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转晴
文／李晓丹
△一
盘古把那个孕育着世界的大鸡蛋撑开后，蛋清漂浮上去变成了整个天空。正因为这样，讨厌吃鸡蛋的我在不经意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才会感到隐隐的害怕吧。
虽然最近天气很冷，但总会出太阳。窗户上大片的冰霜被大家用手指写满了名字，然后画个箭头，指向猪或者青蛙一类的涂鸦。但到了中午，这些冰雪就会融掉，隔着窗户看天空，就会有一个流泪的太阳。
教室里的座位每两星期就会调整一次，我搬着所有东西到了窗户旁边的位置。阳光软绵绵的，洒在身上很舒服，有着强烈的催眠作用。坐在我前面的小夏回过头来有些恶狠狠地说：“于明明啊于明明，我就不信你能抵抗住阳光的诱惑。”
上次帮我搬这些东西的人是小池，他帮我把它们从四楼搬到一楼，几乎每下一层台阶，他就问我一句：“真的要走吗？你再想想不行吗？”我点头点到他再问一句，我就没有勇气再点。
我凭着一股倔强或是胡搅蛮缠从艺术班转到文科普通班。在那股倔劲消失后，我整个人就开始处于低气压状态。
学校门口开了一家布丁店，木质的招牌精致并且惹眼，上面印着很时髦的不知道是日文还是韩文的字样。我想大概是日文，因为老板穿着和服的。这些装饰很能吸引女生的注意，生意好到下课时间去都找不到座位。
但我知道这家店是开不久的，就像之前租下那家店面的很多家店一样，不到一个月就会倒掉吧，不管开始生意多么兴隆。有些事就是这么悲哀得没道理，那家店开不久，就像我这个人一样，感觉像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这个想要扶我的人是小夏。她是这个班里的第一名，几个星期前向班主任ET保证她一定能把我的成绩带上来，好证明她不只是学习能力强，但是到现在我的成绩依然没有起色。有一次她对我说其实她挺感激我的，她天天缠着我，我也从没烦她，赶她走。我说其实不是的，你走了就没有人把作业给我抄了。
小夏在细细品味着布丁的时候，我正低头猛吃从别家带来的炒饭。
小夏皱着眉头说我破坏了她的饮食气氛，问我为什么不吃布丁。我说布丁咬起来有一种蛋挞的错觉。小夏问，那你为什么不吃蛋挞？我说，因为蛋挞中间的部分味道很像蛋清。小夏问，你不吃蛋清吗？我说对，我不吃蛋清。小夏闷头吃了一会儿布丁，突然愤怒地指着我说：“于明明，为什么明明最后一句就可以解释清楚的事情你非要我一句一句追问下去？你知道字数对文科生来说多么重要么，你已经是入了我们这一行的人了，你要学会解释问题一步到位！”
可是在不久之后有一次我和小池走到布丁店门口，他说我请你吃布丁。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我不太喜欢吃布丁。他问为什么，我想起小夏的话，于是很认真地说：“因为我不吃蛋清。”他怔了一下，有些发愣地看着我，让我意识到我讲了什么奇怪的话。我假设路旁的一棵树是小夏，然后狠狠瞪了它几眼。
我想起唐桥当时说喜欢我的时候，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你是学音乐的。分开的时候，他也只是说，因为你是学音乐的。
我只是淡淡地说，哦，原来这样。
有时候答案越简单明白，却越显得愚蠢可笑。就像画饼充饥里的最后半个饼一样，过程虽然不被人在乎，但终究不可或缺。
我张了张嘴，刚要向小池解释，却看见他温和地笑了说：“哦，原来这样。”顿时觉得很想哭。
△二
我挑食的本事，可不是盖的。如果每个人都有五件和别人不同的标志，那对我来说，挑食算一件。
小夏凶巴巴地说，如果她是我爸，就把我关在屋子里饿上三天，看我出来的时候吃不吃鸡蛋。
我很平静地说，他不是没干过，而是失败了。大约七岁的时候，他真的为了这个原因把我关在房间里，结果第二天的时候我从窗户翻出去，跑到邻居家，邻居家的阿姨炒了一大盘青椒给我。这些事是我爸不知道的，他知道的只有，当我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连青椒也不吃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后来他都再也没有勉强过我。
