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贺世海的公司,仍然只有贺兴仁一个人坐在老板桌后面的大班椅上写东西。一见端阳,兴仁便停了笔道:“吃过饭了?”端阳说:“吃过了!”说完又问:“世海叔还没回来?”兴仁说:“没有,今下午恐怕不会回来了!”端阳道:“不就是吃一顿饭吗,怎么耽搁得到这样久?”兴仁道:“你老弟以为请领导吃饭,像在我们老家请个客吃饭那么简单?我跟你说,请领导吃饭是一条龙的!除了吃饭喝酒以外,还要去洗脚、保健按摩,或者去歌厅唱歌。还不说洗脚、按摩或唱歌后,兴趣来了还要打几盘麻将。我们这是去求人的,吃了饭后幺爸肯定要带他们去娱乐!”端阳一听这话,便马上站了起来对兴仁道:“二哥,那我就不等了!世海叔回来后,请你转告他一下,就说我今天为村里换届的事来过。请他一定要多支持我!”说完又说了一句:“你也一样!”兴仁说:“端阳老弟你放心,幺爸和我肯定是要支持你的!幺爸有一回还说你想当村主任,也不来找一下他,以为他人没有在贺家湾就帮不上忙了是不是?”端阳脸也有些红了,急忙道:“这是我的不对!我这个人脸皮子生得薄,不好意思求人……”兴仁马上打断了端阳的话,带着责备的口气说:“又不是外人,怎么是求人呢?不瞒你说,幺爸心里对贺国藩有很大的意见!要不是他,幺爸现在说不定已经当了乡长、县长了呢!都怪贺国藩当年在背后使幺爸的坏!”端阳过去只知道贺世海和大房的贺世忠有些不合,没想他到和贺国藩也有仇,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道:“真的?使的什么坏我怎么没听说过?”兴仁道:“你我那时都还在横起揩鼻子,哪知道这些?要不是上回幺爸跟我说,我还不知道呢!”端阳马上道:“怎么回事,你倒说给我听听!”兴仁正想说,看了一下时间突然道:“算了,说起话长,一句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你回去问我大哥,他知道!”说完这话又说:“反正幺爸巴不得有人把贺国藩拉下来!现在你和他竞选,幺爸求之不得,何况我们又是隔房的弟兄,幺爸能支持的,难道胳膊肘儿还会向外拐?”端阳听了这话,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于是告别兴仁,先回去了。
端阳进城,虽然没得到贺世普和贺世海的具体主意,却因为得到了贺世普一首关于选举的诗,他觉得这首诗像是老头子专门为他写的一样,拿回去让大伙儿看了,肯定会引起轰动。再则,听说了世海叔和贺国藩两个人之间有很大的恩怨。虽然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恩怨,但听兴仁的口气,世海叔对贺国藩像是有很大的仇一样。如果真是这样,世海叔无疑会铁定心地站到自己一边。有了这两大收获,端阳便觉得今天走一趟实在值得了!心下一高兴,脚下便生风,天黄昏时便回到了贺家湾。打从村小学的黄葛树下经过时,猛然听到头顶树枝上喳的一声鸟鸣,叫声十分清脆明亮,像是跟他打招呼一样。端阳便停住脚抬头往树上看去,却只见树叶蓊郁,什么也瞧不见。正打算离开,忽然又是两声鸣啭,仍是清脆的鸣啭。端阳又停住步子察看。这时却见从茂密的树叶中跳出一只喜鹊,落到他面前的树枝上,一边跳着对他摆动尾巴,一边叽叽喳喳鸣叫,十分亲热的样子。端阳先是觉得奇怪,继而见是一只喜鹊,便想起老辈人说的“喜鹊报喜,乌鸦报祸”的话来,心想今日进城,收获不小,如今一进村,便有喜鹊给我报喜,莫非我今年事情真的能成?