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旌对我无话可说,能劝说的都已穷尽,时间倒退一星期,他温柔的指腹拭去我眼角浸出的泪水,告诉我每一次相逢都会有它的殊途。
这句话扎了我一下,和陈俞莹说过的如出一辙:“贝伊,你和南旌一个北(贝)一个南,命中注定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去,人不能和命争的。”
陈俞莹在澳洲留学,南旌飞赴之地,这两人还没会师已经一个鼻孔出气。
南旌的背影消失在安全通道。他双肩背包上的“小杯具”银挂饰无声无息拿掉了,我挎包上的“小茶壶”还孤零零反射晨曦,远远看去像一颗硕大的眼泪。送他的“杯子”,原本代表着“一辈子”啊。
飞机载着南旌逍遥冲上云霄,我扒住玻璃,觉得窒息,拼命拉扯校服领口的蝴蝶结。
忽然有种立刻去搞点钱买机票的冲动。就怕我千方百计站到南旌面前,他还是那么不咸不淡一句,叫我回来。那我多半会从蔚为壮观的黄金海岸跳下去,被太平洋暖流冲击,死在血色残阳下。
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我回过头去,只见那人嘴唇无声翕动,耳朵里火车轰隆隆开过,着实什么也听不见。
那天怀锐辰去机场送他出差的母亲,偶遇哭得眼睛快融化的我。他说,我那天的模样用两个字简明扼要概括就是,崩溃。
△二
校园的路干净、笔直,树木侍立两侧,走在上面路过明明灭灭的光影,心情也深深浅浅,这里到处都浸染另一个人的气息。
我假装遗忘,有人却会替我记得。
从身边掠过的女生们压低了声音:“活生生的例子啊,笑得大声有什么用,最重要的是要笑到最后。”
以前陈俞莹写情书、传口信、送玫瑰,用了那种不留余地大张旗鼓的追法,最后给南旌冷处理了。不过这也无妨,陈俞莹前脚一去澳洲,南旌就像回过味儿似的追了过去。
“你们校服的裙子怎么那么短,改造过了吧?”有人插话。一群女生推搡着跑掉。
敢情怀锐辰是风纪委员,不过他说这种叫法太日系,其实他就是个没事管管校风的值周长。
如果没有参照物先入为主,他也算一个不可多得的帅哥,眉眼沉静,温和如水。倘若把南旌俊逸非凡的脸比作第一时间就粘人目光的糯米糍,怀锐辰就是一块清爽不黏腻的芬芳绿豆糕。
他点评刚才女生们的闲言碎语:“你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有一层水光漾过去。”
我怔忡,送机那天我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想没水光都难。末了怀锐辰问我下午看球赛不,很精彩的。我说有时间就去。
到底没去。晚自习我蜷缩在闹哄哄的教室最后一排拨电话,拔到电池发烫都无人接听。抬起头,发现怀锐辰坐在邻桌,说他们班炸开了锅,根本看不进去书。
“这教室中间的空位相对安静。”我建议。
他像是没听懂拐弯抹角的逐客令,笑眯眯的:“不用了,坐那里如果前后都闹,岂不是腹背受敌?”
谬论。我摊开一本书假装看起来。
怀锐辰也收声做阅读理解,他安静而聪明,相处并不难。身边响起有条不紊的沙沙声令人安心,仿佛那个谁还守在右手边,从未远离。
这时,眼前毫无征兆一黑。
绝望的阒黑密不透风覆盖了世界,每个个体犹如被单独隔离在孤立无援的深渊,我大叫南旌的名字,黑暗中有人回应:“别怕,我在呢。”
那一刹那我忘乎所以,高兴得鼻酸。
电重新激活白炽灯时,冒名顶替的怀锐辰拉着我的手腕,些微让人安心的暖意,从他的掌心源源不断传递,但是我却触电般把手抽回。
没人知道我有多惶恐:难道时间和距离真能带来巨大的摧毁,而南旌也并非不可替代?
