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这天,我带着伞出门。
我撑着伞在洒满阳光的路上走,路上的人纷纷转过头好奇地看我。
我得随时准备着雨水“哗”地浇落下来,就像小夏突然回过头确认我是否真的睡着一样。那样我就可以对着她笑了,对着天空笑,告诉它我带着伞。
小夏说我一整天都带着一副看穿真相的先知表情,看起来很讨人厌。
是的,我已经习惯生活会突然降下一场大雨把我淋个透湿,所以我容易很理解昨天唐桥被莫名其妙浇一头水的感觉。
愤怒,却无能为力。
我能做的只是准备着在发现整个事情是个悲剧的时候,做出一脸睿智的表情,对它说“我早就知道你是骗我的”。
下午逃课回来的时候,路过布丁店门口,突然想起来对小夏说的十五号晴天的话我就吃布丁的事情,觉得有些好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板已经站在我身边,我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笑,她说:“常看到你和别人一起来,却从来没看见你买过。不喜欢吃吗?”
我说喜欢。
我有些明白为什么人越来越习惯敷衍而不是否定。一是因为不礼貌或是导致误会;二是因为否定了就要解释为什么,而且遇到小夏这样的人的话,她连你的解释都要挑毛病。
但老板还是误会了,我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她已经确认了我是吃不起。然后她说:“我请你吃。”
布丁又软又粘,贴在嗓子附近,让我很不舒服。
我还是不敢用牙齿咬,表情扭曲地试着吸进去。
我想起小时候对着鸡蛋的时候,想吃里面的蛋黄,隔着的那一层蛋清明明那么薄那么脆弱,却就是不敢咬破。
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像是在蛋里,因为惧怕那一层蛋清,明明那么向往外面的世界,却颤抖着迟迟不敢破壳而出。
只是那么薄的一层蛋清而已,却让我进不去又出不来。
轻轻咬了一下,有些不习惯,也有些害怕。
但是,意外的很好吃啊。
“好吃吗?”也许是我吃东西的样子很奇怪,老板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但突然意识到什么的抬起头:“啊,您会说中文?”
“我是中国人。”她的表情有些无奈。而我听这句话的时候却莫名地激动,并凭空产生了一种伟大的感觉,类似于听到奥运冠军们说着我是中国人的自豪感。还差点哭出来。
我绝对不会吃布丁,所以十五日不会转晴。
可是我吃掉布丁了,而且,真的很好吃啊。
“这个店,一定能开很久的。”我走的时候很真心地对老板说。
“谢谢。”她冲我鞠了一躬。
“为什么我们请你吃你都不吃,人家请你你就吃了?”
我想了半天然后说:“那个,她可是中国人啊。”
“我不是中国人吗?”她一巴掌打在我脑袋上。
对呵。
我想起一件事情,把手伸向小夏:“你还有卫生纸吗?”
“你要干什么?”
“做个东西。”
“什么东西?”
“晴天娃娃。”
如果说是要下雨结果是晴天这样的事情也可以算是欺骗的话,那么偶尔被骗一下也不错。
不管欺骗还是什么,十五日真的转晴了啊。
△八
“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抄你的数学作业了。”我在电话里对小夏说。
“那最好。”
“但是,你要帮我补课。”我硬着头皮迅速说完了,准备只要一听到她开始骂我,马上挂电话。
“好啊。”居然答应了。
“英语呢?”
“可以。”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我隐隐觉得就算我向她要钱她都会给我。
“你是谁?”
“张小夏!”粗声粗气,应该没错了。
我心情大好地跑到客厅里,趁我妈不注意,伸手摸遥控器。
“干什么,我要看天气预报。”我妈发现了,没好气地说。
“看什么天气预报,又不准。”我抱怨着。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成为天气预报那样的人,所有人明知不能相信它,却只能相信它。
“怎么不准了?这两天都还可以。”
“昨天不是说今天下雨吗,哪里下了?”
