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民意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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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却说这日在贺家湾中心投票站现场,大房和小房的人在黄葛树下兵戎相见,大打出手,拳头你来我往,叫骂声此起彼伏,好一场混战了得。打着打着,两边的人都忽然感到身子发起冷来,仿佛骤然掉进了冰窟里,急忙停住手一看,却见一股飒飒的阴风在树下盘旋,直往人们脸上和脖子里灌。再看头顶老黄葛树上的千枝万叶簌簌抖动,发出的声音犹如呜咽。人们以为是起风了,可再看学校后边的所有树林,均是纹丝不动,十分平静的样子。正迟疑间,忽听得咔嚓一声,一根碗口粗的枝丫,忽然从树干处齐斩斩折断,掉了下来。人们一见,急忙朝两边散开。等树枝落地后,人们才回头看去,只见从那断口处如泉水般冒出两道银白色的液体,如老人混浊的泪水般顺着树干汩汩地淌下来。人们惊得目瞪口呆,于是不再争吵,不再谩骂,也不再拳脚相向。那大树下噤若寒蝉。如此待了一会儿,无论是大房的人还是小房的人,突然都从黄葛树下撤了出来,然后什么也不说,各自捂了伤口,纷纷朝贺万山的诊所跑去包扎伤口,上药疗伤了。

当日黄葛树下打架的人们散去不久,乡上伍书记带了派出所一干人马,匆匆忙忙地来到了贺家湾。尽管人们已经散去,但事情并没有尘埃落定,伍书记和派出所的人听了向副书记和贺春乾的汇报,还是决定立案调查。因为这不是一起普通的纠纷和打斗,而是牵涉到选举,因而这事件的性质便发生了变化,成了一桩政治事件。又由于这事件是由贺端阳等抢票箱引起的,所以当天下午,派出所的人便将贺端阳、贺兴成、贺毅、贺勇、贺善怀等几个人带回派出所调查。贺端阳等人一到派出所,便大呼冤枉,说我们抢票箱,是为了保存证据!如今你们不抓贿选的人,却把我们抓来,只要我们不死,出去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到上面告你们徇私枉法!那派出所的人虽要和乡党委保持一致,却在这事情上相对走得开。听了贺端阳们的话,怕他们出去后真的到上面告状,于是又在第二天,去贺家湾将贺良礼、贺良毅、贺通良、贺世维等人也拘了来,一并关在派出所里。乡上伍书记、向副书记虽然从情感上倾向于保护贺春乾和贺国藩,但理智又告诉他们,这向选民许愿发钱的拉票方式,性质恶劣已大大超过了向选民发几盒烟,已是属于十分明显的贿选行为。这种做法实际上是把法律规定的无记名投票变成了有记名投票。即使是一些选民不愿为区区几十块钱出卖自己的良心,但因为作案人通过这种方式,可以明确知道哪些人投了自己的票,哪些人又没有投自己的票,这样一来,选民慑于自己的民主权利受到无理监视的压力,也只能昧着良心投上一票。而且作案手法之高,大大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报上常常说要将“中国制造”变为“中国创造”,这倒真正够得上货真价实的“中国创造”了!伍书记和向副书记都禁不住在私下嘀咕,都不明白贺春乾和贺国藩是怎么想出这一“高招”的。伍书记和向副书记尽管从情感上站在贺春乾、贺国藩们一边,可在如此事关政治前途的大事上,却不敢去引火烧身。因而也就将贺端阳们揭发贺国藩贿选一事统统推给派出所调查,自己一副严守中立、公事公办的样子。