△三
晚自习结束九点半,我路过怀锐辰教室,学生井然有序地走出,老师垫底。有老师坐镇的自习课落针可闻,他竟然说吵?
回家路上我终于拨通南旌电话,那一头陈俞莹很不耐烦:“怎么这么不知趣呀?都无数次不接你电话了。想听南旌亲口对你说‘滚远点’的话,你就再打来一次试试好了!”
我气馁,就连给我宣判南旌也不胜其烦,交由杀伐决断的新女友完成。
我有时会想,幸福的错觉是以八年一个轮回在我生命里繁盛又凋敝。照耀我,在我身上烙印,又一如既往抛下我,徒留时间冲刷不去的疤痕。
八年前我失去所有,洪流中得到南旌这个救赎,再一个八年,我的生活又无以为继,站在葱茏的木棉下颓然看天。
以前南旌的位置,现在坐着个眼神怯生生的女生胡欣蓉。
她借走我的中性笔,爱不释手地把玩,我将笔送她,她却一下子哭丧了脸,问我是不是嫌弃她身上有“穷酸病毒”,怕被传染。
那是什么玩意儿?我愣了愣反应过来,胡欣蓉是农村孩子,穿着朴素老被班里人笑寒碜,我说:“我看你蛮喜欢才送你嘛,不要就还我。”她这才真心实意笑了。
学校张贴期中考试的年级成绩榜,我的名次一落千丈。
班里一直屈居我之后的年级第二这次可算扬眉吐气,春风满面说:“伊啊,我真羡慕你,全无‘竹笋炒肉’的压力,考差了也不打紧。”
——羡慕我什么呢,没爹没妈?
胡欣蓉挤到我们中间,掏出一支亮闪闪的笔当着“第二名”的面送给我,多少有点故意的成分。Fisher的子弹太空笔,号称在水中都可以书写。
这家伙出手如此阔绰,是抢了银行还是中了彩票呢。让我诧异的还在后面,胡欣蓉邀请全班同学晚上去FB,她做东,准备考试后好好放松下,嘱我一定也要去。
“不好意思,我们说好晚上自习课她给我讲题目。”怀锐辰突然出现,说得理直气壮。
我不记得这样约定过,再说舍弃吃饭唱K选择乐于助人,真不是我风格。
他连拉带拽把我弄到外面操场,一向的淡定不见了:“贝伊,你这次跌了五十名,比股票跌停还快。可你还一门心思只顾着玩儿,拿你当目标铆足劲学习的我……的同学,这两天很替你长吁短叹你知道不?”
奇怪,最先找我兴师问罪的不是老班,而是怀锐辰。
“以后,我的事你少管。”最后我挑着眉毛说。
晚上我没去Party也翘了晚自习,家里的录音机落满细软灰尘,与溢出的歌声一般老旧。
我第一次遇见南旌,他把我领回家,我们坐在凉沙发上看电视,无言地听这首歌:“在匆匆人世间只相逢一瞬间,就已相信还有不变的誓言,真诚和永远……”
听着听着眼前却浮现怀锐辰大呼小叫的脸,真烦人,我气呼呼地关了录音机。
△四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班里以前排挤胡欣蓉的同学一夜之间端正了态度。
我的位子迅速变热门,女生们举着时尚杂志,眉飞色舞地围住胡欣蓉,活像推销员撞见老好人,迫不及待乘虚得利。我几次听见同桌小声嘟哝:“你这么喜欢的话,我买给你啊。”局促里有受宠若惊的开心。
我不高兴会拉下脸赶人。
怀锐辰接连两天没摸到我们班上晚自习,当他再次出现,让我给他讲讲原子核外电子排布,我俩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和好如初。
半大小孩就这样,情绪来去很快。我对南旌的坚持恐怕也长不了,一拍两散后不相见、不怀念,渐渐就相忘于江湖了,唉。
“没事吧?”旁边的人摇摇我胳膊我才回神,他说,“你在想他对不对?”
