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类型的呢?你们自己写剧本拍摄的?”若涵像是起了兴致,回头看我们一眼。在她转身的那个瞬间,我眼前的人影突然失去平衡向下方摔去。我伸手,却什么也没有拽住,几乎同一时间,旁边的一条人影向前稳稳地拉住了若涵,然而由于惯性,两人都沿着台阶向山下摔去。
一瞬间我的脑子空白,眼前像是被盖上了黑色的幕布,什么也看不见。
碰撞的声音传来,我才从黑暗里缓过神来。两个人侧躺在几级台阶下的地方,宇飞的手死死的抓住台阶的棱角,将林若涵护在身前,旁边不远就是台阶转弯的悬崖。我急忙将林若涵拉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宇飞往内侧拖,然后扶起他。我问宇飞没事儿吧,宇飞说:“我怎么会有事儿,若涵,你呢,没有摔伤吧?”
林若涵仔细地打量了下宇飞,然后抖抖衣服说:“没事,没什么问题。”
我捡起掉落的背包,递出两瓶水,然后打开一瓶,清凉的水往喉咙深处流淌,压抑住从那里冒出的莫名的恐惧。
第二天宇飞去医院打了石膏绑了绷带。右腿小腿骨外侧骨裂。这家伙居然一直瞒着没说。
△4
下一个周末我再去树林时发现那个女生,若涵,已经等在那里。
她坐在青石椅上,看到我,立起身向我走来。她说:“你好,上次谢谢你。”
我说,你应该谢的是宇飞,他救了你,我什么都没有做。你还好吧?
她笑了:“真是要谢谢你们,我已经请他吃饭当做回报了,你呢?
什么时候方便一起吃饭呢?”
我说,吃饭就不用了,要不你给我幅画吧,好不好?
我觉得我是个挺奸诈的人,十几块钱的一顿饭就想骗别人一幅画。
她再一次以清澈的眼神看着我,手缓缓放下,嘴里说:“可是我今天没有带画具。”
“就给我上次你画的那幅画吧,话说我都没有看到,不知道可不可以?”
她想了想,说:“好,你等我一下。”然后转身离开。我坐在那里,开始认真思考宇飞的建议。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却又带来了她的画板和笔盒。她说:“你再帮个忙吧,给我做一会儿模特,素描,很快就好。”我知道推脱不了,也不想推脱,就坐在椅子上装沉思者。她说:“不是这样,你还是像上次那样,靠着那棵树睡觉。”
我暗自心惊,原来她上次早就知道我的存在。第一次被人这么仔细地观察、描摹,总感觉有些不自在,但听着她沙沙的笔声,慢慢地感觉自然了。
她说好了的时候我已经快真的睡着了,揉揉眼睛,站起来。她转过画板给我看,并不只是人物素描,周围的风景都被画进去并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她将刚画完的那幅卷好,连同之前的那幅一起递给我。她说:“谢谢你了,以后如果还想要就来给我当模特吧,就这么说定了好不好?”
