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办公室出来,我在食堂的洗碗槽拧着水龙头洗脸,看到水龙头边的节水标语——“请别让我莫名流泪。”眼眶突地一热,赶紧扑水上脸。
标语是南旌加入学校宣传部时想的。
这算怎么一回事,怀锐辰听不到我心里的无声呼救,可他机缘巧合地回应了我。
书上说:“爱肯定是不求回报的,但爱真的有回应。如果没有回应,不是我们给出的爱并不是爱,就是爱得不够深切。”
“别使这么大劲,我看看,脸上的皮儿都蹭破了。”怀锐辰扳过我的下巴端详。
我撇开脸,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他坚持留下,我发火叫他滚,怀锐辰大概也觉得我不可理喻,转身走了。
日上三竿后日照强烈,照射到身体上竟一片冰凉,其他学生都在上课,我抱着木棉粗壮的树干小声哭了一会儿,嘴巴里嘟囔,无非是:爸妈你们为啥离开我?为什么连南旌你也狠心抛下我?
不管外表多臭屁多逞强,骨子里我始终是个平凡稚气的孩子,才会傻到追问原因。其实哪有原因,世事无常,浮生千变罢了。
我抹了一把脸,早已“离开”的怀锐辰居然从不远处的树阴里走出来,脸色难看,无视我的怒目相向摆摆手:“我可什么都没听见哦。”
“你!……好吧。”我无奈。
他问我现在去哪儿,我说回家,烧饭、吃饭、睡一觉,醒来时就Tomorrowis another day了。他露出安心的表情,我想,他之前该不会是在担心我钻牛角尖想不开吧。
怀锐辰伸出一双手,半真半假道:“你看,我绝对比冷冰冰的大树好,你如果抱着我,最起码我可以回抱住你。”
我冲怀锐辰摇摇头,对于类似的肢体接触敬谢不敏,反正这些亲密贴近,最后都会统统消失不见。
一屁股坐在操场边的石阶上,我说:“你要听听我的过去吗,不过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就是了……”
八岁那年的贝伊,遭遇了人生第一个幸福的分水岭,全家出行自驾游的路上,家里的车和一辆东风迎面相撞,父母当场身亡。是消防员赶来切割开面目全非的车,救出卡在座椅间唯一幸存的孩子。
在医院我醒了就哭,哭累了倒头接着睡,出院那天,平时尚且走过场探望一下的亲戚全部人间蒸发,唯恐被烫手山芋赖上。我独自回家,坐在华丽又空荡的屋子里,抖得像个筛子。
虚掩的门“刺溜”开了,我看到同一个小区的孩子扒着门缝看热闹。他是南旌。
南旌把我领到他家,请我吃一碗西瓜西米露,我看到红彤彤粘糊糊的汤汤水水,想起惨烈的车祸现场,立刻吐了他一身。
换作别的小孩,多半对我露出嫌恶表情,或者干脆撵我出门,南旌只是默默换了衣服,洗了碗,让我坐下看电视。
我俩并排坐在凉沙发上,电视里那英开始唱歌。
后来我跟过一段时间姑父母,他们经济条件最好又无子女,在家族压力下被迫收养我。我仍是住校,每次回“家”,他们便将一向摆在桌子上待客的水果糕点收起来。再大一点,我带着父母的一点遗产搬了出来。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连南旌都离开我。”
惊天动地的悲恸算不上,现实再不压塌一个小姑娘生存下去的脊梁的下限,先后用死别生离穿刺了我的成长,回望所来径,血迹斑斑。
怀锐辰拉了我一下,我不解地看他,他笑着说:“风吹过迷了眼,刚才那一瞬,我以为你会消失。”大概因为我的存在感太薄弱吧。
他说:“有时我觉得,你像一阵很轻的风,不伸手遮挽不行的。”我听了脸有点发烫。
△七
班里所有用了胡欣蓉钱的学生,被勒令如数退还。班长弄了个功德箱让胡欣蓉抱着挨个收,她的头垂得很低。
我把原子笔的钱塞进箱子时胡欣蓉推拒了一下,几个水滴迅速烫伤我的手背,那或许是一个十六岁女孩溶化在现实里的自尊。
经此一役,大家都觉得肯替我出头的怀锐辰和我之间一定有什么。
我的逆来顺受在八岁和十六岁的两个槛里淬炼升华,也不太往心里去。
偏离了轨道的生活在一年多后恢复正常,我开始做很多题目,早晨肿着眼睛去上学,成绩又迎头赶上来了。
