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1年中国校园文学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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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成长心语(1)

清明

杨逸飞

薄薄的金色锡箔纸在奶奶手里不停地翻折,在昏暗的钨丝灯泡的照射下闪着忽明忽暗的光。我躺在奶奶的身后,盯着她旁边的一堆已折好的金色元宝出神。这些圆鼓鼓的形似馄饨的折纸散发着诱人的色泽,我忍不住把手从被子里伸出去摸了一下,冰凉冰凉的如同母亲的皮肤。奶奶咳了一下,没有转过身看我,却是在跟我说话:“明天是‘秋秒’了,跟你爸到地里去吗?”

“……”

“去的时候别忘了带上这些元宝,再带上一串炮。”

“……”

“到时候还是哭几声吧,免得又让别人笑话了。”

我背过身子去,一声不吭。奶奶见我不搭她的腔,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屋子里静得只剩下奶奶手里折纸的细小声响,我重新翻过身来,打破了这沉默。

“我爸呢?”

“在你叔家吧,地里旱得麦都快干死了,过了明天就该给咱家地里浇水了。”

我不想再多说什么,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拉,蒙住了自己的脸。闭上眼睛却睡不着,想起了奶奶刚才说的话,就想起了母亲。

母亲是去年夏天快要过完的时候开始生病的,那个时候地里的玉米快要熟了,父亲还在郑州打工,而且事先已经打过电话说今年掰玉米不回来了,因为那时候工地上人少,工资会多一些。母亲当时没有多说什么,却在随后的几天里开始常常头痛,起初她也并未在意,只是在村里大夫那里包了几包药,却也一直没有见效。我见到过她头痛时的样子,脸色苍白,我吓得哭了起来,跑去告诉了奶奶。奶奶也没了主意,于是让叔打电话叫父亲回来。我记得父亲回来时有着不安和焦急的表情,他见到母亲时母亲并未头痛,看到正常无事的母亲时他舒了一口气,继而开始埋怨奶奶经不住一点事,这一次回来浪费了不少车费,工资也少拿了许多。母亲也只是歉意地笑着,并不说话,上前去拿了父亲的行李,却在弯下身的一瞬间晕倒在了地上。如同电视里的情节一样,瘦弱的母亲就这样如同一片落叶倒在了我面前。

大门咣当咣当地响了起来,邻居家的狗开始大声叫唤起来。我知道这是父亲回来了,便慌忙转过身子,面向墙壁,假装已经睡着。父亲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进了屋里后拉过一把板凳开始同奶奶说话。

“灿灿睡了吗?”

我听到我的名字,紧张得连呼吸的声音都悄悄地控制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那么怕面对父亲。

“嗯,睡着了,刚才我跟她说了去地里的事了,她什么也没说,你明天早上再提醒提醒她吧。”

“知道了,看看明天可下雨呢,一个冬天没下一场大雪,过了年到现在也没见一场透雨,明天‘秋秒’再不下雨,后天就真得浇地了,唉……”

父亲又说了几句话便去睡觉了,奶奶也收拾好了她刚刚折的那些金元宝,躺到床上睡下了。自从母亲过世后,我就开始和奶奶睡一个床了,因为夜里只有听到旁边的呼吸声才会安心,否则就会整晚睡不着。

母亲被送到医院之后,没过几天便回来了。当时我以为母亲的病好了,就感到很高兴。只是母亲从医院回来后便老是在床上躺着了,而且每天都要喝一碗药。我有次在给母亲端药时偷偷地尝了一口,便立刻吐掉了,因为太苦了。母亲总是面色平静地一口气把它喝完,仿佛这真的是能治好她病的良药,而我也开始确信母亲的病是会好起来的。地里的玉米熟了,父亲一个人在地里掰玉米。奶奶做好了饭让我给父亲送去,在正午灼热的阳光下,我隔着高高的玉米秆看到了父亲因哭泣而不停抽动的背影。于是,我知道了有些事情终究不可避免地将要来临。

