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三年级,阿一开始换牙,洁白的新牙蠢蠢欲动,开始挑衅旧牙蛀牙的地位。那段日子,阿一时常叫苦,三天两头不是左脸肿了就是右脸红了。周末和阿一去游乐园,坐在秋千上,阿一在后面推我,我像只快乐的小鸟,迎来短暂的飞驰。飞了许久,我换阿一坐上,可是阿一只是静静坐着,不许我推她。
游乐场的广玉兰开了,洁白硕大的花苞,匿于繁叶深处。像某种美好,一点点羞赧地试探人世。阿一向我抱怨,每晚牙根肿胀,疼得她睡不好。我轻抚她的脸颊,阿一变得更美了,就像童年时代坐在麦当劳的落地窗前,一窗之隔外面是人声鼎沸的车水马龙,里面是被阿姨明令禁止喝可乐的阿一,满口小蛀牙咬着汉堡里的生菜叶。彼时我就预见性地看见了多年后的阿一,美丽的清澈的。
而初次的洞察也是诞生在那样一个戏剧化的场景中,刚刚崭头露角的美隔绝于市侩之外,被窗玻璃精心呵护,像温室植株,小心翼翼地养着,等待出阁面市之日……小学五年级,换上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阿一出落得更明媚。上下学的路上,阿一会掏出一沓情书,本班的隔壁班的还有低年级的。阿一也不看内容,指着精心折叠的信纸背面各种名字,评头论足一番,然后在过桥的时候抛到河里。
回到家,我照着破了水银的穿衣镜,妈妈消失后穿衣镜就成了现在这副德性,镜子里的女孩儿目光呆滞,小小的眼睛嵌在大大的脸庞上方,几乎被眼镜遮掩。平平无奇的短发,自从妈妈走后,家里再没人帮我梳理,为了方便省事,爸爸带我去理发店剃了这个类似平头的发型。阿一外张的美,形成强大的迫力,逼着我相形见绌不忍卒睹。
饭桌上,我曾想和爸爸谈谈,希望等我这一次蓄长了头发后,可以保留下来扎一个简单的马尾辫,因为我可以胜任了。漫长的暑假,我和阿一的大半时间都耗在了游乐场。阿一折了很多柳树枝条,我摘去柳叶,五指分开地梳理,最后扎成一条马尾辫。柳枝在我手下汇拢扩散,像游乐场门口的花摊上摆放的插花花篮。
可是爸爸永远那么沉默,脸上挂着雾蒙蒙的冰霜,不辨喜怒。
死寂的空气布满了家里各个角落,爸爸也成了死气沉沉的寂静的一部分。头发长长,我还是捏着两个硬币,跑到路口的理发店剪一个男孩子似的平板头,沦为外人眼里的“假小子”。理发店的温水浇在光溜溜的脑袋上,一双温柔的手触摸濡湿的头皮,好像妈妈,一手举着水瓢浇水一手为我抚摸揉搓。那是记忆,很久很久了……水温适宜,恰到好处地滋生了恍惚和幻觉——短暂的抚慰平复。
一本正经地坐回位置上,理发店的电推头哧啦哧啦轰鸣,像一拨蚊虫嗡嗡嘤嘤盘旋头顶。面前的大镜子反光,映出一个他,好像见过的,是隔壁班的……升入初中,不再和阿一同班,但同校,断断续续还是能从好事者那儿听到关于她的零星传闻,当然还有流言蜚语,她也配当校花?她也配和罗凯凯在一起?……阿一永远活在众人爱的集中处,也活在众人恨的中心,褒贬不一,所谓人红是非多大概就是这样。我彻底成为一个平庸平淡的女孩,眼镜度数又加深了,我真害怕有一天会像我们数学老师那样,戴两块比瓶底还厚的镜片,一旦离了眼镜,与瞎子无异。鼻翼上出现了细细小小的粉刺雀斑,摘下眼镜后凑近穿衣镜,我看到外凸的眼睛无力地注视着另一个自己。我真害怕。