让人一语道破,我不禁哆嗦了下,怀锐辰歪歪嘴角笑容苦涩:“果然。不过你最近比较少发呆了……”说得我有点心惊肉跳。
放学铃声适时敲响,我下不了台地把桌子上的东西扫进书包夺门而出,那个好脾气的少年没有追出来。
我并非一味接受他的关心,而完全不把人家放在眼里,班里女生议论他时我也会竖起耳朵听。
比如我知道怀锐辰出生书香门第,爷爷是知名画家,难怪他有种宠辱不惊的好气质。又比如我听说他挺喜欢打篮球,半年前曾说要收心学习,后来不知不觉又玩上了。
第二天到了学校,办公室门外黑压压一群人探头探脑,我一出现同学们奔走相告:“贝伊来了!”
——难道前不久学校体检,我被查出了携带哪国皇室基因,大家看见我不带这么喜出望外的吧。
老班听见这嚷嚷,怒气冲冲喊:“贝伊你给我进来!”
“南旌去留学之后,我把胡欣蓉安排做你同桌,让你帮助她学习,结果你倒好,怂恿她偷她爷爷的退休工资卡出来招待同学吃喝玩乐,还买高价笔送你!你就是这么帮的?”
胡欣蓉请客的钱是偷拿家里的?“这事我也刚知道……”面对震怒的老班的质问,我惊讶加委屈。
“抵赖是吧,去把她的笔袋拿来。”老班一声令下,站在一旁随时候命,后来证实同时也是“检举人”的“第二名”马上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
△五
他们从我笔袋里翻出了Fisher的子弹太空笔,人赃俱获后,我被当场定罪。
胡欣蓉的奶奶在办公室哭天抹泪,把一口唾沫吐在我脸上:“呸!我就知道不会是我们娃的主意,老师你可得给我们做主,我和老头子就靠那血汗钱养老咧!现在的城市小姑娘太烂心肠——”
她的孙女于是哭得更响亮,关于真相胡欣蓉什么都没说,她是后悔了,亦害怕了。少年时代的我们在面对蛮横的世界时,总显得无助和孱弱。
渐渐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加入了对我的“管教”中。我垂着脑袋,像一个货真价实的混球儿流着“悔恨的泪水”。
习惯如顽症根深蒂固,我条件反射想到南旌。南旌,说过会守护我到底的你,如今又在哪儿?
南旌家有层叠高耸的书架,曾经,木头的清香中他踮脚随手抽出一本,念“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他说这是一阕写尽离愁的词。
那时我还小,仰脸天真的问什么是离愁,南旌说我不明白也没关系,因为我们之间不会有分别,他会无论天涯海角都带着我。
也许等他们骂累了,我才能解脱……这样麻木地想着。办公室门口有人用力扒开人群闯进来,大声说:“老师,我可以作证,笔是胡欣蓉心甘情愿送给贝伊的。胡欣蓉请大家去玩,贝伊也压根没有参加。”
老班不乐意盖棺定论的事还横生枝节,呵斥怀锐辰不要觉得胡说八道替同学解围很义气。
怀锐辰突然回头,一一点出围观同学的名字,问他们当时明明在教室里,都看见胡欣蓉送我笔,为什么现在全部装聋作哑?
看客鸦雀无声,面面相觑,谁敢挑战老班的权威,和得罪睚眦必报的“第二名”呢?
他仍然不死心地转向胡欣蓉:“那你自己说,我有没有说错?”
“是我自己的主意,没、没有人教唆我。”胡欣蓉战战兢兢,话音未落,果然被奶奶重重掴了一巴掌。
她会承认出乎我意料,这样一来,她奶奶就没处索赔了,当然恼羞成怒。
胡欣蓉捂着脸像是痛极,紧接着却又瞅着我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