“没有啊。”
“我还听你说了呢,说今天怎么还是要下雨。”
“哦,”我妈想了一会儿,“什么呀,我那是在看北京的天气,你爸去北京什么也没带,让他拿上伞……”
我愣了一会儿,又很不孝顺地开心地笑了,说:“太好了!”看见我妈严肃的脸又及时捂住嘴巴。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你爸那里下雨有什么好高兴的,真是白疼了你。”在我妈的抱怨里我跑回了房间。
其实不看天气预报也没什么的,明天一定是晴天,我知道的。
就像今天一样。
(选自《中国校园文学》2011年4月刊)
橘夏
韩十三
△一
一记响亮的耳光过后,世界重新陷入平静,只有大风吹过头顶的橘树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每年的夏天,我都会坐在爸爸的汽车里,远到洛熙镇去一趟。
我们去那里其实并不是单单去看望我外婆,因为在汽车的后备箱里,除了送给外婆的礼物之外,还有另外一份是送给林晓染家的。
车子快到洛熙镇的时候,窗外的路边开始出现大片大片墨绿色的橘子林,油亮的枝叶间缀满了细小的白色花朵,有淡淡的香甜味道,沿着车窗扑进我的鼻腔里面来。
我将脑袋贴在玻璃上,眯着眼睛看着窗外那如同小山一样连绵起伏的橘林。那一刻,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三个六七岁的小小少年,其中两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子,有着一模一样的眉眼和笑容,大一点的那个名叫林晓若,小一点的那个名叫林晓染。他们两个一左一右地牵着那个名叫陈云格的小男孩的手,沿着几乎没到下巴的蒿草向着不远处的橘林走去,小男孩的背后背着一只画着阿童木的书包,鼓鼓囊囊的书包里装着外婆做好了以后,让他们去橘林送给外公的盒饭。外公是洛熙镇里最后一个养蜂人,每到夏天,橘树开花的时候,他都会搬着自己的蜂箱,到橘林附近,帮橘树授粉。
那时,脚下的这条公路还没有修好,橘林的对面就是大海,而将橘林和大海隔断的是一座几十米高的海崖,崖下的海水退潮时会露出白色的细软沙滩。
我眯着眼睛回想着这些往事,而这一幕幕美好的情形,却被汽车飞驰的车轮撞飞碾碎,成了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我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脑海中最后浮现出的,是身穿白色连衣裙的林晓若,挥舞着双臂,大喊大叫着朝着悬崖边奔去的情形。
她跑到了悬崖的尽头,身子一矮就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悬崖下面的海水还在不停地拍着堤岸,发出哗哗的声响。我怔怔地看着林晓若早已消失的方向,许久,才缓缓地回过头来,看向已经傻在一旁的林晓染。她的嘴唇哆嗦着,定定地看着我,几秒钟以后,大滴大滴的眼泪才从眼眶里滚落下来,然后,她一边向着悬崖下飞奔,一边大声地对我吼:“陈云格,你害死了我姐姐,你还我姐姐!”