我爸去了北京出差，把我和我妈一对不会做饭的母女留在家里。我在这几天里疯狂地思念我爸，并且很不孝顺地坦承这十几年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每天都由我妈负责做饭，我负责洗碗和清理烧糊的锅。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向我妈抱怨她烧的菜有一股糊掉的味道时，她却理直气壮地指出明明是我没有把锅刷干净。
小夏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做数学题，准确的说法是桌子上摆着数学题而我坐在桌子附近。我刚要说出的表示亲热的话语，却在小夏说出第一句话时在嘴边凝固了。
小夏说：“于明明，你能不能解释清楚，你为什么像个游魂？”
我不知道是应该笑还是生气，我怎么解释我为什么像个游魂，而且……我怎么像个游魂了！
“你还是在意唐桥的事儿吗？”
“没有。”
“那是因为最近功课比较难很担心？”
“没有。”
“那你到底在低落什么？”
“我没低落！”
我虽然不能做到和小夏一样有着大浪般波涛汹涌跌宕起伏的情绪，但也不至于低落。我还想问她到底在折腾什么呢。
小夏又开始在电话那头进行她最近对我的观察分析，不想听她的唠叨，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电视的声音。我妈好像在看一周天气预报一类的节目，我听到的全是日期和天气，于是又把注意力转到电话上。听见小夏不耐烦地说：“你有完没完啊。”我无奈地想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你自己定个期限吧，什么时候活过来，说吧。”
我刚要反驳，但是理智地意识到如果再不苟同，她还会继续胡搅蛮缠。门外传来主播甜美却没有感情的声音：“十五日，中雨……”我想了想说：“十五日，十五日晴天的话……而且十五日晴天的话，我就吃个布丁给你看。”
电话那边小夏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几下：“你还真是文艺。”
我那句话的构造类似于我爸喝醉酒之后摇摇晃晃对我说的“如果你考了第一名，我就叫你爸爸”。因为他知道我不可能考第一名。
这句话也可以这样理解，因为他绝对不会叫我爸爸，所以我也不可能考第一名。
两件不可能的事情构成的条件句型就是这么坚不可摧。
△三
JIN在电影《B小夏ND小夏GE》里坐在一地碎片上抱着吉他用几乎乞求的语气反复地唱着“打起精神来好吗，打起精神来啊……”表情却是散落一地的颓靡。
我不低落，因为我从没打算过放弃，从没……承认过放弃。
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跌倒后拍拍土重新站起来的人，所以即使停止脚步，我也不会坐下休息。我怕我一旦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
我不会放弃。
但是，也只是不放弃而已。
△四
“数学作业的特点是做的话用的时间最多，抄的话用的时间最少。
而我是个善于节约时间的人。”小夏咬牙切齿地看着我边抄她的作业边得意忘形地解释。
课间我被数学老师叫到了办公室，她要我把昨晚的题目一道一道重新做给她看。我感觉这种情景下自己就像是被皇帝揭穿了逆反阴谋的侍卫，我该做的下一个动作就是腿一软一骨碌跪下。
“不会做是吧，”她叹了口气，看了我一眼，我低着头不敢说话，“我说怎么全错了呢。”
我很没出息地惊喜地说：“真的吗，太好了。”数学老师吃惊的表情让我觉得一定认为我是个傻瓜。
但我宁愿别人以为我是个傻瓜，也不要让人觉得我是个骗子。
然后她开始讲这些题给我听，她讲得很认真，认真得让我有些惭愧。其实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讲些什么，只是讲到有些地方，她会加重语气并且稍作停顿，让我感觉自己应该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但毕竟是底气不足，只能小声地“嗯，嗯”地答应着。