我看着她的两枚酒窝,点了点头。
那以后的每个周末我们都在树林碰面,有时候给她做模特,有时候安静地看她画那些细微却绝美的风景。我总是陶醉在她作画时认真且快乐的神情里,不可自拔。
她送给我的画慢慢多了起来,被我装进一个精心挑选的巨大的黑色绘画册里。
△5
天慢慢亮起来,下过雨的天空一碧如洗。我慢慢地洗漱,感觉眼睛有些干涩,对着镜子,才发现眼皮有些红肿,眼眶里竟然没有出于保护作用而涌出来的液体。我想,也许那些温润的液体早就全部被我遗失在某年的某个黄昏。
我从箱包里翻出那本绘画册,质感柔软的黑色封面上有一层薄薄的尘埃。翻开,里面的画保存完好。我看到静如止水的大片树冠,看到圈圈扩散的波纹,看见倚靠着香樟睡着的自己嘴角那丝不经意的笑意,看到站在草丛里的自己,看到湖泊边的自己。突然就想起若涵画这些画时那认真的表情。有一丝感伤涌上来,被响起的铃声完美地掩护。
彩薇在那一头有些着急地说:“你没事吧?”我说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她说:“看你这么晚了还没来排练,以为你出事了。你真的没事吧?”我说真没有,睡过头了,我马上过去。
我将画册合上,合上的瞬间仿佛听见什么断裂的声音。然后我出发去琴行排练。我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爱上了吉他,就如同我不知道是如何爱上彩薇的。
彩薇是琴行的老板,之前是大我一届的学姐,大二时辍学开了这个琴行。某一天我路过这里听到她弹吉他的声音,然后走进去告诉她我想学。就是这么简单,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转个弯就会开始一种不一样的生活。
彩薇等在店门口,看我到了,招呼我到一旁的小桌上。桌上是她为我买好的提拉米苏和拿铁,温热的。她说:“你昨晚上是不是没有睡好?”我说没有。她说:“有什么事情你告诉我好不好?你这样我很担心。”我看着她眼睛里隐忍的光,说真没有。然后我们进去排练,日光灯将整个房间照得耀眼。
△6
期末考试的惨败成了我去学艺术的绝佳理由,班主任欣然应允。我打电话告诉我爸妈,听到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劈头盖脸的大吼,他说你能不能给我安分点,她说就你那样子学什么艺术,他们说信不信老子回来收拾你。然后我就把电话挂掉了。
我把东西搬到了新教室,暂时坐在最后一排。安置桌子时我看到若涵和宇飞回过来对我笑,宇飞举手对老师说:“我和新同学一起坐吧。”然后不等老师答应就把桌子连书扛了下来,抬头对一脸菜色的老师微笑。
那天下午我和宇飞做值日,其他的人都去吃饭了,只剩下我们还有若涵。他跑到若涵旁边指着她对我说:“咳咳,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林若涵。”我突然听到什么碎了一地的声音,忙掩饰道,哦,是吗?转头看窗外,可恶,冬天的夕阳依旧那么刺眼。
“我什么时候成你女朋友了?我可一直都是单身贵族。”
“别呀,定情信物都收了,英雄救美也实现了,不能不认账啊。”
宇飞一脸痛苦地说。
“什么定情信物?我怎么不知道?”若涵的两只大眼睛眨着。
“那只乌龟呀。”宇飞有气无力地说。
“你还好意思说,那是你送的吗?那是我用美貌与智慧得到的。”
我突然想起什么,问宇飞,你们体育生今天下午不训练吗?我看着他石化了一秒,然后扔下扫帚边往外跑边说:“帮我弄一下,糟了,又被罚定了。”若涵捂着嘴笑了起来,然后抬头对我说:“你别当真啊,他这个人是这样的。”
她捡起扫帚扫起来,我说我一个人弄就好。她没有停下来。我说,“那你呢?”她望着我,用眼睛询问着。我说,“那你喜欢他吗?”她笑了笑,说:“你认为呢?”我不知道她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但我想她是喜欢宇飞的吧,想着想着就难过起来。
她突然说:“笨蛋,我喜欢的是你呀。”我猛地抬起头,错愕地看着她。
我搬到了新的寝室,睡宇飞的下铺。那天晚上我们在寝室外的过道上聊天,他给我讲他小时候陪着若涵去买生日礼物的事,讲她执意要那只有伤的乌龟。他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执着的女生,不过,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小时侯逼着我放掉好批不容易抓到的鸟。她好像一向对受伤的或有残缺的东西特别照顾,我想这就是我对她有好感的原因吧。”