是的,是我害死了林晓若,但我仅仅是想打开外公的蜂箱取一些蜂蜜而已,我记得身边的那两个小女孩最爱吃糖。可是我没想到,正当我学着外公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蜂巢从箱子里面拿出来的时候,那只大肚子的蜂王却神不知鬼不觉地爬到了林晓若的身上。于是,大片大片黑压压的蜂群便朝着她飞扑而去。
自那天以后,外公就再也不养蜂了。
他卖掉了所有的蜂箱和蜂蜜,把得来的钱全都补偿给了林晓若家。
自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去找整天以泪洗面的林晓染玩过。
自那天以后,每到暑假放假的时候,爸爸都会亲自带上我来洛熙镇。
车子急刹了一下,我回过神来,透过车窗看过去,看见一只肚子圆滚滚的花猫一下子闪到了路边的草丛里。
此刻,爸爸的汽车已经进入洛熙镇,不远处,那个白墙红瓦的小房子就是林晓染家了。
车子停在一棵巨大的橘树下面,那个大树我记得,在我的印象里,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它就已经很老很老了,从来没有开过花结过果,但是据说它曾为镇子上的人做出过大贡献,所以人们一直没忍心将它砍掉。
我从车里下来,拎着礼物远远地跟在爸爸的身后向前走去,我看见林晓染正坐在院子里洗衣服,看见我们之后,飞快地走回了屋子,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她的个子比前一年高了不少,已经能到我的耳边了吧,也许是常年生活在海边的缘故,皮肤还是那么黑。对于她的这种反应,我和爸爸早就司空见惯了,我们每一次来洛熙镇的时候,林家人都会将我们拒之门外,有时候,还会将我们放在门前的礼物扔出来。
爸爸看着我无奈地笑了一下,示意我将礼物放在了门外,又在门前站了许久,接着才转过身来,朝着汽车的方向走去。
然而此时,房门却突然开了。
我转身就看见了那个皮肤黝黑的林爸爸,他定定地看了我们几眼,喉结上下鼓动了几下,试探了许久,才说道:“如果你们真觉得对晓若有愧,就把晓染带到大城市里去生活吧,帮她找一家好学校,她喜欢念书!”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晓染大声地打断了,她声嘶力竭地大叫道:“我不去,我不要和害死姐姐的人生活在一起!”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过后,世界重新陷入平静,只有大风吹过头顶的橘树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二
你不知道,后来的我到底有多想再回到那一年,大声地对他说一句再见,也许,说过了再见,就真的能够再见面吧。
林晓染跟着我们回云倾是在两天以后,爸爸专门把自己的书房腾了出来,改成了她的卧室。
时到如今,我都还记得当初外公来跟我们送别时的情形,他笑笑地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接着又看了一眼一直站在我身边低头不语的林晓染,似乎想要对我们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只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就背过身去,背对着我们招了招手。
但我没想到,那一次却是我和外公的诀别,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次我离开络熙没来得及像以前一样对他说再见。你不知道,后来的我到底有多想再回到那一年,大声地对他说一句再见,也许,说过了再见,就真的能够再见面吧。
直到林晓染住进我家以后我才知道,那时的林妈妈已经得了重病,因为那一年有人在橘子里面吃出了虫子的缘故,橘的价格非常低,守着几亩橘田过日的林爸爸早已无力再供女儿念书。
那些天,自从进入了我们家以后,林晓染就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门也不出。
妈妈已经做好了晚饭,爸爸又去外面为林晓染转学的事情奔波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我在妈妈的示意下走到林晓染的门前,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房门,还没来得及说话,里面就大吼一声:“滚!”
后来没有办法,我只好把林晓染的晚饭放在了她的门前。
整整一个暑假,我都没有离开过家门,我一直守在家里静静地陪着林晓染。在这期间,我专门去了一趟超市为她买了一套粉红色的瓷牙缸,晚上我偷偷地溜到洗手间里把那只牙缸放到了自己那只蓝色的牙缸旁边,那只牙缸上面印了一个穿着碎花裙、头扎牛角辫子、徜徉在花田里的小女孩,脸上洋溢着的幸福和向往,是曾经的林晓染的模样。
我将那只牙缸放好后,又挪动自己的牙缸,将我那只牙缸上的小男孩的脸,挪向了那个小女孩的脸。
