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小河甩开姥姥的手在前面走,姥姥气喘吁吁地追着,手指头戳小河的后脑勺,说,慢点你,赶回去投胎是不。
小河猛地站住,愤怒地盯着姥姥说,你为什么跟别人说我没脑子。
小河说完鼻子一酸,可在老太太面前哭实在丢人,他憋住,憋得脸通红。
姥姥脸怔了一会儿,笑开了,说,老师怎么能算是别人。
除了我自己之外都是别人,以后不许在别人面前说我的不是!小河嚷姥姥。
姥姥说,小河你这样可不成,有缺点就得提出来,以后好改,再者,跟老师说你笨笨的,但凡你有点进步,老师就会夸奖你,笨呢你。
无论小河怎么发火,姥姥还是笑笑的一张菊花脸。于是小河也没火气了,但他还拉不下脸立即就跟姥姥好,闷着脸先走,想姥姥能主动过来,像往常一样揽着他的肩膀,然而姥姥没有,她落在他后面,咳嗽着,声音越过小河的肩膀来,你老实点,我还带你看电影。
小河喜欢看电影。
每个周末姥姥都带小河看电影。
周五是最愉快的一天,因为晚上姥姥带着去电影院,第二天可以睡懒觉。周五下午放学铃一响,小河就蹿出学校跑步回家,穿过一条一条的胡同,阳光被高高矮矮的房子分割得不整齐,头上是忽大忽小忽远忽近的鸽哨。小河自信此刻自己的速度真是快极了,再追紧几步是肯定能腾空的,所以他一直悠着劲儿,以免自己飞起来。
钱是姥姥自己攒的,小河的爸妈不大赞同姥姥带着小河看电影,他们二人就从来没一起去看过电影,就连恋爱的时候,他们都是带着各自专业的书头抵头一起看。他们觉得,花钱去看一个大屏幕实在是件不明智的事,笑是自己的,哭是自己的泪,电影院理应倒贴钱。姥爷去世后,姥姥就自己去看,家里有了小河以后姥姥就抱着小河看,小河不谙世事,姥姥眼近视看不清小字,两人就瞪着眼,看活动的画面,听声儿。碰上了外文片,听不懂台词,就真成了“看”电影了。
电影散场后通常天已经黑了,姥姥背着小河回家,小河脸贴着姥姥的后背,听姥姥带声的呼吸。姥姥呼吸带响儿,吹哨子一样,走路多了尤其明显,小河听哨声变响了,姥姥就会说,你下来自己走吧。小河脚一落地便开始跑,他倒着跑,脸冲着姥姥,等到姥姥的脸在夜色中变得模糊不清的时候,小河停下等姥姥。姥姥越走越近,脸渐渐清晰变大,等姥姥的脸变大五次,他们就到家了。
小河看过一部电影,年纪太小忘记了前面,只记得电影结尾一个男孩在一望无际的杂草中朝着太阳奔跑,由于速度太快,他的头发、眉毛、衣服全在轰轰燃烧,然而男孩丝毫不觉疼痛,张着嘴大笑着,并且加快了速度,在临近太阳的时候有水蒸气在吱吱往上冒,他的脸开始变形,飞出了细小的蓝色火苗,最终他变成了一团移动的火,犹如陨石一般直直砸入熊熊的太阳烈焰中。
小河不知道他看到什么这么开心,他问姥姥。
姥姥告诉他,他的速度超过了光速,回到过去了,看到他死去的女朋友,他可以重新来过,弥补他的过失。
这样多好,小河很是羡慕。
小河上初中的时候,有了一个小女朋友,她齐耳短发,白白的皮肤,笑的时候有点凶。小河最初看到她的时候问道,你看过《仙境之桥》
吗。女孩摇摇头,小河说,你长得像里面的女主角,我可以带你去看《仙境之桥》。
就这样,在一个周五,姥姥带着小河与女孩去看《仙境之桥》,姥姥坐在他们中间,还给他们买了爆米花。
电影散场后,小河与女孩并肩在前面走,姥姥拎着他们俩的爆米花袋子跟在后面,在里面翻找,看是否能从渣子中找到遗漏的爆米花。他们先是送女孩回家,相互道别后与姥姥站在楼下目送女孩上楼,小河直直站着,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比姥姥还要高,一只手背在身后,待女孩上楼后,小河郑重其事地问姥姥,姥姥我像不像一个绅士。姥姥笑说,现在还不是,以后可能是。