又想起上次被派出所抓去关起后,母亲找贺凤山查勘了父亲的坟,按贺凤山的要求把父亲的坟垒成了一把椅子形,莫非也是父亲坟墓的风水起了作用?一想起父亲,端阳便又想起了那一次贺贵叔在上马坟说他父亲投胎变成了鸟儿的事,心里一惊,想:“莫非这鸟儿也是我爹变的?”这样一想,便朝四下里看了看,见没人,便嘬起嘴唇朝鸟儿嘘了一声,轻轻道:“喜鹊喜鹊,我问你,你是不是我爹变的?”话音刚落,那鸟儿便在树枝上对贺端阳扇动起翅膀来,嘴里的叫声更是明亮。端阳吃惊得张大了嘴巴,看着鸟儿跳动。过了一会儿,方才怀疑地问道:“你真是我爹变的?”那鸟儿像是跳累了,停在了树枝上,却又响亮地回答了一声,两只小眼睛骨碌碌地看着端阳。端阳还是有些不相信,过了一会儿又道:“你要真是我爹变的,你就再离我近一点!”鸟儿听说,果然一下跳到了端阳头顶的树枝上,又喳喳地叫了两声。端阳惊呆了,想了想,马上伸出手,将手掌朝天,又道:“你敢不敢跳到我手上来?你要敢来,我就真相信你是我爹变的了!”鸟儿叫了一声,像是有些犹豫的样子,端阳见了又道:“你怕我伤害你是不是?你来吧,我不会伤害你!如果你害怕,我把眼睛闭上好不好?”说着,果真闭上了双眼,继续将手掌朝向天空。说也奇怪,没一会儿鸟儿真的飞到了端阳宽大的手掌中,一边跳跃,一边鸣叫,还用尖尖的小嘴在端阳掌心啄了几下,啄得端阳的掌心痒痒的,禁不住睁开了眼。鸟儿见端阳睁开了眼,又噗的一声飞到树枝上去了。端阳此时已感动得眼眶潮湿了,便又轻声说了一句:“爹,你想对儿子说些什么?”话一问完,鸟儿便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是很着急的样子。只可惜端阳不识鸟语,一句也听不懂。叫了一会儿,鸟儿也像是看出了端阳听不懂它的话,方才停了下来。端阳便说:“爹,如果这鸟儿真是你变的,儿子也听不懂你的话。你要是真想对儿子说点什么,晚上梦里来说吧!儿子走了,你也回去歇息吧!”话完,鸟儿果真喳地叫了一声飞走了。端阳也离开了树下。
回到家里,端阳本想马上去把兴成、贺毅、长军、贺善怀等人叫来,对他们说一说进城的情况。可一看天色已经晚了,叫来了自然得在家里吃晚饭,走的时候也没跟母亲说,临时准备又会让母亲作难,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第二天晚上,端阳才去把他们请到了家里。几个人一到,屁股还没坐稳当,贺毅便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进城有没得收获?”端阳脸上洋溢着喜色,忙说:“不但有收获,收获还大大的!”说着,拿出了贺世普的诗稿,恭恭敬敬地摆在了桌子上,这才接着道:“你们看,这是什么?”众人便都要抓过来看,端阳忙去护住它,说:“小心,别抓破了,我来给你们念!”说着拿起诗稿,像昨天贺世普一样也先咳了一下,然后铿锵有力地大声念了起来。念完,众人沉默了一下,贺长军才问:“这真是老叔写的?”端阳面露骄傲之情,道:“当然!”说完又说:“不瞒你们说,老叔听说我要竞选村委会主任,当即就写了这一首诗鼓励我。他原来的副标题是写在贺家湾第七届村民委员会换届之际。老叔让我提意见,我就说,老叔,换届是全国都在换届,就不要‘贺家湾’这三个字了,显得大气一些。老叔采纳了我的意见,就把这三个字删掉了!”众人一听并不知道端阳是在吹牛,便全都喜形于色地道:“这就好了!有老叔的支持,我们就不怕了!”又道:“端阳,把这诗用张红纸抄出来,贴到村委会的村务公开栏上,让全湾的人都知道老叔在支持我们!”端阳说:“这是自然的,我红纸都买好了,明天就抄出来贴出去!”话毕,兴成突然问道:“见着我幺爸没有?”