母亲的葬礼很热闹,请了约有四五桌的亲戚。我跪在堂屋中央母亲的棺材旁边,面色平静。不时有人进来,伴着号啕的哭声一声一声叫着母亲的名字,他们用白色的孝布遮住自己的脸,因着大哭而浑身抖动起来。父亲便上前搀起哭叫着的人,请他们到院子里坐着。在他们放下遮脸的白色孝布时我看到了他们没有一丝泪痕的脸。舅舅进来时脸上挂满了泪水,他一边哭一边说着抱怨母亲走得太早的话语。他抱着我的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了我的脖子上,慢慢变凉。七八个青年抬着母亲的棺材出了家门。我手里的瓦盆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碎成了几片。于是,哭声响了起来。

小的时候曾跟着大人一起去邻村参加葬礼,那个时候听到瓦盆破碎,哭声响起时突然明白了死亡的恐惧。回到家时抱着母亲哭着说自己不想死,也不想让亲近的人死。母亲当时还笑说那么小的小孩怎么能想到死呢。可是,我现在还是小孩啊,也不过是才十三岁,为什么就必须要经历多年前恐惧过的事了呢?刚刚被挖出来的潮湿的泥土被铁锹一下一下地铲下去,棺木上富贵花色渐渐被掩盖。鞭炮声响起,众人的哭声在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中弱了下来。院子里的四五张桌子上已摆好了酒菜,我隔着桌子和人群,看到了舅舅劝酒时的笑脸。

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奶奶已经起床过了。我穿好衣服来到灶屋,奶奶正在做饭。我问奶奶:“我爸呢?”

“到集上去买炮了,他嫌原先准备的那串炮太小了。”

我不再问什么,转身回到屋里,看到墙边放着的篮子,里面装着奶奶昨晚折的元宝和已经煮好的刀头肉。

“叮叮当……”父亲推着他的自行车进了院子,从车把上挂着的黑色袋子里拿出一长串炮来,然后走进屋来,想要把炮放进篮子里。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父亲看见了我,问:“起来啦?”

“嗯。”

“洗脸了没?”

“没有。”

“那还不快去洗,等会儿该吃饭了。”

我走到院子里倒水洗脸,却觉得仿佛少了点什么。吃饭的时候父亲想要张口说话,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把稀饭喝得呼噜呼噜响。我小声地一口一口喝着稀饭,仿佛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可是,我真的做了亏心事吗?

母亲葬礼结束的那天晚上,父亲把我叫到他的面前。我能够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他白天应该喝了很多酒吧。父亲说:“灿灿,你妈不疼你吗?你跟你妈不亲吗?为什么你妈走了你连哭都不哭一声呢?你怎么这么没良心啊!”

我看着我父亲,他满嘴酒气,眼睛红着,我跟他说:“我不愿意哭……”

“啪——”父亲给了我一个耳光,“你不愿意哭,难道愿意让别人在背后说你妈的坏话吗?”我捂着脸,盯着父亲,奶奶闻声进屋里来,把父亲拉出屋外并轻声责备他,然后转身走进屋里把我揽进怀里,用手抚过我的脸。我难过得说不出话,却一滴眼泪也没流下来。

第二天,我走在放学回来的路上,听到了身后两个女人的议论。

“看啊,那不是灿灿么,那么小就没了妈,还真是可怜呢。”

“小孩子也不懂得什么事,你看昨天她连一声都没哭呢。”

“真的么?现在小孩懂得可多了,八成是他妈以前对她不好吧。”

“说不准呢,可能是吧,唉……”

我想要跑过去跟她们大吵一架,想了想,还是低着头向前走,只是把路上一块石子狠狠地踢到了远方。

母亲去世几个月后,婶婶生下了弟弟,奶奶高兴得一直在笑,父亲也因这喜事而变得开心起来。我跑过去看小弟弟,他正在婶婶怀里大声地哭呢。婶婶双手晃来晃去,想让他睡着,可是他却仍然哇哇地哭着,喂他奶他也不喝。我凑上前去看他的模样,他的小脸上都是泪。我用手轻轻地给他擦,他睁开眼睛看见了我,突然停止了哭泣,只是睁着眼睛看着我,然后对我笑了。婶婶对此惊奇不已,她亲着孩子的脸轻声说:“灿灿真和弟弟有缘呢,弟弟最喜欢姐姐了,对吧?”