派出所要调查这样一件小事并不难,下来找那些胆小的村民一吓唬,便会有人说出真相,果真完全和贺端阳们揭发的不差分毫。只是去调查贺春乾和贺国藩时,两人一口咬定自己毫不知情。如果确有其事,那也是贺良礼、贺良毅、贺通良等人所为,与他们毫无干系。这又和派出所从村民那儿调查得来的情况完全相符。原来那天晚上定下这计时,贺春乾和贺国藩便想到了后路,他们并没有出面,只让贺良毅、贺世维、贺通良等人出了面。派出所的人又回去找贺良毅等人对证,贺良毅等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一齐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调查至此,派出所与乡党委一商量,便以干扰选举、打架斗殴影响社会治安为由,分别给了贺良毅、贺良礼、贺世维、贺通良等人十到十五天不等的拘留。那贺端阳们,案件已经调查清楚,他们检举有功,派出所本该将他们放了才是,可不但没放,还和贺良毅等人一样也分别处了十天至半个月的拘留。原来,派出所本是坚持要放贺端阳们的,可乡上伍书记等人考虑到贺家湾村选举还没结束,贺端阳等人是一伙“不稳定”的因素,如果将他们放回去,继续干扰、影响选举,制造麻烦,又怎么办?再说,如果只把贺端阳们放了,那大房的人会觉得对他们不公平,如果起来闹事,也同样会影响稳定,那事情又大了!还有,事情都是先有因,后有果,贺端阳们给选民发烟在前,贺良毅们对选民许愿发钱在后,如果说是贿选,贺良毅等人的行为恰是贺端阳们行为结的一个果!要处罚,贺端阳们也该受同样的处罚才对!更何况贺端阳们对贺良毅等人的违法行为,不是采取有组织、有纪律地向上反映,而是采取抢票箱的过激行动,才导致了打架的发生……如此这般,派出所觉得也有道理,于是也改变初衷,继续将端阳们关了起来,以保证贺家湾的选举顺利进行。端阳们虽觉冤枉,却又奈何不得,也只得乖乖地待在派出所的黑屋子里,听候老天的安排。

只说又过了两天,乡上伍书记亲自带了乡选举指导小组的人来指导贺家湾村委会候选人的第二次选举工作。由于贺端阳们已经揭发了第一次选举时郑家塝和新湾投票点有违规现象,这一次便撤销了这两个投票点,全村人都集中到村小学来投票。村民们见乡上来了那么多领导,又把郑家塝和新湾的投票点撤了,像是动了真格,便兴奋地道:“看来上面这回硬是要给我们小老百姓真正的民主了!”一高兴,竟然来得十分整齐,甚至连郑家塝和新湾几个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也拄了拐杖,让后人搀扶着来了。伍书记一见,也十分高兴,道:“群众的参与热情还是蛮高的嘛,哪个说我们中国的老百姓不懂民主呢?”见人到得差不多了,伍书记便代表乡选举指导小组讲话。他首先满脸肃穆,通报了前两天发生在贺家湾的事情,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不但感到遗憾,而且也深感不安。这说明乡上没把工作做好,最起码的是没把《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宣传好、贯彻好,作为乡党委书记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我在这里向乡亲们做深刻检讨。接着,伍书记便话锋一转,劝大伙儿一定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民主权利,投下庄严而神圣的一票,把大伙信任的、真正德才兼备的领导人选出来,好带领大伙致富!说到这里,伍书记还干脆有力地挥了一下手,然后话锋再转,突然又大声道:“同志们,为了防止一些人像上次一样在选票上做手脚,经乡选举指导小组郑重研究,决定改变贺家湾村委会候选人选举的唱票方式!这具体方式就是:第一,实行一票三唱,也就是说,唱票时按主任、副主任、委员三个不同职位分别唱,不再像原先那样把一张选票唱完了再唱下一张!第二,打乱次序分别唱,也就是说,唱票人唱同一职位的名单,可以从前往后唱,也可以从后往前唱,还可以打乱顺序,从中间唱起。这样一来,同一张选票上的人便完全脱离了相关联系,乡亲们便可以放心大胆地投票了,你们说要不要得?”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了一片掌声,村民欢呼道:“好!好!”还有村民等众人欢呼声停下来后,伸出大拇指对台上伍书记夸道:“伍书记,这办法高!高家庄的高!”说着又道:“这是哪个尖脑壳想出来的,实在是高!”伍书记在台上听了,虽然明白村民有开玩笑的意思,却也非常高兴,继续大声道:“乡亲们,这叫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所以我劝一些人别在党委面前耍什么花样了!凡是耍手腕的,都是注定要失败的!”说完方道:“下面开始选举吧!”

