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说:“我有许多沉默的证人!我可以问路边的树,或是阳台上的花:‘你看见罪犯了吗?他长什么样?多大年纪?穿什么衣服?说了些什么?’于是一下子就把案子给破了,没人猜得到我是怎么破的!”
何欣说:“这想法太棒了,我看连大侦探波罗都比不上你了!”
安迪得意地一抬头,正好看到树上的椰子:“椰子熟了!我去摘个椰子给你吃吧!”
还有一次,在一株高大的桉树面前——懒惰的考拉就是以桉树叶为主食的——何欣问安迪:“这个听树说话的本领,你能教我吗?”
安迪诧异地说:“这是遗传,是血液里的,学不来的啊!”
何欣不甘心地说:“试试嘛!”
安迪说:“好吧……你双手紧紧扶树站着,闭上双眼,五秒钟之后,就会有细微的声音传来……唉,其实我都不知道怎么教你,我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听到了……”
何欣很努力地听了五分钟,什么都没听见。
“我说的吧,”安迪说,“你没有这个细胞!”
看何欣一脸失望的样子,安迪说:“不过,我可以教你怎么玩‘飞去来器’!在我曾曾祖父的时代,这是最重要的武器呢!”
转眼间,南半球的夏天来了又去了,接着是秋天,又是冬天。
六月的一天,何欣背着书包准备出门,爸爸在身后说:“小欣,等一下……昨天他们通知我,对我第一年的工作很满意,鉴于大堡礁的中国游客越来越多,他们想和我续约,主要进行一些旅游咨询工作……你觉得怎么样?你还愿意在这儿待下去吗?”
“我愿意!”何欣脱口而出。
哎呀,这么快,来凯恩斯已经快一年了吗?可不是吗?初中一年级已经快结束了,寒假就要开始了。上课的时候,老师说的话,何欣已经能听懂一大半儿了,和安迪聊天时已经不需要总是扶着树了。不仅如此,除了安迪和其他小伙伴之外,雨林中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以及大堡礁里数不清的动物植物,她都能一一叫出它们的名字,就像自己的好朋友般。
听到她的回答,爸爸疲惫地笑了一下,看来他昨晚又熬夜了——博客人的工作其实也挺辛苦,何欣觉得爸爸身上那件旧格子衬衫显得越发大了。
她向爸爸挥挥手,出门去了。
何欣是下午五点一刻回到家的。昨天爸爸提到,今晚六点半会带她去岛上新开的一家餐馆试吃,所以她估计爸爸很快就会回来,可是一直等到六点半,也没见到爸爸的身影。她跑到二楼向远处望,一片空旷,码头里也没有爸爸的平底小船。
七点半,她胡乱找了些东西吃。八点半,她到附近超市和山上都找了一遍,没有找到。这期间她不停地打爸爸的手机,始终没人接。
终于,晚上十点半,何欣去码头的小蓝屋子找到了安迪。
“爸爸到现在都没回家,手机也不接,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她惊惶地说。
等到十二点,安迪的爸爸妈妈帮何欣报了警。
那一晚,两个小孩子在蓝屋子二楼的木地板上坐了一夜,注视着窗外码头上闪烁的灯火。
第二天下午,警察找到何欣,告诉她尚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他们问了几个问题,又让何欣带着他们去白屋子进行详细检查,一小时后离开,继续搜索。
夜幕再次降临。
何欣对陪着她过来的安迪说:“安迪,你回家吧!”
安迪说:“没事儿,等会儿我爸爸会送比萨过来给我们吃。”
何欣倚着大门,边张望边说:“从昨天到今天,既没有风也没有雨,海面平静,应该不会有问题啊!”
她正在脑海中揣测种种可能性,突然听到安迪大叫一声:“我真笨!还大侦探呢!”
一回头,安迪正向门口跑来,嘴里嚷嚷着:“我们可以问疤疤树啊!”
何欣双眼一亮,只见安迪已经跑到院子里,不是用一只手两只手,而是整个人抱住疤疤树。他闭着眼睛,轻声问:“疤疤树,你看到何欣的爸爸了吗?他在哪儿?他还好吗?”