我也很开心地笑了,我说:“我也很喜欢弟弟呢。”

奶奶有一天突然问我:“灿灿,你婶婶家的小孩一看到你就不哭了是吗?”

我说:“是啊,婶婶还说是我和弟弟有缘呢。”

奶奶说:“是吗?那就好,那就好……”然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过了几天,父亲提出要带我去邻村看一下。所谓的“看”就是在附近村庄里有一些人家里是称自己家供了神仙的,可以治病祛邪。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提出要去看,父亲说他听人说我可能撞见什么了或者有什么在跟着我,不然为什么我一直都不哭而且小孩见了我也会不哭呢?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只是说不出话来。

最终我还是同父亲一起去了。在一间焚着香的屋子里,烟雾缭绕。一名妇人口中念念有词,凭着香的燃烧程度与烟的方向,缓缓道出我的命运。接着她把三包黄纸包着的“药”交到了父亲手里,并倒来一碗水,将父亲带来的公鸡鸡冠割破,淌一滴血在水里,然后让我喝下。我拒绝喝,因为我希望是母亲在跟着我,我害怕她的药会灵验然后母亲将被赶走。可是,父亲说:“喝下去。”声音里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我仰起头,一口气喝下了这带着血腥气味的水。于是,我又重新成了正常人,不再是他们眼中的异类。回到家,父亲打开药包,里面放着两三段短短的香,父亲把香拿去,然后以极其虔诚的姿态将空气缓缓倒进我的嘴里……父亲吃完饭把碗放在了桌子上,奶奶说不用收拾了,快去地里吧,桌子等会儿她收拾就行了。父亲便站起身,挽起了起先放在墙边的那个篮子,然后看了我一眼,我慌忙把碗放到桌子上,跟着父亲出了家门。父亲走得很快,我在后面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偶然父亲遇到正蹲在自家门前吃早饭的男人或女人,他们热情地打招呼:“去地里呀,给灿灿妈上坟啊。”

“嗯,今儿个‘秋秒’了,给她烧点儿纸。”

我这时站在父亲的身后,生怕别人注意到我,可是,却还是在走远之后会隐约听到“可怜”、“不会哭”等字眼。我装作没听到,跟在父亲身后穿过大半个村子。丝瓜爬上了人家的门梁,黄黄的花朵边缘紧紧皱着,仿佛是得了肝病的中年男人沉默的脸。喇叭花缠着矮矮的树干向上攀,蓝紫的花仿佛是冬天里穿着单薄的孩子的唇。一丛一丛的蝴蝶兰开在深草里便成了野花,一点一点的蓝仿佛是妇女们乐此不疲传播的流言。我在走出村子之后,便赶到了父亲的身边,希望他能对我说些什么。父亲倒是说话了,但好像并不是在和我说话,他说:“今天来上坟的人还挺多的呢。”

我站在母亲的坟前,感觉有些恍惚。我从参加母亲的葬礼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而那场葬礼仿佛一个梦一样。在经历了半年多的时间后我重新站在了这里,于是知道了那就是现实,而不是梦,梦早就在我失去母亲的那一刻就醒了。父亲把篮子里的元宝、肉等拿出来放在坟前,然后拿出火柴开始划,风很大,划了几次才划着。那些金色元宝在火焰里被传递给另一个世界的母亲,让她能够在那里享受到她在人世未曾享过的富贵。父亲站在我的身后,看那些燃烧的元宝,然后轻声对我说:“哭!”

我回过头惊愕地看着父亲,父亲眼睛闪着严厉的光,我转过头来,张开了嘴,“啊——”凄厉的哭声使得远方的许多上坟的人向这边看来。

我用尽力气一声接一声地哭喊,父亲借着将要燃尽的余火点燃了鞭炮。伴着一闪一闪的火光,鞭炮爆炸的声音盖住了我的哭声。可我并没有停止哭喊,鞭炮声混着哭声响在空旷的麦田里。风吹进了我张着的嘴,我开始不停地咳嗽,于是眼角便滴出一行眼泪。父亲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我,一动也不动。长长的鞭炮声结束了,父亲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挎起那个只剩下一块插着筷子的刀头肉的篮子离开了。我跟在他身后,转过头看那一座矮矮的坟。元宝燃烧的黑色灰烬与破碎的红色炮皮在风中翻转,很难看。