良久,姥姥慢悠悠地说,你姥爷是个绅士。
得了吧,姥爷一个卖烤红薯的,怎么跟绅士扯上边,敝帚自珍。小河笑姥姥。
姥姥没有接腔,黑夜中看不清她的神情,小河心里一沉,知道自己话是说过了,他默不作声地挽住了姥姥的胳膊,姥姥喘息中的哨声在夜里很清晰,圆润,尤其是吸气的时候。
你姥爷刚去世的时候我经常误以为他还活着,那时候最难过的就是每天睡觉前和醒来的时候。姥姥说。
是不是能梦到姥爷,醒了又痛苦,所以宁愿一直在睡梦中。小河问姥姥。
正好相反。我好不容易接受了你姥爷已经去世的现实,却还要回到梦里面去。最大的痛苦其实不是从美梦中醒来,而是在噩梦中睡去。姥姥说。
小河开始给女孩写信,铺开一张白纸,开头很认真很正式地写道:
“见信好,你最近好吗。”
女孩回信说:
“我很好。周五去看什么电影。”
每次收到女孩的回信小河都高兴地拿给姥姥看,跟姥姥商量后告诉女孩周五去看什么电影。
上初中后爸妈不同意小河再去看电影,尤其当小河表露出想当导演的意愿之时更是非常紧张。
开家长会时,姥姥都要站起来发言,发言很长,每次底下的家长都无比厌烦,调侃姥姥是政府官员。姥姥在说如何教育孩子,谈她的经验,说小河的爸爸妈妈虽然都是科技人员,可是性格上有缺陷,生活独立性也差,她夸小河,可小河的成绩是中等,最近甚至有下降的趋势,小河在人群中抬不起头,小时候或许觉得骄傲,现在他宁愿姥姥说他脑子不好使。
回到家,爸妈委婉地表达他们的意见,他们碍于高级知识分子的身份,说话十分彬彬有礼藏山隐水,说得不少,但小河并没有明了他们是什么意思。说到一半,姥姥让小河回避,小河听话地进自己屋,但是把门留了一条缝。
小河有个女朋友,我见过。爸简短地说。
是有。姥姥说。
您没阻止。爸有些生气。
小男孩小女孩到一定年龄自然要在一起玩。姥姥回答。
小河成绩差了。妈补充。
小河成绩在认识那女孩之前就是这个样子。姥姥说。
他们以后必须得断了。爸强硬地说,我去跟小河说,那是我儿子,我不能只为一味讨好孩子赢得孩子好感耽误他的前程。
我怎么影响孩子前程了?姥姥生气了,她的呼吸急促,咳声响彻客厅。
早恋能把孩子毁了。妈说,我们也是为孩子好,万一出什么事儿怎么得了。
他们见面我都在,电影是我领他们看的,写的信小河也给我看后才回复,姥姥说,他们怎么会出事儿。
爸妈停止了反驳,面部表情僵硬,怪异地对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他们是在你面前这样,那么不在你面前的时候呢。
姥姥愣住了,整个客厅静得不自然,像是突然掉入无底的深渊,难熬的几分钟后,姥姥爆发了,她气得浑身颤抖,指着爸妈痛心疾首地说,你们——怎么这么去想孩子!你们的脑子究竟是怎么了——说罢她像胃痛一般弯下了腰。
妈您别生气,我们也是为孩子好。爸说。
姥姥收拾行李到叔叔家住,走的那天小河在学校,没有送姥姥。叔叔家在乡下,没有电影院,但是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带着放映机在村庄里寻一面高而白的墙放电影,每人五块钱,基本都是老片子。时间不固定,时有时无。叔叔说姥姥每回都要去看的,带着小板凳,只不过小堂妹吵着要跟去,姥姥却怎么都不肯的。
爸把女孩写给小河的信一封封拆开摆在桌子上,小河放学回家一眼就看到色彩缤纷的信件,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上去捂住,恶狠狠回头质问,你都看过了?
