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贺家湾,还没有进家门口,贺茂国就发现一切都变了样。家家的大门都被卸下来拿去进了土高炉。再走进家里一看,四壁空空,如同被洗劫一般。母亲一人躺在床上,骨瘦如柴,已经奄奄一息。贺茂国找到邻居,村民们告诉他:小麦刚收完他们就没有口粮了。大队对每个人每天只给二两粮食。
贺茂国听了以后实在想不通。他在学校里是教政治的,一直相信教科书上的话,社会主义制度会让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幸福万年长。但是新中国成立已经十年了,为什么现在的情况却越来越糟糕呢? 贺茂国想写一封信给上级领导,但是又很犹豫。因为贺茂国听说身为县政府保卫科科长的老革命郑峰,因为在组织会上发出了和他一样的疑问,就被打发回家当农民了。人家是老革命都落得这样的结果,自己算哪号角色敢拿鸡蛋去碰石头?贺茂国觉得无能为力,只得劝慰妻子和母亲一通,返回单位继续干他的工作。不久母亲便含恨而去,而母亲死后的情况更是越来越糟。后来有一天贺茂国到省城出差,办完公务以后贺茂国赶到汽车站,坐在那里等车。贺茂国又一次想到是否应该写这封信。最后他决定写封信给省委书记,因为他相信共产党,拥护共产党。他从附近的邮局找到一张电报纸,写了一封短信。在信中贺茂国详细地对领导描述了自己所见到的情况。他想,上级也许不知道这些情况。
贺茂国的信寄出不久,就听说从上面来了一个工作组到县里进行秘密调查。贺茂国当时并没意识到这个秘密调查组会与他的信有关。一天领导突然来到学校,要求所有老师马上集中写一份思想汇报。贺茂国自然也写了。没想到的是当天下午,县上文教部门的领导陪着一个穿公安制服的人突然找到贺茂国,对他道:“你是贺茂国老师吗?请跟我们走一趟!”贺茂国身上立即凉了半截,道:“能不能等我收拾一下再走?”穿公安制服的人道:“不用了!”说完便将贺茂国带到县招待所一间屋子里。贺茂国走进去一看,屋里早坐了几个满脸严肃的人,有穿公安制服的,也有穿普通衣服的。桌子上摆着几页纸,一页是他写给省委书记的信,另外两页是他上午才写的思想汇报。原来,那贺茂国给省委书记写信时,还是有所担心,并没有落他的真名字,只落了×县工农师范学校一老师几个字。现在,他们通过比对笔迹,自然是查找到他了。贺茂国一看这些人心里便叫了一声:“完了!”接着从那额角上冒出了一阵阵冷汗。一想到灾难可能来了,便不等那些人问就毕恭毕敬地站着道:“领导,我坦白,那信是我写的!你们能不能让我回老家在老母亲坟上磕个头,然后跟老婆说一声免得让她挂念!”话音刚落,一个领导模样的人道:“贺茂国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别害怕,啊!你为什么要害怕啊?你请坐下啊!小陆,快给贺茂国同志倒杯水来!”