怀锐辰依旧放弃自己班安静优良的学习环境,陪我上自习。课间他趴在课桌上打盹,我出去买水,自己的凤梨椰奶复合果汁和“陪读”的蓝苏打。外面凉凉的晚风吹得人好精神,整个校园都沉浸在流水一样的旋律里。
“回忆是抓不住的月光握紧就变黑暗,等虚假的背影消失于晴朗……”百听不厌的《爱情转移》。
刹那间,地面抖了起来,哪里的工地在施工这么大动静?不对,眼前的教学楼也在晃!熙攘人群里有人大喊:“地震啦!”
我水也不买了,掉头逆着人流往骤然断电的教学楼跑,心里只剩一个声音:怀锐辰还在教室,他该不会神经大条地睡着了吧?
我很久没有这样惊慌失措过,面如土色六神无主的样子,恐怕比给南旌送机时还狼狈。
跑到入口处地震戛然而止,整幢教学楼撤退得干干净净,借着月光,我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跑向教室,孤零零的颀长身影跷腿倚在门边显得很打眼。“嗨。”他居然还气定神闲冲我打招呼。
我长舒一口气,忍不住骂:“你是想死吗,和教学楼同生共死够光荣的啊!”
怀锐辰淡淡笑着说:“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会着急。”
“太、太臭屁了吧,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稀薄月光下,那双眼睛极明亮,像两颗剔透的玻璃珠子,能折射所有藏匿的心情。
“我就知道。”怀锐辰的声音染上几分笑意,“伊我问你,这次你在黑暗中最先叫谁的名字?”
我觉得他问得好奇怪:“这幢楼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话一出口,又像是明白了什么,登时变得讪讪的。
我想,也许在握住另一份温暖的时候,我已经心甘情愿摊开手掌,让过去像沙一样的在指缝间流逝。
早就一步一步,悄无声息离开了之前翘首觐向的方向,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怀锐辰脸上的笑意扩大几分,问我星期天要不要看球赛,学校组织的什么杯来着,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打篮球了,大概因为功课越来越紧张了吧。
这场篮球赛怀锐辰打得很认真卖力,抢篮板,加盖帽,再加三分远投,像是要最后一次爆发出所有能量,在辉煌的顶点完美收鞘。球场边盲目崇拜的小女生萌倒大片,我也混在她们亢奋的声音里喊:“怀锐辰,我——爱——你!”
别人喊得理直气壮,为什么我一喊就成了穿着衣服的西红柿呢?不过浑水摸鱼小叫两声不会被发现的吧?
然而事与愿违,怀锐辰没能圆满谢幕,他在一次起跳扣篮后重重摔在了地上,就没再站起来。
△八
雪白房间,怀锐辰有气无力,眼睛依然带笑。
我倚在门框发愣,他招呼我进去坐,说:“那天你说出了你不为人知的过去,作为回报我也抖一个埋藏心底的秘密吧。”
原来一年前怀锐辰先天的心脏病病情加重,不容许他任性胡来再做剧烈运动,才会突然不玩篮球了。
后来他几次三番地回到球场,是因为曾有一个女孩热情地给他加油,那一面之后,他再也忘不掉她明媚的笑脸。可是后来他一打听才知道自己弄错了,女孩打气的对象是南旌,她的青梅竹马。
“为什么不告诉我,又为什么要逞强?”我挥着拳头,打进病床上被褥里,力道被棉花化解,泪水落个不停。
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有多难受,我明明很清楚,却漫不经心地带给他同样的伤害,而怀锐辰,一直用他不动摇的温柔善良包容我的任性和残忍。
这样的怀锐辰世界上怎么可能还有第二个,怎么可能是任何人的替身呢,他是独一无二的。是我独一无二的现在。
怀锐辰抹去我眼角泪水:“就算我知道那阵自北向南的风一直都有着自己的方向,但我还是伸出手遮挽,这样会不会太天真了。”他安静地看着我。
你又怎么知道风向没有因你而改变呢,我在心里说。
“我已经被牵绊住了,就不会离开……”我回望他的眼睛。
“为什么呢?”