回去的路上,父亲拉着我的手,我能够感受到父亲手心错综的纹路和一层厚厚的老茧。我扭过头看父亲,他短短的头发蒙上了一层灰白色。

吃过早饭的男人和女人斜倚在门上闲聊。风从背后吹过来,有尖利的女人的声音传来:“小孩真可怜呢,听她刚才哭得多惨。”

“是啊,我听了都忍不住掉眼泪呢。”

“都说灿灿不懂事,不知道哭。看来还是知道想她妈呢。”

我想对父亲说一些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咳了一声又一声,终究没说一句话,只是狠狠咽下一口唾沫。快要到家的时候,父亲把篮子放到我的胳膊上让我先回家,说他要去我叔家商量明天浇地的事。我应了一声,抬起头看了一下天,临近正午时的阳光刺得眼睛疼。我想起父亲昨天说的话,知道不会再下雨了……回到家,我把篮子放好,搬起凳子坐在院子里。奶奶在灶屋里忙着,到了做晌午饭的时候了。我闭着眼睛对着太阳,暖洋洋的光洒在脸上。想起小时候打防疫针了,别的孩子会在针扎下去的的一刹那放声大哭起来,而我总是面色平静地等着大夫把针拔出来。不是不害怕,相反地,当细细的金属针头刺进皮肤的一刻,连绵的紧张和害怕使得我手足无措起来,竟然忘记了疼痛。那些大人都称赞我的坚强,于是在打过针后的几天里,当一阵又一阵的疼痛敏锐地牵扯每一个神经时,因为坚强的名义而不得不忍下因疼痛所想落下的泪。当母亲的手在我手中一点一点变凉时,巨大的恐惧和不舍使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调解此时的表情。于是在那一刻失去了哭泣的机会,而母亲却是含着笑离开的。她以为我懂得了她最后的要求,她知道我不流泪并不代表我不难过,她只希望我可以坚强而快乐地活在她离开以后的日子里。在葬礼上我控制住了眼泪,以为这是母亲希望看到的。于是在很多个突然醒来的夜里和翻看以前的相片时同样忍住了眼泪,我想我做到了母亲口中的坚强,可是今天我在母亲面前哭得那么大声,她会不会因为担心和失望而感到难过呢?

奶奶在灶屋里叫我了,做好了饭,让我去叔家叫父亲回来。我应了一声就跑出门外。大路上人很少,我又跑又跳,在不经意地转头的一瞬,我停了下来,因为我看到了一面红色砖墙上的粉笔字。那是我在语文课上学到的一首诗,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把它抄在了墙上。我凑上前去,是杜牧的那首《清明》,我突然想起父亲和奶奶口中的“秋秒”,应该就是指这个清明节了。我忍不住小声地念了起来: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灿灿……”是奶奶在叫我了。我慌忙转过身去,向叔叔家跑去。金灿灿的太阳光劈头盖脸地洒下来,如同落了一地的眼泪。

(选自《中国校园文学》2011年4月刊)

追逐太阳的孩子

王璐琪

当太阳即将沉入地平线的时候,小河甚至绝望了,他觉得肺几乎爆炸,膝盖以下全无知觉,因为不停奔跑脚底板火辣辣灼烧般疼痛,他知道今天又失败了。

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巨大的轰鸣使他无法站立,在他羸弱的身体无法承受痛苦,并试着放慢速度的时候,一个欢呼跳跃的金色孩子身影咯咯笑着从他身旁掠过,融入夕阳的光中,但只是一闪而过。他坚信那是上一秒钟的小河。

向着太阳奔跑,只要速度超过光速,就可以回到过去。

小河相信这点。

这孩子没什么脑子。幼儿园散学,接小河回家的时候,姥姥笑嘻嘻地对小河的老师说。

老师呵呵笑,说,孩子智商都是差不多的,只要努力就能成气候。

说罢摸摸小河的头,说,跟姥姥回家吧。

今天的老师真是和气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