第一次出操,我和阿一两个班的队伍紧挨一起,早操音乐响起前,我不断挥手示意阿一,可惜她没看见,做操期间只见她不断和前面的男生有说有笑,一定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儿。那个男孩的侧脸明朗英俊。初中的早操队伍是这样的:每个班一个纵队,男生先排,女生紧跟其后,于是那个最挺拔的男生和最柔弱的阿一因着这衔接之位,有了很多攀谈的机会。后来不止一次见过俩人出双入对。
习惯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后,再额外做很多题,然后倒头便睡一夜无梦,毕竟我没有阿一那样的才艺特长,可以凭借出色的独舞在毕业考成绩上平添三十分,我要很努力才能在两年后考入本城最好的高中,那所阿一妈妈所在的高中。另一方面,初中第一学期期中考试后,拿着第一名的成绩单回家,我分明看到爸爸僵硬的面容有了一丝破冰的松动,我捕捉到了那一瞬的欣喜之态。
可是,有段时间连续几天都做梦,梦里有那个隔壁班的男生,站在他身边的不是明艳动人的阿一,而是我:大眼镜、牙套、青春痘,狼狈和平庸的自己,可心里却是开心的,因为能和他并肩而行。梦近尾声,一仰头才发现那张脸被淡化淡化,成为另一张脸,一张我如此熟稔渴望的成熟男人的脸……很多年后,我迷上了纳博科夫,我爱他笔下的亨伯特先生和小洛丽塔。因为似曾相识因为后知后觉因为淡淡的共鸣。
阿一有了男朋友,这个从小将追求者情书弃如敝的高傲小天鹅,终于收心从天际回归人间烟火。毫无悬念是他,那个和她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走不完的路的他,那个我在路口理发店不止见过一次的他——罗凯凯。
不约会的日子,阿一还是会叫上我,同去游乐场。蹦蹦床已然不适合“大龄”的我们,秋千年久失修,生怕荡着荡着松动脱落下来。那一阵子,心思敏感,即便坐在教室,偶尔抬头看见疯转的吊扇,也会神经质地联想一下,万一转动的吊扇突然砸下来,会有多少人被绞得血肉模糊,自己会幸免于难吗?
林林总总的小情绪小心思滋生暗长,一同蔓生的还有模糊的欲望。
阿一爱上了爬杆,游乐场各种游乐设施只有细细长长的高杆入她法眼,上上下下乐此不疲。
“你试试看,特别带劲。”阿一面色潮红地怂恿我,我们俩差不多同时攀到滑竿顶端,而后像两颗水珠,自上而下缓缓滑落。“你感觉到了吗?”阿一兴奋地问我爬后感,我一脸茫然地看向她,除了手心的热度和细琐的铁锈屑,并无其他收获。
阿一满脸失望,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言不发。游乐场里的玉兰早已开败,樱花的花期到了,粉红粉红地满树绽放,像喷薄欲出的火焰,焚烧了枝丫树干。
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源源而出的涌动,温热黏糊,类似沼泽的湿度与触感。
惊慌失措地逃入厕所,触手一片猩红,我为这莫名其妙的出血惶恐,并且在心理作用下产生一阵晕眩,前前后后思忖回忆各种细节,是不是有什么伤害是我所不知或者被我粗心忽略的?