你姥姥能看为什么我不能看。爸悠然自得地喝水。
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小河吼。
我看我儿子的东西还要经过允许?你这是说笑话。爸“咚”的一声把杯子砸在桌子上,水漫出来浸湿了信,小河慌忙抢救信纸。
给我扔了!爸盛怒,一耳光扇在小河脸上,没出息!
小河害怕了,颤颤巍巍把信丢在纸篓里,一片一片垒老高,心想等爸待会儿走了再捡起来。
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值得留这么久,撕了。爸说。
小河没动弹,爸从纸篓里拣出一张,讪笑着在小河面前抖开,你这叫什么本事,等你以后有了钱,当了官,什么样的你不能得来,非现在这紧要关头出岔子?目光就这么短浅。
全给我撕了,你这不争气的,我打死你个没出息的!爸嘶吼道,恨铁不成钢地抓了一把信纸扔在小河脸上。
小河被震得蹲下,一张一张捡起地上的信纸,拢在怀里。
撕了。爸见小河呆呆地不动,大声说。
小河开始撕信,碎片仔细地扔在纸篓里。
小河哭了。
小河格外想念姥姥,过年的时候,小河跟爸妈去叔叔家看姥姥。下了雪,掺着泥巴的雪脏兮兮地化在泥水里,叔叔家特别冷,比雪地里还冷,姥姥坐在一个长木凳上,逆着光,后背倚着门柱,双手套在棉衣袖筒里,眯着眼睛看来人,问,可是小河来了?
是小河。小河忙上前说。
这头天下的雪,太大,白得晃我的眼。姥姥的牙掉光了,说话漏风,我竟没瞧出是小河。
是我。小河坐到姥姥旁边,倚着墙。
你功课上去没。叔叔问。
上去了。小河干巴巴地回答。
小河现在是全年级前五名,再努努力,来年考重点高中没问题。妈忙补充,满屋的亲戚都说孩子有出息多亏父母优秀,教育有方。叔叔立马教训堂妹,让堂妹跟小河学。爸妈的脸上放着光芒,谦虚说,哪里哪里,还是孩子努力。
你冷不。姥姥突然扭头问小河,小河刚要回答,姥姥就自顾自说,我是没觉着冷,你姥爷前些日子吵吵着夜里暖不热被窝,脚头儿一片凉的,你叔屋里笼上了炭火,烟熏火燎的,难闻。
小河听罢吓了一跳,叔叔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他们跟前儿,夸大口型无声对小河说话,呵出的白气喷了小河一脸。
你姥糊涂了。
姥姥,你记得以前咱们看过的一部电影吗,有个人跑步速度特快,最后回到过去了。小河问,他不相信姥姥老糊涂了。
姥姥神情恍惚地看着小河,小河从姥姥的瞳孔中看出她在努力回忆。
那是电影,都是假的。姥姥大声对小河说。
小河考重点高中那年,连衣服妈都不让小河自己穿了,每天早晨她给小河穿,小河要在穿衣服的间隙背头天晚上贴在手心里的单词条,一只手上写三个。衣服穿完小河要都记住,不然一个单词罚写三百遍。
考英语的时候小河拼错了一个单词,这个单词碰巧曾经被他贴在手心里,可每当他回忆那个单词如何拼的时候,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妈如何给他一层一层套衣服的场景,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脸上,有股牙膏的薄荷味,单词是无论如何想不起,于是一个月后小河以一分之差从重点高中的门槛上被挤出来。
小河没来得及懊悔,爸妈也没有训斥他,因为姥姥夜里起床上厕所的时候摔倒了。防止小河考试分心谁也没想起跟他说,小河考完试后直接就去了医院。
叔叔家的厕所在屋外,姥姥休克后一直没有人发觉,直到凌晨有外人路过发现,姥姥才得以进医院,也就是说,姥姥独自在地上躺了一夜,每分每秒都有进天国的可能。
去医院看姥姥时小河给姥姥带了一朵喇叭花,他在路上摘的,到医院的时候喇叭花就已经蔫了。姥姥在病床上睡着,面色黄得犹如蜡像,挂着点滴,几只苍蝇叮在床单上。
小河站了一会儿,觉得苍蝇叮着不好,不吉利,便揪揪床单赶走苍蝇。苍蝇走后,小河叫了一声“姥姥”,姥姥没动没睁眼,医生说叫她她眼皮有时候会动动,多叫叫有好处。于是小河又叫了一声,眼泪就无声地跟着声音落下来了。