长时间的沉寂。
安迪接着说:“好的,麻烦你问问你的朋友们……”
何欣在一旁,紧张得浑身发抖。她看见平静的暮色中,疤疤树的枝丫如同经受狂风般舞动起来,整棵大树发出微光,犹如成千上万只萤火虫吸附在上边。
微光由弱变强,又由强变弱,不知过了多久,最终消失,枝叶随之静止。
安迪睁开双眼,一屁股坐到地上。
何欣冲上去:“安迪,怎么样?”
安迪脸色苍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慢慢吐出几个字:“南纬16。1度,东经147。8度,哈密顿岛……”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警方的直升机从这个位置把爸爸和他的平底船接了回来。
据推测,平底船开到海中央的时候,爸爸因身体不适而晕倒。小船顺着海浪一直漂一直漂,直到哈密顿岛,被岛边一棵树冠垂到海面的大树拦了下来。
医生对爸爸进行了详细检查。他摘下听诊器,严肃地说:“难以想象,病到这种地步,居然还在工作!我建议,立刻送入重症病房!”
警察拿着小本子,对一脸惊恐的何欣说:“小妹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何欣咽下口唾沫,艰难地说:“妈妈……我要给妈妈打电话!”
何欣的妈妈是第二天傍晚赶来的。她到医院的时候,爸爸已经苏醒了,坐在病床上,插着输液管。
妈妈没有化妆,头发有些乱,她跌跌撞撞,扑到病床面前:“家杰,你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她抓着爸爸的手,把脸伏在上面。
爸爸轻声说:“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医生说还有两年的……”
妈妈抬起头:“知道自己病了,还不在家待着,偏要跑到这个鬼地方来!”
爸爸说:“正因为只剩下两年,我才自私了这么一回……我只想找个能真正感受到美与生活的地方,做些一直都想做的事……不过我可没有撒谎,申请表上他们只问有没有心脏病、皮肤病和精神病,这些,我确实都没有……”
妈妈哭了。
爸爸说:“我对不起你,我一直没出息……我只是觉得,并不见得世上所有的人,都只能有同一种活法……日后小欣如果想走自己的路,请尊重她的选择……”
何欣在妈妈身后,呆呆注视着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面对面好好说话的父母,觉得心中的伤口在扩大、扩大……八月里,爸爸离开了这个世界。此前三天,他用颤抖的手,完成了他的小说。
妈妈带着何欣离开了凯恩斯。
出租车里,何欣最后看了一眼大堡礁,安迪与疤疤树的身影越变越小,最后融化在绿与蓝之中。
没有想到,再见安迪,已是整整五年后。
五年间发生了很多事。
妈妈依旧忙碌,已经升到副总裁的位置。她还是一个人。
爸爸的小说始终没有出版,但何欣已经知道,世事不会完美,能够写完它,爸爸已经很满意了。
至于何欣自己,刚刚参加完高考,她选择了一所著名大学的生物专业,主攻植物。
高考咨询的时候,何欣特意找到这所大学的生物系展台,对面那位慈眉善目的老教授对她说:“学植物,首先要耐得住寂寞。长时间独自一人待在实验室里、野外或密林中,周围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那滋味可不好受……你有这个心理准备吗?”
何欣点点头,说:“我会把那些花草树木当做朋友一样去了解。”
老教授呵呵笑了。
收到录取通知后,妈妈决定给何欣报一个旅行团,奖励她出国旅游一次。她问何欣想去哪里,何欣毫不犹豫地说:“澳大利亚。”
办完各种手续,旅行团成员在悉尼机场门口集合。导游举着小旗子,正在讲解注意事项。
何欣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环顾四周,一切都那么熟悉,自己仿佛还是那个梳辫子的小女孩,随时可以挽起爸爸的手……左手边是机场入口,不断有出租车在那里停下。突然,何欣看见一个栗色头发的少年提着登山包从一辆出租上跳下来,又绕到后备箱去拿大件行李。她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那辆车走过去。
走到跟前,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那个男孩子看。
男孩子拿出行李,转过身来,也是一愣,随后显出迷惑、沉思,继而恍然大悟的样子。
最后他俩几乎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何欣!”“安迪!”
