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民意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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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二天一早,端阳便又背了背篓到乡场上去买菜。因为这次请客比上一回要多贺福、贺义、贺兴禄几个人,端阳还打算把王娇的姐姐王娟也请来帮忙。因此,这次不但买的烟酒要比上一回多,连猪肉、蔬菜和作料杂派也比上一回多。端阳在上街买好猪肉蔬菜后,又到下街来买烟酒和杂派。刚走到下街,就看见有人正往乡政府的外墙上挂标语。标语贴在红布上,红布像是用过很多次了,已经褪了颜色,可上面那字却是刚用白纸剪出来的,十分新鲜。一幅上面写着“紧急行动起来,依法搞好第六届村委会换届选举”;一幅上面是“充分发扬民主,切实保护人民群众的选举权利!”端阳朝乡政府院子里一看,院子里两棵天竺桂之间也挂了一幅标语,字却不是贴在红布上,只是用几张红纸裁了,直接在上面写了黑字,挂在一根细绳子上的。上面是“农村民主,势在必行”。标语大概是昨天或前天挂上去的,因纸受潮已经卷了边,像是怕冷似的。端阳看着却并没有激动,因为打从他记事起,不管是村委会换届,还是选县、乡人大代表,在每次选举前都会挂出这样一些标语,样子像是十分重视和在依法办事,可实际上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久而久之不但是他,好多人也都麻木了。看着看着端阳突然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道:“你要民主就真正的民主,不民主就干脆不民主,哪个当干部你直接任命就行了!不要立牌坊又要当裱子,拿老百姓当猴耍!”说完过后又像哲学家一样思考地道:“不民主不好,可假民主更不好!我们宁肯不要民主,也不要假民主,因为假民主比不民主更坏!假民主会伤了老百姓的心!”

端阳一边这样想,一边转身进了旁边的超市买了作料、酒和用的杂派,退出身来又在一家烟草门市买了几条“红双喜”香烟,用报纸包了,转过身来正打算往背篓的口袋里放时,却一眼看见贺春乾夹着一个公文包,正笑眯眯地站在身后。端阳一见脸立即红了起来,有些猝不及防地道:“你……”贺春乾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嘴角两边扯出了两道很深的括号,眼睛看着端阳手里的香烟,笑道:“买这样多东西,屋里有什么喜事呀?”端阳有些像是被人当面逮住的小偷一样,不但脸更红了,连话也有些结巴起来,道:“有什么喜……喜事?没什么喜事呀!”贺春乾道:“没什么喜事难道这样早就办年货了?”端阳心想:“我就说请客又怎么?请客又不犯法,我怕什么?怕怕怕,反倒要挨一下!”一想到这里,端阳便平静下来了,便直接对贺春乾道:“出去了两三年,屋里全靠一些朋友照顾,回来了想请他们吃顿饭,感谢他们一下!”说完,也挑衅地看着贺春乾。贺春乾又从嘴角牵出两道括号,仍是皮笑肉不笑地道:“哦,我还以为办喜事了呢!”说完又道:“你老弟有什么好事可不要忘记跟我打声招呼,我也来祝贺祝贺呀!”端阳道:“那是,有事我一定告诉你,我什么人都敢忘,怎么敢忘书记?”说完又对贺春乾问:“贺书记夹个包包又有什么重要事呀?”贺春乾朝乡政府墙上的标语努了一下嘴,道:“那不是,就为上面写的那事,乡上开村委会换届选举的会呢!”说完转身欲走,眼睛却又看着端阳,像是满腹牢骚地对端阳补充了一句:道:“我又不当村主任,都是为别个穷忙,忙了还讨不到好,你说是不是老弟?”端阳从鼻子喷出了一股粗气,也道:“能够像你那么穷忙,就是神仙打屁——不同凡响!我想为别个穷忙,可蚂蚁子爬雷钵——莫得我的股股呢!”说完,不等贺春乾回答,便又接着说道:“贺书记就把会议精神好好记下来,回来好跟我们原模原样地传达!”说完转身便离去了。贺春乾本想是拿话刺一下端阳,没想到反被贺端阳最后两句话给刺了,愣了半天方才走进乡政府院子里去。

端阳回到家里,把东西一一取出来交给李正秀。末了又对李正秀说了去请王娇的姐姐王娟下午来帮着做饭的打算,顺便又把王娇给她们买的礼物送过去。那礼物原说的昨天下午便给她们送去,后来又改变了计划,补送李红坐月子的情去了。李正秀自然高兴。一则,自王娇和端阳订婚以后,两家便是亲戚,这亲戚又非远亲,自是要经常走动才是。二则,今晚上满打满算有三桌人吃饭,她一个人也确实忙不过来。上一回,幸好有肖琴过来帮忙,这一回总不能再麻烦人家来给你忙天忙地地下力了。因此一听端阳的话,便急忙去锅里端出给端阳留的饭,催他吃了快去。端阳几下将饭扒进肚里,放下碗将嘴巴一抹,拿起王娇买的礼物,便朝新湾王娇姐姐家去了。