我说,你们一起长大?他说:“是啊,邻居,算是青梅竹马,可她怎么就是不喜欢我呢?”他一脸困惑的样子让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我只是说,是因为你没有残缺?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以后我们一直保持着三个人的友谊,但我清楚,如果在友情里掺杂了爱情,那友情就一定会四分五裂。我知道一定会有那一天的,只是尚未到来。
△7
突然断掉的琴弦让我措手不及,也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他们都停下来看着我。我拉着那条弦,怅然若失。彩薇走过来,她说:“换把琴吧。”然后向外走,我跟上去。
我觉得我的状态很对不起乐队,更对不起彩薇。这家琴行的生意一直不太好,彩薇说我们去参加个比赛吧,拿了奖的话生意会好一点。然后我们组了乐队,一直从4月排练到8月,每个人都很努力。
彩薇递了把新的吉他给我,她说:“先用着吧,等有时间了再给你换琴弦。”我接过吉他,然后慢慢地调音。我说,对不起。她说:“好好调一下,会好起来的。”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回排练室的时候鼓手一个人在敲着鼓,我说我们继续吧。
排练结束后彩薇说你等一下。我转过头看着她,她说:“我今天生日,你陪我许愿吧。”我看着她,说好。我竟然连她的生日都已忘记。
许愿,吹蜡烛,然后我们两个分吃一个小小的蛋糕。我没有问她许了什么愿,她也没有说。
△8
直到我们高三的那个冬天。
若涵过18岁生日的那天是个周末,我们去了家KTV。那天下了雪,很大的雪,把街道和房顶完全覆盖起来。全国的人都在为雪灾忧心忡忡,我们却在这个小世界里开心地唱啊跳的,殊不知寒冷已经降到了我们头顶。
十几个人在房间里显得有些拥挤,宇飞突然站起来,他拿过话筒说道:“若涵,虽然我以前一直都有告诉你我喜欢你,但你一直都没有当真过,今天,我当着大家的面,再告诉你一次,我喜欢你。”人们开始起哄,我看到若涵的脸并没有红,她说:“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哥哥的,是亲情的那种喜欢。你还是早点给我找个嫂子吧。”然后我看到宇飞痛苦的表情,他不甘心地说:“那你能告诉我你到底喜欢谁吗?”
若涵走过来,牵起我的手,举了起来,见宇飞满脸的怀疑,吻了我。是那样的温暖,暖进血液,周游全身。宇飞愤怒地看着我们,然后摔门而去。
我和若涵来不及向他解释,就开始了漫长的艺考路。先是重庆,然后去了成都,最后去了上海。我们约定了报相同的学校,幸运的是,我们的艺术考试都过了。
回到学校,得知宇飞已经辍学。我们疯了一样找他,一个星期后他又回来上学,只是从此沉默,不再与我们说话。
地震悄无声息地到来。突如其来的摇晃让我感觉被恐惧掐住了喉咙,腿脚有些发软,但还是迅速跑出了教室。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身逆着人群艰难地往回跑。人们尖叫着,疯狂地拥挤着。好不容易回到教室门口,若涵果然没有出来,她跌坐在地上,像是受了伤。我刚要进去,门上的玻璃突然被震掉,从我的眼前划过,摔得粉碎。我再一次被恐惧的浪潮淹没,它扯着我往很深的黑暗里拉,不能呼吸,无法心跳。
就在我停在那里动不了的时候宇飞冲了进去背起若涵跑了出来,看了我一眼,腾出一只手拉着我。我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跑,跑到空旷的操场,他松开我,放下若涵,然后去找校医。
那一次地震让很多人丢了性命,丢了家园,丢了亲人,而我,丢了我的若涵。若涵不再理我,我也没有脸去向她解释些什么。我,若涵,宇飞,我们成了分别独立的个体,之间再没有像从前那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9
周一我买了从成都去重庆的动车车票,彩薇来送我,她说:“我们都在等着你呢。”
两个小时的车程,回到我长大的,爱过也恨过的重庆。宇飞定的房间在十三楼,偏巧电梯坏了,只得爬楼梯。爬到时我已经累得不行,房门开着,走进去就窝在了沙发上。房间里只有宇飞一人,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帘。我怀疑我之前听错了时间。
脚步声响起,皮鞋和高跟鞋的声音默契地搭配在一起。我侧着头看过去,是若涵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生,他们的手牵在一起,就像我和她曾经那样。若涵显得毫不吃惊,她笑着说:“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到了?其他人呢?”