来不及回答,病房的门被大力推开,我看到了眉飞色舞的南旌,银制的“小杯具”用一根丝线挂在脖子上。他把话接过去说:“因为她原谅了一个少年的摇摆不定,和不置一词离开。”
他高了也晒黑了一点,不容分说拉起我的手:“我发的E-mail你有收到吧,飞机刚到,听说你在医院探病,我就直接过来这边了。”
南旌太自信,不会猜忌我对他的感情,被他无视的怀锐辰,眼神一寸寸地凉掉了,仿佛在说:“原来如此。”
我并没有及时看到南旌口中那封至关重要的E-mail,没有看到他温言软语的解释。
像岸边搁浅的鱼似的张了张嘴巴,我说不出一个字,天知道我心里比欣喜更多的是焦躁。
比起南旌是否依然尘未落心不定,我更在乎此时病床上那个人一颦一笑,哪怕细小到微妙的表情。
我一边被南旌拖着往外走,一边扭头死死盯着不做声的怀锐辰,如同脖子错位的人偶。目光中充满期待、焦急,还带着要把他烧个窟窿的……怒火。
对面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光华熠熠的琉璃,也一动不动看着我。
哎!这个闷葫芦,你到底是有多欲言又止啊?
△九
高档货我是买不起的,我带着礼物——装了灌篮对战游戏的山寨PSP去医院,护士告诉我某人已出院。
怀锐辰家里也没人,我觉得自己大概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
学校篮球场边木棉的阴翳中,有人落寞地看着蹦蹦跳跳人群,他大病初愈,脸色苍白,略长的头发盖住一小部分眼睛,瞥见我时惊得差点从地上弹起来。
“我以为你下次再遇见我都要装不认识了呢。”他说,“我以为你终于像一阵风似的刮到了我再也够不到的远方。”
“是啊整个天空大地都是风的路,只不过在这一站,我要下车了。”我毫不扭捏地在他身边的沙地坐下。
阳光洒落,为他英气的轮廓镀上一层淡金,幸福近在咫尺,不在千里之外。我忽然觉得世界是这样生动美好,那些无奈错过,彷徨挣扎,都像被晨曦惊破的噩梦,过去那段奢望中的爱情,亦如虚幻的海市蜃楼一样坍圮。
“你当真的吗?”这次怀锐辰干脆从地上蹦了起来,旁边不知道的同学看到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还以为他要对我动粗呢。
我郑重地点了点下巴:“保质保量的真心一颗,如假包换。”
他开始傻笑,笑意渐浓,年轻的脸庞焕发光泽:“不换了,横竖都要这一个了。”
我告诉南旌咱俩还是朋友,但,也只是朋友了。谁让我心里的蔷薇开到了别的土壤。
怀锐辰不是风,是一堵墙,在我蒹葭和露的风般年少陨落向南的时候,让我趔趄,也让我倚靠。
在路上,总是一不小心就伤到一段信仰,我的爱情,他的篮球梦,可是还会有别的幸福来救场,替未竟的梦想续航。
伤口一路追随,可我再也不是不幸的宿命论者,我相信再一个八年,一定会一定会很不一样。
(选自《紫色年华》2011年1期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