一语未了,却见那贺贵蹲在前两天折断的那根黄葛树断枝前面,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不知在拨拉着什么,一边拨拉,一边大声说道:“你还是要出来哟?老夫以为你就在洞里藏一辈子了呢!你以为穿上了一件黑马甲,老夫就不认识你了?告诉你,你脱了马甲,老夫认得你,你穿上马甲,老夫照样认识你!你不就是一只钻木头的黑壳壳虫吗?害群之马!害群之马也!”众人一听立即跑过去看,果见地上爬着一只比大拇指还大的黑天牛,前面的两只爪子张牙舞爪地晃着,还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原来,刚才贺贵一来,便把那根断枝当板凳坐,坐着坐着,忽然发现那断枝上有一个很大的、圆圆的虫眼,周围还有被推出的新鲜的树渣。再从那断口看去,原来那树枝里面已得了包心腐病,用手轻轻一抠,便抠出了又松又软、已经腐烂了的木质。贺贵这才明白那树枝为何会折断了。心里便十分憎恨那将树枝蛀坏的害虫。于是便随手折下一根柔嫩的小树枝,捋掉树叶,将树枝插进虫洞里轻轻抖动。没一时,那天牛儿果然上当,用前面两只爪子,夹住了树枝。贺贵又慢慢地往外一拉,便把树心里的害虫给拉出来了。这会儿,贺贵小孩子似的一忽儿用树枝将天牛掀翻,让那细小的爪子朝天上乱晃,一忽儿又将它翻过来,用树枝驱赶着它,让它笨拙地朝前爬去。众人都十分惊诧,道:“大冷的天,你是从哪儿掏出这样一个怪东西来?”贺贵道:“伍书记来了,天牛儿都跑出来迎接……”话音未落,却见贺春乾黑着一张脸,从台上走了过来,一脚将那虫子踏死了,嘴里狠狠地道:“搞什么名堂?这是选举大会,严肃点!”贺贵从地上站了起来,回道:“不严肃者,你们也,非我们也!你倒说说,老夫何处不严肃了?”贺春乾听了这话,也不回答,转身便又往主席台走去。贺贵见贺春乾不理他,便像受了辱似的涨红了脸,将手里的树枝往地上一扔,要过去拉住他理论,却被众人拉住了。劝了一阵,贺贵口里仍然嘟嘟哝哝,十分不甘的样子,只不过不像刚才那么吵闹了。这儿于是便清点人数,开始选举。