我做完这一切,就仿佛做了多么见不得人的一件错事似的,长舒一口气,扭头就想开溜,结果咚的一下,就撞在身后正对我横眉冷对的林晓染身上了。
她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接着撞了一下我的肩膀,走上前去,拿起妈妈放在梳妆台上的眉刀,端起我的牙缸,在那个小男孩的嘴巴上狠狠地割了一下。
如果记得没错的话,刚才那个男孩的嘴巴,不小心碰到了小女孩的脸。
结果第二天,可恶的蚊子便在我嘴巴的相同位置叮了一个包。
我站在洗刷间里照镜子的时候,看见站在我背后的林晓染笑了一下,于是,就感觉昨也被蚊子叮过的地方其实并不怎么痒。
后来,我还为自己和她买了拖鞋,她拖鞋上的图案是叮当,我拖鞋上的图案是大雄。
我记得小时候的我和她同样都深深地喜爱着这部动画片的,可是如今当我躺在沙发里面看着电视里那熟悉的一幕幕的时候,突然想不明白,小时候那个笑容甜甜、性格开朗的小女孩到底去哪了。我记得那时候还在去洛熙镇度假的我,陪着她和林晓若一起守在外公家那台十四的小电视前等这部动画片的时候,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记得那时的林晓染还不相信城里的电视会是彩色的,后来,我就信誓旦旦地对她说,等我长大了,一定回来把她从洛熙镇带走。
现在,我终于长大了,也终于把她从洛熙镇带了回来。
可是,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似乎就注定再也无法改变。
父亲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花了大量的金钱上下打点,才把林晓染安排到了我所就读的那所中学,他说一定要让她跟我一样读最好的学校,他要像亲生的一样对待林晓染,绝对不会厚此薄彼。
事到如今,我都还清楚地记得林晓染第一次跟我去上学,坐在我那辆小小的摩托车上的情形。
她身上穿着妈妈从商场里买来的质地良好的新衣服,扎着高高的马尾,坐在车上的时候,故意将身子向后撤,双手紧紧地抓着座位后面的扶手,像是过年的时候点炮仗似的。
车子在车流来往的大街上穿行,我一边注视着前方,一边试探着对她说:“林晓染,你现在是插班生,有些课程可能跟乡下的不一样,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就来问我好不好?”
她不说话,鼻子里只冒出一股冷气。
直到三个月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当初说的这话到底有多愚蠢,因为那一次的模拟考试中,林晓染居然轻轻松松地就拿了一个全年级第一。
后来,我们一起回家吃饭的时候,爸爸还以这件事情为由头,轻轻地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他说:“陈云格,你的脑袋是怎么长的啊,你看晓染多争气,有时候老子真怀疑你有没有遗传我的优良基因。”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林晓染的眼角眯成了一条线,虽然她忍不住笑出口去的时候,微微别过了头去,但我依然看到了她那微微翘起的嘴角。
窗外的夕阳很柔很暖,大口大口扒着米饭的我,心情突然莫名其妙的好。
△三
我总是梦见她变成了一朵白色的橘花,自几十米高的悬崖上飘摇而下。
林晓染被班上的那个胖女生欺负是在那一年的三月。
这世界上总是有那么一些人,在自己永远也无法出人头地的时候,总是看不得别人好。我知道她欺负林晓染一是因为她的成绩比她好,二是因为她的身材要比她苗条。
那一天,下了一场雨,妈妈来给我们送雨衣,我在校门处拿到雨衣后,给林晓染送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那个胖女生欺负林晓染的情形。
那女生居然当着全班所有同学的面嘲笑林晓染的皮肤黑,她说:“林晓染,我就是没做作业怎么了,也轮不到你这个黑妹来向我讨债啊……”
她说话的同时,抬起脚来直直地看向正站在她对面向她收作业的林晓染,背后的同学们发出一阵哄笑。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林晓染的脸颊刷地一下就红了起来,结果就一下子冲上前去,朝着那胖女生的肩膀推了一把,而且居然没推动。
后来,我只能将林晓染拉到自己的身后,特别没有风度地对着那个胖女生吼道:“这位同学,以后在你羞辱别人的时候,麻烦先拿个镜子照照自己。”
听了我的话之后,胖女生的脸上明显挂不住了,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于是我不合时宜地接道:“脑袋皱什么皱啊,难道没听说过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吗?”
此话一出,身边爆发出了哄堂大笑,就连一直躲在我背后低头不语的林晓染也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