“你真是没有一点现代青年人的气概和骨感。”数学老师地方口音很重，我听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笑了出来。但之后想想也不是那么好笑的事。
回到教室，看见小夏正踩着我的凳子，在窗户上摆弄什么。
“你把一团卫生纸挂在窗户上干什么？”我突然说话，小夏好像被吓到了，差点摔下来。
“这是晴天娃娃。”小夏不满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怎么说呢，这样说有些不礼貌，但这真的是我见过的最恶心的晴天娃娃。让我想起小时候练书法，有一次感冒了，擤过鼻涕又拿来沾墨水的纸团。
“你给我拿下来！万一人家以为是我挂上去的怎么办？”我伸手就要去摘。
“那是便宜你了，多好看，这可是我辛辛苦苦做的！”小夏站在凳子上，张开双手拦住我，像只老母鸡一样摇摇晃晃。
她要是再这么执著，我就马上把她昨天晚上的作业全错了的事说出来。
这时我从小夏的肩膀上看过去，发现那个娃娃身上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的字看不太清楚，好像是“十五日……十五日转晴”。
有那么一点感动。
看见我把手收回去，小夏满意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得意洋洋地说：“你要好好对待它哦。这个晴天娃娃……”
“卫生纸。”
“晴天娃娃！”
“卫生纸。”
“纸巾！”
△五
班主任是教英语的。因为是英语老师，所以他们都叫她ET。ET喜欢化浓妆，而且英文发音古怪。其实这两个特点看起来并无联系不应该放在一个句子里并且使用关联词，但我想说的是，她在发“TO”这个音时，涂得很红的嘴唇就会挤在一起，撅得老高。这种时候，我就会不代表任何意义地捂住嘴巴。
其实比起数学，我英语还不算太差。但是还是和ET的关系不好，我想是因为刚转到班里来时就不小心跟她顶嘴的原因。
我刚转到这个班里的第一次英语考试，ET在班里边讲卷子边走来走去。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她正好讲到一道完形填空题。
那道题翻译出来大致是这样的：“当我在泛黄的纸页上认出自己儿时幼稚的笔迹时，我感到那么的——”
这道题的答案是“尴尬”，我选的是“悲伤”。
ET低头看了一眼我的试卷，尖着嗓子问：“难道你会看着以前的自己写的东西难过吗？”然后转身走了。
“会啊。”我在她背后小声说。
“会难过吗？”她居然听到了，突然回过头瞪着我。
我使劲摇了摇头。
ET总喜欢做一些大工程，但又总是半途而废。这两样加起来就等于浪费。小夏说她在高一的时候突发奇想把教室的桌椅摆得像幼儿园那样围成一个圈，说以后就那样上课。结果是全部的人都看不到黑板，而ET居然把这件事情忘了，就这样不了了之。我逃过了那一劫却不幸赶上了这一拨，说是植树节要到了要我们每人交钱买一棵树，然后在它身上挂个牌子写上志愿什么的。
ET最近讲课时都开着机，几乎每天讲课都会接到电话，然后笑容满面地说，我们的第N批树又送到了。每次我听到“树”这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总感觉怪怪的，好像嘴里嚼着植物根茎一样会咯吱咯吱响的东西，让我浑身不舒服。
说起来“TO”和“树”的发音是差不多的。
我每天做的最帅的事情，就是每天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假寐，然后等待小夏一副“抓到了”的表情突然回头看我，一瞬间讪笑着睁开眼睛，让她失望地回过头去。
其实如果不是知道有小夏会回头看我，小夏一定会在某个时间回头看我的话，我也许真的就会那样睡着了吧。
△六
阳光软软地落在小夏身上，可能是衣服材料的关系，让阳光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使她看起来像一只温柔的兔子。
我总是长时间地用极其暧昧的眼光盯住小夏的后背看，小夏说她这两天上课总感觉背后发毛，我就笑笑说她心里有鬼。
