫芒果,不信你看看登记表。老板娘把登记表看了一遍,你上面是叫梁胜春的,我说嘛,明明只有你一个人,哪来的女孩子!老板娘把登记表往我面前推,用手指给我看。
看到那一排清晰的字迹,上面是梁胜春,然后是我,紧接着下面竟然是一片空白,昨晚她写名字的地方空空如也,我的脑袋嗡得一声炸掉了。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吃过芒果,再也没有尝过芒果的滋味。
(选自《萌芽》2011年6月刊)
柳巷深深
杨婧媛
△一
柳芊的爸爸在机关工作,但他们家并不住在机关大院里。大院分的房子让给爷爷奶奶和姑姑一家住了,柳芊家还住在柳巷尾巴处的老屋里。
小小三两间房,伶仃三口之家。
妈妈是小学老师,教数学。柳芊五六岁时就常被妈妈叫到窗台下面,挨着一张方形木桌子,做加法与减法的算术题。碰上稍难些的,柳芊就扔下笔抛开。她趴在客厅那扇巨大的窗户前朝外张望,斜铺向远方的麻石巷子,远远一点人声。妈妈在身后皱眉,说这孩子不爱读书。
七岁那年,柳芊识得不少汉字,能跟着拼音愈渐流利地朗读诗文。
妈妈教《桃花源记》,她摇头晃脑背“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时,早已滴溜双眼望向窗外。麻石路上涂了淡淡一层夕阳,昏黄的橘红色,巷子里盈着家家户户的淘米洗菜声,有个三两岁的孩子哭了,嚷得整条巷子都能听见。那时妈妈便放下书,匆匆去厨房系围裙。柳芊就照例趴到窗台上,等爸爸骑着车回来。
那些模模糊糊的黄昏,夕阳静默不语,所有的声音都结束在爸爸回来的时刻。他穿着式样简单的衬衣,骑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像一个缀在画布上的斑点。斑点慢慢变大,越来越近,近到看得清每一笔朗硬线条,然后车子就停下来。爸爸下车,上锁,回头朝柳芊笑。
“芊芊,今天学了什么?”
“《桃花源记》。”回想了一会儿,柳芊答道。
爸爸点点头,掏钥匙进门。
那之后,天色全黑,柳芊也不再趴在窗口。没有什么好看的,她等的人已经回家,每盏灯都点着每户人家各自的故事。
爸妈饭后都看新闻联播,柳芊在房里玩狗娃娃,或者钻进书房翻爸爸的书。新买不久的21寸长虹彩电发出清晰明朗的播音声,柳芊搬一个小板凳,踩着凳子去抓书柜里挤挤挨挨的旧书。不多一会儿,满手都是灰尘。书柜里有很多旧小说,有这几年累积的机关刊物,有爸爸上大学时的英文读本,还有爸妈新塞进去的时新出版物。
柳芊并不能读懂,只一本本潦草翻过,指尖沾着铅灰,点过那些漆黑油墨。总要等天气预报播完后,妈妈来书房找她,才在一堆书籍中抬起稚嫩小脸。书房天花板上垂下的灯线静止不动,暗黄灯光映在柳芊脸上,一小片黑黢黢的影。妈妈嘟囔着皱眉,说这孩子古怪。
而爸爸百般宠爱她。
几乎每个周六的早晨,柳芊都坐在单车后座上,由爸爸带着去书店买书。大小书店逛遍,她熟悉每一条通往书店的道路,甚至记得每家书店的不同书架上摆着什么种类的书。爸爸给她买少儿版本的长篇小说,翠绿色封面,无论原著厚薄统统是拇指厚的一本。里面掺着几张插图,间隔很宽,字体很大,柳芊读起来毫不费力。她就是这样渐渐拾起了阅读,经年累月,她有了专属于自己的很多的书。摆在书柜最下面两层,密密实实,灌注了一个女孩的童年岁月。
因为有爸爸,所以她始终不会骑车。
她要学,爸爸总说,我还载得动你。载你穿过巷子,载你经过十字街头,载你去书店,载你长大。
△二
十岁那年第一次有男孩在柳芊面前停车,说要载她回家。
柳芊学完素描,背着墨绿色的大画板,遇上同住在柳巷里的十三岁男生。男生也背着画板,刚上初一,留寸头,忽然刹住车回头看她,问她要不要上来。柳芊没听清楚,呆立着,男生又把话重复一遍。
“噢,不用了。”柳芊下意识地摇头。于是男生骑上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