熙熙攘攘的机场,何欣觉得自己在做梦:“安迪!我来澳大利亚旅游,一来就遇到你了!”
“是啊,太巧了!我正要赶飞机去英国,晚一步都碰不到!”
“你去英国干什么?”
“我申请上伦敦的牛校啦!学金融还是到伦敦比较好,人家是世界金融中心嘛!”
“怎么,你不做侦探了?”何欣开玩笑地问。
“侦探?”安迪一愣,随即笑起来,“你还记得啊?可惜,我的‘特异功能’早就消失了……”
“怎么会呢?”
“我也不知道,毕竟传了太多代了吧!反正我上高中以后,就很少能听到树的声音了,现在是完全听不到了……”他看一眼何欣,“嘿,也不可惜,我总算是个正常人了……”
“疤疤树呢?它还好吧?”
“疤疤树?唉,它长年那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们就把它砍掉了,你们住的小白房子也拆了,我爸把那块地买下来,改建成了旅馆,生意很好,凯恩斯的游客已经翻了两三倍……呵呵,要不哪儿来的钱到伦敦念书呢?”
“上车啦上车啦!”这时何欣听见导游的呼唤声。
何欣一侧身,说:“我要走了……那就……祝你学业有成,一切顺利!”
她疾步向旅行团走去。
到达旅馆时天已经黑了。
或许是时差的缘故,何欣毫无倦意,她想了想,干脆溜下楼,到旅馆背后的院子里散步去。
院子的一侧是池塘,另一侧挨挨挤挤,种满了枫树、梧桐、槭树和桃树,树间摆放着几张长凳。
何欣走进去,拣一张长凳坐下,仰脸默默望着星空。
不知看了多久,她垂下头,轻轻扶住身旁一棵桃树,轻轻地说:“我甚至从没有对疤疤树说过谢谢,没有机会向它道别……”
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它会知道的,它会为你高兴的,孩子……”
何欣哽咽地说:“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安妮长大后怎么样了?她还会不会一路走,一路和那些花草树木说话……”
泪水如同秋日的落叶,不受控制地纷纷落下,何欣轻声问:“为什么总是这样?工作夺走妈妈,癌症夺走爸爸,成长夺走朋友……”
轻柔的声音再次响起:“放心,我们会永远在这儿的,永远永远……”
四周树木发出微光,它们微微前倾,仿佛要用它们的枝丫来拥抱何欣似的,就像很多年前,疤疤树保护着熟睡的何欣不摔下去一样。
安迪说错了,树语者的本领不是在血里,而是在心里的。只要用心听,就会听懂。
正如此时此刻,星空下,树语者何欣正在和树们说着话。
(选自《儿童文学》2011年9月刊)
游乐场
徐衎
阿一告诉我,第一次失恋反锁了厕所门,躲在里面抽闷烟,整整一包七星啊,等到她妈发现的时候,她妈不但没有非难,还拿了一瓶二锅头陪女儿坐在抽水马桶上对饮,喝完哭完,趴在马桶上,一阵翻江倒海哇啦哇啦……阿一云淡风清地回顾惨不忍睹的初恋,像个没事人似的,其实失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没有如此洒脱厉害的妈。
小的时候,我和阿一各穿一条蓬蓬裙,参加幼儿园的文艺表演,小脸被擦成俩猴屁股,撅着小嘴扭着小腰,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阿一妈和我妈站在家长群中,难掩的自豪。表演结束,两个温柔年轻的妈妈带着我俩去附近的麦当劳吃套餐。妆容还没卸去,我们顶着猴屁股,手里拿着刚出炉的汉堡穿梭在店堂内,引得食客侧目纷纷。
那时阿一满口蛀牙禁忌甜食,于是我看到阿一她妈豪爽地举起那杯可乐一饮而尽,喉咙咕咚咕咚,胸脯上下伏动,似乎也大了一圈,搁下空杯子,阿一妈敦促小阿一吃东西别东张西望,坐要有坐相。