十四日的天气好得不像话。那些细小的阳光在我眼睛周围不断地跳啊跳，我的眼皮也跟着跳啊跳，跳着跳着就闭上了。想着，我要放弃抵抗了，对不起了小夏。我的脸渐渐贴向桌子，义无反顾地扑向幸福的阳光，“哧啦”一声，窗帘被拉上了。睁开眼睛看到小夏鄙夷的表情。
下午大扫除的时候，小池来找我。我决定趁这个班的班长再次忘记要给我安排清扫工作之前，赶紧跟着小池逃走。
操场上的人不是在扫地就是在搬工具。小池说你看我们这样多不好，然后说你等我一会儿就跑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了袋垃圾笑容满面。我说你这是干什么，他把垃圾袋的一只提手塞给我，我们俩就这样拎了袋垃圾在校园里来来回回地晃了好几圈。
小池说，于明明你说父母牵着孩子会不会也是这种感觉。
我刚要瞪他，他却像被踩到尾巴一样“啊”地叫了一声，说：“我发现一个好东西。”兴奋地松开袋子的另一边，跑进草丛里，弯下腰捡起草丛里用来浇水的橡皮管，“我给你表演一个浪漫的，你看没看过电影里，用这个变出彩虹。”
我记得那个镜头，很漂亮的镜头。电影里的男生举起水管对着阳光喷洒，他的面前出现的彩虹美得让人想叹息。
可是，“那里有人！”我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小池已经把管子举起来了，窗户那里的人惨叫了一声，猛地把窗帘掀开。
怎么对着人家教室的窗户浇水，更何况还有人。我刚想怪小池，但看见窗户那里的人时，却把话咽掉了。
是唐桥。
总是意气风发的唐桥，总是很自信的唐桥，现在那么狼狈地骑坐在窗框上，大概当时正在擦窗户吧，头发上的水流下来，好看的脸拧成一团，衣服湿哒哒的。
我以为看见这样的唐桥会难过，但是在还没来得及揣摩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之前，我就已经笑了出来没有故作姿态，没有强忍，我只是单纯地很想笑。
因为真的很好笑。
唐桥好像打算骂人的，看见我以后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继续擦玻璃。
本来想着要不要道歉，看见主任往这边来，我们迅速跑开，我问小池：“你故意的吧，你是不是早就看见他了？”小池只是笑着看我，只是喘气。
我发现提在手里的那袋垃圾不见了，想起来好像是刚才跑的时候不小心随手丢在那里了。回头看见主任站在那堆垃圾旁，指着唐桥气愤地说：“同学你怎么能往窗户外面扔垃圾呢？马上出来打扫干净。”唐桥一脸沮丧但什么也没说。
我向附近的同学借了扫帚，跑到刚才的地方，在唐桥惊讶的目光下，把垃圾一点一点扫起来。
就像是一些时间、一些记忆，即使是垃圾也好，自己丢掉的，必须自己收拾干净。
阳光真的是很让人着迷的东西。照在喜欢发脾气的小夏身上，都可以让她看起来温柔很多，照在这些垃圾身上，也折射出很漂亮的光。
我这些话可能很欠揍，但是，也许明天真的会转晴也说不定。
不对，是继续放晴。
我这样想着回到教室，教室已经清扫得差不多了，只有几个人在擦地板，我走到座位发现有些不对劲，然后迅速跑到站在讲台上一把拉住一副监工做派的班长，着急地问：“窗户上挂着的东西呢？”
“什么？”
“窗户上挂着的东西呢？白色的……”
“你说那团卫生纸，那是你挂的啊，怎么能挂那里，刚才人家擦玻璃顺手给扔了。”
“那才不是卫生纸，那是……”我想说那是晴天娃娃，我想说那是小夏做给我的，我想说那对我有很重要的意义，我有很多很多想解释的话，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但也许，那真的什么也不是。指鹿为马是有勇气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比如赵高，比如小夏，我来做的话看起来不是个笑话，就是个傻瓜。
搞不好的话，会是个骗子。
重要的是，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它。
“还是要下雨啊，明天。”我回家的时候我妈刚关电视，像自言自语似的叹了口气。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