宇飞转过头来看着我们,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沧桑,对,从一个二十一岁的男青年脸上看到的。他说:“没有别人了,只有我们。他是谁?”宇飞看着那个男生。
她说:“他是我男朋友。你用同学会的名义把我们约到这里,是想说什么吧?”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宇飞说:“你们等我一下。”然后出门。
房间里没有半点声息,我很想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可我看着若涵的男朋友,无话可说。死一样的寂静,直到宇飞再一次走进来才被打破。他从桌子上拿起两个信封,看了一下,一个递给我,一个递给若涵。我们疑惑地看着他。
“这是高中毕业以后你们让我转交给对方的信,原谅我的自私,一直没有转交。你们各自的联系方式我也没有给过对方,所以,不是谁不联系谁的问题,是根本联系不上。”
宇飞平静地说着,却在我的心里荡起巨大的波浪。他继续说话,这次是对我说的。
“还有,高考时那个冲进考场扔纸条给你的人是我安排的。我知道,你只要有一科考试是零分就不可能考上和若涵一样的大学。”
我看着他,手抓住沙发的边缘,抓紧,再抓紧。他却无比放松,甚至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拿起杯子在房间里转起来。
“那个时候我一直以为是你抢走了若涵,所以对你无比嫉恨。后来我才知道了那个树林的事。”
他走到窗前,左手掀起窗帘,右手将红酒缓缓倒入口中。露出来的玻璃少了一块。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发狂似的冲过去,却来不及。宇飞就那样跳了下去,就在我们眼前。与此同时,房门被四个警察撞开。
△10
你帮我把这些交给若涵一下吧,我,不知道怎么见她。还当我是朋友,就帮个忙。
你怎么没脸见她了?是懦弱,还是考试作弊被抓?还是又想耍什么阴谋?
△11
原来宇飞的手上已经沾上了人命,这些年里,他做了我们那个老城区的混混,打架斗殴,参与非法的买卖。那天他出房门后报警,然后回来自杀。
我们都接受不了。警察从房间里找到了针孔摄像头拍摄的带子,证明了我们的清白,做完笔录就让我们离开。我没有说再见,不管是对宇飞还是若涵。
我坐了火车回成都,路上突然想起彩薇,给她打电话。我有很多话要对她说,七零八落杂乱无章地说,说到最后我就站在她旁边。我说你好吗我很想你。说完我就很没用地哭了,蹲在那里。彩薇走过来抱紧我。她说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说:“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地震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敢冲进去救她?”我喝着拿铁,手心握住温暖的杯壁说,因为我想起了我妈,她是在一场地震里死的,那时我就在她旁边。
她说:“那现在呢?你和那个女孩的现在?”我说没有现在了,有一些人只要错过就不可能回得去。我说我们不要再错过了好不好。
她将我的吉他递给我,说:“我给你换了新的琴弦,你要相信一切都会是新的。”
△12
每一个故事都有结尾,我们的故事也快要结束了。
我们顺利地参加完比赛,虽然没有拿到第一名但还是拿到了不错的名次,顾客没有像我们想的那样络绎不绝但确实多了起来。
我把若涵送给我的画拿去装裱,然后挂到了店里,偶尔有顾客说真不错是哪个画家的作品。我和彩薇过得很好,只是有时会想起曾经一个叫若涵的女孩。
我指着墙上的画对彩薇说,这些就是我记忆里的风景,你愿意陪我一起看吗?
(选自《绘年》2011年7月刊)
北风陨落向南
绯火霁月
△一
我把面包捏得皱巴巴,在机场里跑,第一次知道南旌一双长腿可健步如飞,快得我气喘吁吁也跟不上。
不是他提速了,只是没必要再刻意像从前那样调整步幅配合我而已。
同是十六岁的年纪,我不够高挑,他却足够挺拔。
棒球帽挡去南旌大半张脸,露出蛤蟆镜下的轮廓无可挑剔,旁边搞不清楚状况的路人纷纷侧目,大概以为目不斜视疾走的南旌是个明星,我是穷追不舍的追星族。
收下了我塞过去的早点,他嘴巴里反反复复只一句话:“你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