贺茂国一听这话有些愣了,难道不是来带我去坐牢的?正犹豫间,刚才去请贺茂国的那个穿公安制服的人将一杯水端到贺茂国手里,又扯过一根凳子让贺茂国坐下。贺茂国只将半边屁股挨到凳子上,仍旧忐忑不安。领导模样的人见了又道:“贺茂国同志,你真的不必紧张,我们是省委调查组的。感谢你给领导写了这封信!实话告诉你,我们在这里发现的情况比你信里反映的情况还要严重得多!所以你不必害怕!”贺茂国一听心情才放松了一些,一边抬起手用袖子擦着头上的冷汗,一边含笑看着那位说话的领导。领导却不说话,亲切地叫贺茂国喝水。贺茂国喝了以后,领导才问他怎么想起会给领导写那样一封信。贺茂国便把自己女人的遭遇和回贺家湾看见的情况,又详细地讲了一遍。那领导和屋子里的人都一边听一边认真地记。末了,那领导才说:“贺茂国同志,你反映的问题很好,我们建设社会主义国家已经十年了,我们的战士、工人和农民为了建设共产主义社会流血流汗,可现在却没有饭吃。毛主席是一个英明的领导人,共产党是伟大的党,问题是我们基层的干部工作做得不是很好。你帮助我们克服了官僚主义!”说完,又说了一些别的话便让贺茂国回去了。贺茂国回去第二天,省委工作队便开始着手处理农村的饥饿问题,首先派遣干部来到了贺家湾管理区,打开大队粮仓把所有种子分给那些患水肿病的人。接着,省委工作组便将很多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干部抓进监狱。贺家湾管理区的贺老踮自然也在其中。不但如此,因了那贺老踮是贺茂国信里点了名的人物,不但被抓进监狱,还以严重违法乱纪的罪名开除党籍,判处无期徒刑。贺老踮本身腿有残疾,做什么都有些不方便,在监狱里又常常遭犯人殴打。没两年便死在了监狱里。贺家湾人后来听说那省委工作队是贺茂国写信告来的,心情便十分复杂。一方面那些在大跃进时期受过贺老踮气的人,尤其是小房人觉得十分开心。工作组一来打开仓库分粮,不少得浮肿病的人因此而活了下来,岂会有不感谢的。另一方面,那贺老踮进了监狱也是他罪有应得,哪个叫他动不动就打人、捆人,不给人吃饭呢?又联想到土改时他诬赖贺茂富的事,更觉得是“现世报”,活该!可对大房的人来却另有一番不同的看法:贺老踮虽有千错万错却罪不至死!他刮浮夸风、捆人、打人、扣人的饭不假,湾里饿死了人,很多人得了浮肿病,这些也不假,可难道这些都该怪到贺老踮一个人身上?贺老踮只是一个管理区的支部书记,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明明是贺茂国为了报当年他堂叔那一箭之仇故意钻洞寻蛇打,来置贺老踮于死地的嘛!因此,大房人对小房人心里自然又多了几分怨恨。
且说贺端阳这日看见贺贵正专心致志地投入到指挥鸟儿的打斗中,心下不以为然,想虽然你爹和贺老踮有些陈日恩怨,可这两只鸟儿难道就真是你爹和贺老踮变的?明明是你闲得无聊,才做出这种小孩子游戏的。一想到这儿,端阳便想拿话题把贺贵的注意力岔开。想了一想,便用胳膊肘轻轻碰了贺贵一下,问道:“贵叔,村委会又要开始换届选举了,你说这回他们得不得真的让大家民主选举?”贺贵果然回了头,盯着贺端阳道:“孺子无知,你把我当贺凤山了吗?老夫不能掐不能算,怎么知道那选举会不会当真?”端阳明白贺贵并没有真正生气,便又笑着道:“贵叔,选举搞了这么多年,已慢慢成熟了。我刚才上街去,看见乡政府院子挂了一条标语,上面写着:农村民主,势在必行!所以我看这回,倒像要真正民主了!”贺贵突然呵呵一笑,道:“孺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农村民主岂只有选举一项哉?”端阳道:“贵叔,我知道农村民主,还有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可民主选举是其中最重要和最基本的!如果选举不能民主,就建立不起来优胜劣汰的竞争机制。没有优胜劣汰的竞争机制,其他民主也就只能是一句空话!你说是不是这样?”贺贵听罢斜着眼睛将端阳看了一阵,突然站起来,双手抱拳朝端阳施了一礼道:“后生可畏,小子已是老夫的一字师了!”端阳听见贺贵夸他,立即红了脸,道:“贵叔,你讽刺我了,我怎么配当你的老师?”说罢又急忙问:“贵叔,你三年前说要写一本关于农村民主选举方面的书,写得怎么样了?”贺贵一听这话倒显得不好意思了,道:“此书岂能是一日之功?”说罢又立即摇头晃脑、且歌且吟般地道:“民主民主,大势所趋兮;民主民主,来之不易兮;民主民主,切实可行兮;民主民主,有待完善兮;民主民主,路漫漫其修远兮!”歌毕,又嘬起嘴才要去指挥树上的鸟儿时,鸟儿却已经不见了。贺贵便显出失望的样子来,道:“便宜了贺老踮这个狗东西!”端阳听了贺贵刚才关于书的话,便明白要么是他没有写,要么是搁浅了,也便不再说什么,站起身来,辞别贺贵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