刚走进上马坟,忽听得前面桐树上一对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像在吵架一般。吵着吵着,左边树枝上鸟儿猛地跳起来,朝右边鸟儿啄过去。右边的鸟儿躲避不及,几片羽毛被啄了下来。被啄的鸟儿吱吱地叫了两声,又跳到了另一根树枝上,继续对着啄它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吵着。端阳觉得奇怪,再往下一看,却见贺贵坐在不远的一座坟头上,两眼定定地看着树上,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用手指挥着树上的鸟儿,也像很着急的样子。端阳更奇怪了,以为在他出去的两三年时间里贺贵又迷上养鸟了。可是看那鸟,既没有笼子也没有被拴着,不像是被养的样子。心下好奇,便蹑手蹑脚地走到贺贵身后,却听见贺贵正对着树上的一只鸟儿在着急地说:“爹,雄起!你怎么雄不起了呀,啊?啄呀!快啄呀!”话音未落,果见左边那只鸟儿又猛地飞起来,朝刚才那只逃离的鸟儿扑去。那鸟儿正要展翅继续逃离,却已经又被啄了一嘴,几片羽毛飘摇而下。贺贵一见竟高兴得像小孩子般拍手叫了起来:“啄得好!啄得好,爹,继续啄!来,儿子跟你加油……”

说着正要拍手,却没防端阳听见贺贵把鸟儿喊“爹”,实在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贺贵猛回头一看,见是端阳,立即黑了脸,道:“孺子可恨,坏我好事,有什么好笑的?还不快快离去!”端阳却并不生气,还是涎着脸皮笑着问道:“贵叔,你老人家怎么管树上的雀儿喊爹?”贺贵虽然仍黑着脸,表情却轻松了一些,摇着头道:“孺子无知,老夫安得告你哉?”端阳道:“贵叔你不跟我说,我把树上的雀儿赶走!”说着,便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做出朝树上扔的样子。贺贵急忙按住了端阳的手,急道:“孺子不可作孽,老夫告诉你也!”端阳这才放下石子看着贺贵笑道:“那贵叔就给我说吧!”贺贵想了一想方道:“孺子不知,我昨夜梦见我爹来告诉我,说他已转胎投世,落生成了鸟儿一只!又告我当年陷害他的贺老踮,如今也和他一样转世成了一只鸟儿。它们时常为过去的事斗架,贺老踮因心中有愧,我爹啄它它也并不还嘴,只一味申辩说不关它事!今日出门便碰上这对鸟儿在树上斗架,正应了昨夜之梦,便知这两只鸟儿是我爹和贺老踮无疑也!”

说着,贺贵又嘬起嘴唇,对树上左边那只鸟儿,地唤了两声,接着又道:“爹,再来!报仇呀,你难道不想报仇了?快去啄死贺老踮!啄死它!啄死贺老踮!”鸟儿果真又吱地叫了一声,朝另外一只鸟儿扑去。那鸟儿又急忙起身往另外一根枝丫上跳去了。