晕乎乎地熬过下午,一回家立刻把换下的内裤塞进枕头下,找了新内裤躲进厕所换上。夕照透过百叶窗稀稀疏疏地漏进来,照在皮肤上形成一条一条规则的光斑,仿佛一条条细长伤口,凌迟肢解肉身,却不见血。
厨房里是哗哗的水声,爸爸在往空水壶里灌水,我抚摸下身残留的血迹,镜中映出一张惨白的脸,羞耻惶惑紧张迷茫。厨房里的水声还在持续,回响在空洞的房里,唤醒体内对液体流失的某种的感知,令我瑟瑟战栗。
晚上,爸爸发现了那条带血的内裤,随手泡在脸盆里,洇红了整盆清水。晚饭后,趁着爸爸外出,我赶紧捞起内裤,白花花的洗衣粉在倾倒的那刻给我纯洁的安慰,我看着那些羞耻的红色逐渐被稀释溶解,终于漂洗干净,如释重负。
爸爸回来丢给我一包卫生棉,按着外包装上的图示,一切安置妥当,内心恢复平静,仿佛经历大风大浪的一叶扁舟终于驶进港湾。
从此,特别是夏天,我特别害怕爸爸出现在房里,浑身上下只穿一条三角裤,趿着人字拖忙里忙外。其实爸爸还很年轻,五官端正一脸正气,可惜我找不出当年他和妈妈的合影了,要知道那时候的爸爸更帅更英武。
初二放暑假,我囿于小书房看书,日子宁谧安妥。某天早上爸爸出门仓促,一脸盆待洗衣物放在水池边。我挽袖开始搓洗。衬衣底下翻出一条爸爸的蓝色裤衩,颜色有点旧散发一股淡淡的腥味,对,就是腥味,就像是夏天吃海鲜烧烤的气味。
连日酷暑难得一个阴天,阿一邀上我去南山烧烤。她和罗凯凯已经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了。阿一贤惠地串好各种烧烤食材,全程照顾我和罗凯凯。有一串半生不熟的烤鱿鱼,腥味很重,那气味猛地将我拉回那个搓洗爸爸蓝裤衩的清晨,如出一辙的气息。
别过俩人,我只身来到游乐场,夕阳下的游乐场,孩子们都不知去向。我来到滑竿前,比之从前的身轻如燕,这次笨拙许多,但好歹还是爬到了杆顶。我迟疑着往下滑,夕阳照在滑竿上的余温仿若一条温热的带子,从胯下缓缓抽离。
我体会到了彼时阿一的兴奋和口中所谓的“感觉”。
樱花早已凋落,掉在树下泥地里,溃烂成一具具鲜红色的尸体。
“以后这些衣服还是我自己洗吧。”下班回家,爸爸看到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小声嘀咕,不像嘱咐也不似命令,倒像怯弱的求饶。
“我和罗凯凯接吻了呢。”阿一化了淡淡的妆,有别于先前女孩时的姿容,多了一份自知的把持运用。
这两种声音萦绕交织,自如出入梦境,有声有色的梦。
温热的河,迟缓流淌,我从上游漂至下游,又奋起直追,从下游逆流而上,精疲力竭气喘吁吁。渐渐地,河面变红,水天一色。
每一晚都做着湿淋淋的梦,每一个梦里都在不断地下河潜水泅游,上岸醒来感觉浑身精湿。阴湿的一段日子,恍然大悟所谓“花季雨季”的说法。
我的雨季降临了。
坐在路口的理发店,我不再需要假小子的平头来满足日常之便,相反我有了大把时间也有更多耐心去打扮自己。看着理发师一点一点修剪成的刘海倾覆而下,我自然地笑了,由衷的。
成长的蜕变和成熟的担当在彼此之间生出一些无声的约定俗成,正在发育的我和正在迟暮的爸爸都在改变。
爸爸不再怨天尤人不再惜字如金,他愿意和我攀谈,说一些小时候的事,同时恢复了足够的耐心,照顾我,也照顾小晶。小晶是一只纯白猫咪,在妈妈刚离家出走的那段日子,小晶被爸爸关在阳台的猫笼里,没日没夜地叫春,最终在惨遭爸爸凌空一脚后终于安分消停,只可惜小晶的牙被暴戾的爸爸踢断了……而今爸爸带着忏悔之意,重新照料小晶的饮食起居,就像照料我。
我也不用再面对每月的出血大惊失色,娴熟地换好卫生棉,大大方方地漂洗秽物,晾晒在爸爸的裤衩边上。
小的时候,妈妈失手打碎了花瓶,爸爸捡回碎片修修补补居然重新粘合出了一只新花瓶,妈妈在上面插了一束新花。纵然裂痕遍布,但它终究是一只花瓶,盛放得下满满一瓶葱荣繁盛。一如和爸爸同居的生活,似乎都恢复了常态。