我知道阿一是美丽的,尽管彼时大大咧咧蛀牙丛生,但是我已经洞察了阿一的美丽,很多时候我站在家里的穿衣镜前,比划着想扎一个像阿一那样的羊角辫,可是妈妈总是爱莫能助,费尽一番周折后并不使我满意。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和阿一是不一样的,我妈和阿姨也是迥然各异的两种人。
阿一七岁的时候已经能弹简单的曲目,“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阿一她妈是附近一所高中的音乐老师,家中陈设,最抢眼的莫过阿一房里的那架钢琴,书橱里堆满了很多我看不懂的五线谱。渐渐地,阿一随便抽出一本就能把这些“无字天书”转化成动人乐章。不知为什么,房里的窗帘总拉不严实,中间留有一道缝隙,午后的阳光乘虚而入,薄薄细细一束,正好打在阿一身上,抛上一层毛茸茸的光。
阿一是美丽的,我笃信不疑。
第一次进入那所高中是陪阿一给阿姨送一份落在家里的简谱。穿过大门,路过的花坛里向日葵正在开放。我看到那么多大哥哥大姐姐。那些在球场上赤膊上身挥汗如雨的篮球队员,像向日葵般勃勃生机。出了校园,无所事事的我俩无意间发现了一个游乐场。
旋转木马、秋千、爬杆、蹦蹦床……我和阿一混迹在一堆年纪相仿的男孩女孩中间,大家性别模糊地你推我搡,百无禁忌。蹦蹦床真是一种有趣的东西,惊恐的我千方百计想要靠近阿一,却总是事与愿违地被弹力绷出老远,南辕北辙,我和阿一越离越远。
我远远地看到阿一和一个小男孩滚到了一块儿,咕噜咕噜地滑进蹦蹦床中央的彩球区,溅起无数五颜六色的塑料球,其中一只正好打在我额头上,很疼。阿一和小男孩淹没在数量可观的彩球中,她忘了我。
还没来得及骑木马、荡秋千,天色就毫不犹豫地暗了下来。阿一兴高采烈地带上小皮鞋的搭扣,拉上我往出口走。出口附近浓阴密密,栽种了很多树,我是从它们不同的叶片判断出至少是两类树种。
一路上,阿一大呼过瘾,没完没了地和我说蹦蹦床之乐,她没发现我青肿的额头。
回到家,妈妈没有按往常一样做好晚饭,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里屋的电视开得很大声,新闻正在播报洪涝灾害的最新消息。整个屋子阴暗深沉。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五彩斑斓的梦。梦里我陷入一片沼泽中,柔软滑腻,不断下沉之时,我看到天边有一道彩虹,但是只有三色。
醒来,妈妈不见了,里屋电视的音量依然大得吓人,我推门进入,空气污浊充满浓重的烟味,爸爸昏睡不醒。
从那天起,妈妈不知所踪;家里的电视每天都以大分贝上演着新闻、广告和冗长的肥皂剧——我成了没有妈妈的孩子。
关于妈妈的去向,爸爸总是三缄其口。
写字台下压着的那些黑白照片一夜间不知所踪。那是爸妈年轻时候的合影,黑白的,带有整齐规则的锯齿边,有一张甚至还残留照相馆师傅描画的颜料。在彩色照片尚未普及的年代,老师傅们用彩色颜料往黑白照上勾勒填充,以此造就一张张特别的彩照。然而那些颜料也终究还是淡了,照片纸也黄了,妈妈走了,爸爸沉默了,淡了颜色的发黄旧照下落不明。
那段日子,我翻箱倒柜企图寻找那批照片,我怕过不了多久,我会忘了妈妈的音容笑貌。寻找的过程,发现家里突然多了很多锁,大大小小把守各自阵地,禁忌林立。
爸爸重新振作出门上班的时候,我也成了一名小学生,和阿一同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