小河在假期什么都没做,只跑步,快速地跑,玩儿命地跑,每日太阳一升起他便开始在荒地上跑,向着太阳使劲儿追,他觉得,只要速度快过光,就能回到过去。他觉得自己能力有限,不可能回到太遥远的过去,他只想回到小时候,姥姥带他去看电影的那些个下午,或者刚刚与女孩认识的时候,再或者回到爸让他撕毁信件的时候,他能不那么怯弱,把信都抢到手,藏起来。也或许他的速度没那么快,他只能回到一个月前,在考场上把那个单词想出来,这样他就考上了重点高中了,爸妈不会对他失望。更重要的是,他能够回到姥姥摔倒的那天晚上,他可以给姥姥拿一只尿盆,放在姥姥床前,如果姥姥注定起床了一挨地就摔倒,那么他一定把姥姥扶起来,背到床上去,至少不让她独自在冰凉的地上躺那么长时间。
所以,只要是有太阳的日子,人们就会看到小河傻傻地、勇敢地向着太阳奔去。
(选自《儿童文学》2011年7月刊)
瑞雪
李唐
天气越来越冷,冬天已经近在咫尺。今天是星期六,男孩不情愿地被闹钟叫醒。窗帘已经被拉开了,窗户也开着一条小缝。整个屋子里除了被褥已经找不到一块温暖的地方。暖气还没有供暖。它现在还是个冷冰冰的东西。
父亲是个古板的人。此时正在紧张地忙碌着。锅里摊的鸡蛋已经焦黄,微波炉里的牛奶已经热好。微波炉正发出“嘀嘀”的提示音。父亲一把打开炉子,小心翼翼地把牛奶放到客厅的餐桌上,与摊鸡蛋摆在一起。等这一切干完后,父亲搓了搓手,顺便把椅子拉了出来。
这时男孩睡眼朦胧地走到桌子前,坐下,几乎是闭着眼睛开始吃面包和鸡蛋。父亲看着他,说:“喝口牛奶。”男孩喝了口牛奶。父亲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男孩嘴里塞满了东西,喝了一大口牛奶咽下去。他抬头看了看父亲。他说:“爸,你别老看着我,我该吃不下去了。”
父亲转身走进厨房,开始收拾起来。收拾完,他又来到里屋,检查男孩带的文具。男孩回头看了看,继续吃。他扔下半块面包:“我吃不下了。”
父亲拉上书包的拉链,说:“多吃一点,要不中午就该饿了。”男孩又啃了几口,最后还是放弃了。父亲走出屋子,手里拿着男孩的外套,“赶快走吧,今天有些晚。”
男孩飞快地套上外套,穿好鞋子。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父亲转身进屋关上窗子,又走出来检查有没有关好煤气。父亲关上了客厅的灯,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象。
天空已经发亮。刮着风。不知在哪里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外面有很少的人和他们匆匆的脚步,间或几声短促的交谈。声音被风撕成一缕一缕。
穿好衣服,男孩打开门走了出去。父亲紧随以后,钥匙转动三下,锁好防盗门。父子二人默默无语走下楼梯。一阵寒风迎面而来。
男孩的英语是个大问题。为什么要学英语?因为考试永远回避不开这门学科。是什么时候开始这门外语与一个中国学生的前途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这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绑架。父亲在风中艰难地点燃了最后一根烟,回忆起自己的过去。
现在,父亲领着儿子走在宽敞的大街上。街上有许多卖早点的摊子。这已经是一个传统。热腾腾的早点总是很好闻。但父亲总是禁止儿子在外面吃那些摊位的早点。因为他觉得挨近马路实在无法保证其洁净。
道路两侧整齐地栽着树木。走几步就可以看见一棵。每棵树的下半截都涂上了白色的染料。这是为了欺骗那些腐蚀树木的小虫子,让它们认为这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根难吃的白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