过完暑假就是初三了。阿一和罗凯凯公然在走道上争吵,俩人针锋相对破口大骂,无疑满足了不少好事者唯恐天下不乱的看客心理,也给双方的追求者们带去新曙光新希望。
放学后,阿一在人去楼空的大教室啜泣不止,断断续续回味她的初恋。我瞥见阿一课桌上两枚爱心的刻痕,下面是罗凯凯的首字母缩写“LKK”。
时过境迁,恍若隔世。
没有径直回家,绕很远的路去了趟游乐场,坐在秋季泛黄的草坪上,没有玉兰也没有樱花,阿一说,去年的中秋,她和罗凯凯躺在这片草地上,她的身体在罗凯凯的抚摸下仿佛激活了一般,有了新生命。阿一回忆,那种稚嫩的敏感让她战栗,以至于双手紧紧插进身体两侧的草丛中,泥巴草屑都嵌进了指甲缝,之后抠抠洗洗好不容易才弄干净……眼看又一年月圆之夜,却已物是人非。
原来一年的时间能够改变那么多事。
好在阿一有个爽朗的妈妈,母女俩举杯痛饮之后,阿一恢复了斗志,一心扑到学习上。其实用不了一年也能改变许多。
中考前的教室万籁俱寂如一片墓地,每个人肩负一块十字架踽踽独行,死心塌地。我埋首做题,把那本字典一般厚的物理题典愣是做了两遍。
又到了夏天,中考成绩好得出奇,爸爸决定让我去上外省的某重点高校附中,阿一也顺利地进入了她妈妈所在的重点高中,不知道门口的花坛里还有没有那些生机盎然的向日葵。身在异乡,和爸爸通电话,这个严肃寡言的男人居然有点婆婆妈妈,每次都说“好,那先挂了”,又会猛然想起什么,急急补充,无非是天冷添衣,夜里别蹬被子之类。唠唠叨叨事无巨细,仿佛妈妈。
阿一来信说,游乐场要扩建了,新添了很多游乐设施,不再免费开放。
我回信说,等我暑假回来一定要好好看看。
寒假因为参加集训班没有回家,但一直和爸爸保持联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近况,除夕夜爆竹声声,电话那头也是轰轰隆隆乱糟糟的一片,爸爸的声音含混不清。
又是新的一年了。
新学期,没等暑假,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爸爸生病入院了。
草草收拾买了南下的车票,回到小城。赶到病房时,几个护工正帮爸爸擦身。人生病时是没有隐私的,我看到爸爸的下体暴露无遗,松垮垮的阴茎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蜷缩在浓密的阴毛深处,爸爸英俊的面庞苍老不少。我想起那些阴郁得难以为继的日子,想到那些不得不直面的非难和变故,一下子眼眶肿胀,又是一种液体的流失,只是我早已不再惊惧害怕。
爸爸很健谈,我坐在病床上没日没夜,总有说不完的话。爸爸没有说起和妈妈离异的原因,只是康复出院后,家里的大小锁悉数收去,先前认定的一个个禁忌豁然洞开,我翻到了那些旧照片,黑白色的二人合影,那张有颜料描画的旧照上,爸爸妈妈各戴一朵红花,新婚燕尔时的定格。
身边这个发福盗汗的中年人,轻轻地翻了一个身,继续睡去。这个在我青春之始模模糊糊闯入我梦中,勾起心底模糊欲望渴念的男人,还是无可避免地老去了。
阿一约我去游乐场,拐出路口时看到曾经英俊的罗凯凯,眼下过早地露出老态,子承母业,成了理发店的一名新理发师。
久候多时的阿一一见我,恨不得扑过来咬我一口。凭票入场,我们站在巨大摩天轮下引颈仰望,就像彼时我抬头看着滑竿顶端的阿一,未知莫测的不定感和尝试欲。
“走,我们去试试?”
摩天轮转动,转到顶端最高处的时候,脚下的城市一览无余,我伸出手指问阿一,“你看,那是我们的家吗?”阿一困惑追问道,“哪里哪里?”
摩天轮已经急转而下,一并而下的是消失的城池和来不及的指认,我知道地面上还有不少游客在等待轮转,循环往复的轮回,就像我知道的扩建后游乐场所保留的那些树种,玉兰后面是樱花,四季分明落英缤纷。
但毕竟又是另一拨人的狂欢、另一季的花期了,几米说,我的心里每天开出一朵花。
有喜有忧有笑有泪。再见,游乐场。
(选自《萌芽》2011年4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