端阳听见问,这才收住话头,轻轻地摇了摇了头。兴成便又问:“怎么回事,难道我幺爸还不见你?”端阳这才道:“不是不见,是世海叔想当市人大代表,也在忙!昨天不凑巧,我去的时候他就出去请人吃饭了!”众人一听又忙问:“他都是县政协常委了,怎么还想起要去当人大代表?当个人大代表有什么好处?”端阳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当人大代表的好处多得很呢!”说着便把兴仁告诉他的那些话详细地说了一遍。贺毅、善怀、长军听了都道:“哦,原来还是这样!那世海叔就真的该去争这个人大代表了!”兴成听了贺毅等人的话,便又马上说:“不是外人,如果把我幺爸拿到贺家湾来选,那就拜托你们都要投他一票哦!”端阳道:“错了,错了,我们就是想投票也没有那个资格呢!”兴成道:“怎么没得资格呢?难道市人大代表就不拿到基层来选?县里选人大代表,上面一些当官的不是都拿来让我们走了一下形式吗?我记得有一年,县上一个姓翁的局长拿到我们湾来选县人大代表。我们都没有见过这个人,贺贵便问乡上来主持选举的人这个姓翁的是蹲着屙尿,还是立起屙尿的?逗得满场大笑呢!”端阳听了这话,想起自己和母亲也摆过这个龙门阵,便笑着道:“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兴成道:“怎么记不得?贵叔这话太滑稽了!”端阳道:“市人大代表是拿到县人代会上选举,所以我们想选票都没有那个资格呢!”
说到这里,端阳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马上看着兴成道:“哎,大哥,我今天在城里听兴仁二哥说,世海叔和贺国藩结得有仇,我问是什么仇?二哥说这事你回去问我大哥,他根根蒂蒂都知道!是怎么结下的?你跟我说一说!”兴成听见端阳这话,便说:“也不敢说根根蒂蒂都知道,但大致知道一些!不过这话说起来有些长……”端阳立即道:“慢慢说嘛,反正夜长,我妈的晚饭也没有弄好!”众人也说:“就是,你就给我们讲讲!”
兴成看了众人一眼,又才转向端阳道:“那我就跟你们说一下嘛!你们知道沟脚下那个提灌站吧?”众人立即道:“怎么不知道?不是房子都垮完了吗?”兴成道:“现在房子是垮了,机器设备也早被人偷去卖了钱。可当年却是我幺爸上任不久,费了不少力从县上争取了四万多块抗旱资金,还有一些像水管这样的设备。我们每个村民又集资了二十五元,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善怀急忙也说:“就是,修那提灌站我都去做过活路的!这是你幺爸当支部书记办的最大的一件事!”长军和贺毅也说:“我们虽然没有去做过活路,却去看过的。”端阳道:“是哪一年的事?我没有一点印象!”贺善怀说:“你那个时候还小得很!那年天干得很,好多挺梁梁上的庄稼都晒死了!”兴成说:“就是!为了尽快抽水,摸到良心说,那一届干部都是吃了苦的。我记得幺爸和国华叔都住到工地上。我中午回家吃了饭后,就给我幺爸端一钵饭去,你们想有多忙……”贺善怀见兴成提起这些,也补充说:“庄稼都干得要死了,等着水救命,怎么不忙嘛。我那时劳力好,兴成他幺爸专门安排我抬钢管、架钢管,累得汗流浃背,也巴不得马上就把管子架好!”兴成等善怀说完,才又接着往下说:“你们知道,提灌站建在沟里,周围又没有人户,幺爸怕小偷把变压器和电动机里的铜偷去卖钱,便安排家家户户的男人轮流去守……”兴成说到这里,贺善怀便又打断了他的话,说:“对,家家男人都去守过……”还要说,长军道:“善怀哥你莫打岔,等兴成把话说完了你再补充行不行?”贺善怀一听这话,果然不吭声了。兴成便又继续往下说:“那天晚上轮到贺国藩去守了。贺国藩先去打了一逛,以为没有事,便回去陪胡琴睡觉去了。哪知道小偷等他一离开,便上去把电压器卸开,把里面的铜线全割了,接着又把电动机里的铜线也割了。这一来村里损失就大了!更重要的是在抗旱的节口上!这一下怎么办?幺爸便要贺国藩赔,贺国藩当然不想赔,再说也赔不起,和我幺爸吵了一架。最后村里和贺国藩各一半,请人来把变压器和电动机修好了。可修好后贺国藩却不答应拿钱了。幺爸气不过,带了村干部和村民小组长堵到贺国藩门口,不拿钱不走,贺国藩见实在赖不过才把钱拿了。从此,贺国藩和我幺爸便结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