伍书记和贺春乾在选举前经过反复的分析,认为第一次选举发生的事虽是坏事,却也是好事!因为贺端阳们这时被关在派出所里,自然失去了任何活动的能力,加上小房的人本来就少,在这样的情况下,贺端阳想获得超过贺国藩的票,简直比登天还难。既然少了贺端阳这伙选举的障碍,对于实现“组织”意图当然是大有好处的。至于贺国藩这边,虽然也抓走几个骨干,却因为有村支部的支持,并未伤到元气,加上大房人多,即使是乡选举指导小组为了避嫌,改变了唱票方式,却并不会从根本上影响到贺国藩获得较高的选票。因而在整个选举期间,伍书记和贺春乾坐在主席台上,均是谈笑风生,一种稳操胜券的模样。说话间就唱票完毕,结果出来,伍书记和贺春乾才一下黑了脸。原来,令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贺端阳的票虽然掉下去了,但村会计贺劲松却突然冒了出来,而且票数比贺国藩多了好几十票。更出人意料的是,贺劲松并没有报名参加村主任竞选,是被村民在村主任候选人一栏中的“另选他人”后面给填上去的。也就是说,按照《选举法》的规定,贺劲松成了村委会主任的第一正式候选人,根据差额选举的原则,贺国藩虽然也是正式候选人,却只能排在贺劲松之后。乡下的老百姓通常有一个误解,认为排在后面的便是拿来做差额的人。弄不好,贺国藩便会被差下来。对贺劲松这匹黑马的突然出现,伍书记和贺春乾都一下愣了,显得有些猝不及防。可一细想,贺劲松的胜出虽有些出人意料之外,却又完全在情理之中。贺劲松平时不但为人低调,且只管业务,不太爱管村里的是非,为人又很公正,无论是看见大房的人还是小房的人,都是笑嘻嘻的,一脸亲热的样子。加之经过了第一次选举的波折,很多贺氏族人嘴上不说,心里实际上很不愿意同宗同姓在窝里斗。如今见乡上改变了唱票方式,可以放心地自由投票,于是便如此这般,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在选票上写了贺劲松的名字。伍书记一见结果,便蹙着眉头,在贺春乾耳边轻声道:“怎么办?”贺春乾听见伍书记问,将紧抿的嘴唇张开了,又过了一会儿,方看着伍书记回答说:“我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说完才又道:“不过你放心,幸好是他,还有做工作的余地!如果是别人倒有些麻烦了!”伍书记一听贺春乾如此说,便又问:“你打算怎么做这个工作?”贺春乾回道:“不是还有组织原则吗?”伍书记沉思了一会儿,道:“小心些,别又被人抓住小辫子,说违反了《选举法》!”贺春乾道:“怎么会呢?即使违反了《选举法》,不是还有《党章》给我们做后盾吗?”伍书记点了一下头,道:“那好,你先找他谈谈,要他以大局为重,服从组织的安排!”说罢,又叮嘱道:“有什么事及时到乡上来汇报,可不能再出乱子了!”贺春乾朝自己的顶头上司点了一下头,道:“好,伍书记你放心,这次肯定不会出乱子了!”说罢,伍书记才带了乡上一干人离开贺家湾回去了。

这儿一散会,贺春乾便把贺劲松给留了下来。贺劲松虽然事先并没有和贺国藩竞争村主任的意思,不是他不想参加竞争,而是因为他心里十分清楚,在目前贺春乾当政、大房人多又有乡上伍书记支持的背景下,无论小房人哪个出来和贺国藩竞争,都不具备优势。即使是他,不管自己平时处事有多圆滑,多周到,但贺春乾对他这个小房人仍然时时都存有戒心。不然,贺春乾就不会在上任之初便想把他会计职务换给贺贤明了。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因为牵扯到贺春乾和贺国藩女人胡琴两个人间的苟且之事,贺劲松虽然不好说出来,但心里是清楚的。有了这两个原因,贺劲松便明白贺春乾是一定要死保贺国藩的。贺劲松鼓动贺端阳出来和贺国藩竞争,也并不是说贺端阳比他就多一些胜出的把握,而只是希望他这个初生之犊能成为贺春乾们一个强劲的对手而已。可如今一见自己在没有报名参加村主任竞选的情况,选票还比贺国藩高,便一下子对竞选成功抱了很大希望。因而一跟着贺春乾走进村委会办公室,便主动对贺春乾说道:“我从今天起就退出村选举委员会吧!”贺春乾沉着脸,没有回答,却指了一下凳子,示意贺劲松坐下了。自己也去椅子上坐了,这才道:“假如你做了村主任,哪个做村会计合适?”

贺劲松一听这话,以为贺春乾是向自己征求未来的会计人选,便一边揣摩贺春乾的心思,一边似是在思考地回答道:“这个嘛,我也没想好,如果你真要我说,那我就推荐贺贤明吧!”说完,两眼就直直地看着贺春乾。贺春乾听后却摆了摆头,道:“你以为随便一个人就可以把会计当下来呀?”说完又道:“你以为会计就是记个账那么简单?会计还是村里的文书,莫得几把刷子,那些写写画画的事就能完得成?”贺劲松不明白贺春乾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便道:“那你说村里哪一个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