端阳禁不住心里更奇怪了:难道这两只鸟儿真是贺贵叔的爹贺茂富和当年的农会主任贺老踮变的?若是,世上哪有这奇异的事?若不是,怎么贺贵叔一叫,那鸟儿真的就向另一只鸟儿扑去?端阳虽然年轻,却也是听说过贺家湾过去一些恩恩怨怨的事的。贺贵的爹贺茂富在新中国成立之初有一二十亩薄壳壳地和一座油坊。解放时如按政策连富农也够不上。可当时农会掌权的全是大房的人。土改工作队为了开展工作,便和农会主任贺老踮商量要在贺家湾找出几户地主来斗。贺家湾真正够得上地主的只有一户,叫贺银庭,却在新中国成立前夕,不但他本人,连家人孩子都神秘地从人间蒸发了。土改工作队和贺老踮没法,便在矮子丛中来选高个子,结果贺茂富和另一个在新中国成立之初日子稍好一些的郎中贺老五——如今村医贺万山的父亲非常荣幸地中了标。从矮子头上把将军挑出来后,土改工作队和农会便召开斗争大会。斗争贺茂富时,是贺老踮上台声泪俱下地揭发贺茂富强奸她侄女,使她侄女怀孕后为了掩盖罪行,又将她侄女逼死一事。这事贺家湾人都很清楚,那贺老踮的哥嫂去世早,留下一个女儿跟着他。因贺老踮家穷也没娶上亲,家里便只有叔侄二人过活。这年那女孩方才十五岁,却突然又是打嗝淌酸水又是呕吐不想吃东西,有经验的女人一看便明白这是怀孕了。一些人正纳闷是哪个做下这禽兽之事时,女孩却因为想吃酸的,偷偷翻过一匹梁子跑到贺茂富家的地里偷黄瓜。黄瓜还只有大拇指般大。不幸的是刚动手摘时,却又被贺茂富的女人发现了。贺茂富是属于土老财一类的吝啬鬼,女人更是比贺茂富还要吝啬几分,一见女孩偷摘自己的黄瓜,便站在地边大骂,话语自是十分难听。只可怜那女孩打小失去爹娘,如今又遭遇不幸,此时更遭贺茂富女人一顿谩骂。先前自己的丑事还只有少数人知道,现在贺茂富的女人嚷得全湾人都知道了。女孩自感无脸再活下去,当天下午便一根绳子在屋梁上吊死了。年纪轻轻,命丧黄泉,令人惋惜。贺茂富再吝啬,也明白女孩之死与女人那通谩骂有关,便不等族内老人来说主动出了安葬费,将那女孩葬了。女孩又因为是非命而去,不能葬入祖坟,贺茂富又主动拿出了一块薄地,做了那女孩的安葬之所。这地如今都还叫作“吊颈鬼地”。这事已过去几年,如今听贺老踮在诉苦会上一说,人们便又想起那女孩来。很多人并不明白其中内情,只是觉得那女孩可怜。现在听说是贺茂富所为,自然是十分气愤了。尤其是那些大房的人,平时便有些妒忌小房人的日子比他们好,一听便喊起了口号来。工作队一见十分满意,便对群众道:“你们说这样罪大恶极的人该不该枪毙?”一语未了,贺老踮便举起了拳头喊道:“枪毙还便宜了他,该千刀万剐!”底下一些大房的人也喊:“该枪毙!”那贺茂富直呼冤枉,可那个时候哪里由得他申辩。

第二天,经乡农会批准,果然将贺茂富押到关山坪枪决了。枪决过后,贺茂富的家人还没来得及去收尸,上面就快马传来了文件,说从即日起,工作队和乡农会无权自行决定枪决人了,必须报县公安局审核,通过后才能执行。后来贺家湾的人都说,贺茂富确实死得冤。因为过了两年才不知道是从哪儿传出消息,说把那女孩肚子搞大的人并不是贺茂富。因为贺茂富和贺老踮住得十里不隔五里,并不在一个湾。女孩又没有到贺茂富家里打过短工,两人根本没有办法接触,贺茂富怎么能把她的肚子搞大?搞大女孩肚子的恰恰是她那披着叔父外衣的老光棍贺老踮。贺老踮嫁祸于贺茂富,一是想转移人们的耳目,以洗清自己的罪名,二也是应发动群众的需要。果然贺茂富一死,群众都积极起来,贺家湾的土改也便和其他地方一样开展得有声有色了。贺老踮因为表现积极,很快便入了党,又被工作队培养成了干部。合作化运动一开始,贺老踮便做了贺家湾农业合作社的社长,之后又做了贺家湾第一任支部书记。

贺老踮做了贺家湾十年的“父母官”,却没想到后来也栽到小房一个人手里。这人便是如今县中校长贺世普的父亲、贺茂富的一个堂弟贺茂国。虽然贺家湾大房和小房之间也不知从哪一代祖宗开始,便是恩怨不断。可那贺茂国离开贺家湾较早,枪毙贺茂富时他还在外面上学。尽管后来知道贺茂富是被贺老踮暗算,心里对贺老踮和大房也没多大仇恨。因为他是读书人,明白在任何运动的祭坛上都要摆上牺牲的。贺老踮栽在贺茂国手里,纯粹是因为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缘故。那时,贺茂国是县工农师范学校的一名老师,由于忙于城里的扫盲运动,他有几个月没有回过贺家湾了。这日,乡下刚刚收毕小麦,女人却从贺家湾来到工农师范学校找他。两口子一见面不说恩爱和想念的话,女人只是啼哭不止。女人虽是贺茂国的父母在乡下给他订的一门亲,没有文化,年龄也比他大,却极为贤惠。加之贺茂国又是一个传统观念很重的读书人,知道女人辛苦持家侍奉父母和教导儿女不易,也极为尊重她,因而两口子虽不常在一起却十分恩爱。今见女人眼泪如决堤之水,很快湿了衣襟,心也酸楚得难受。正准备也陪着女人掉泪时,女人却忍住哭泣说出了原委。原来几天前女人在加夜工深翻土地时不慎将脚扭伤了,向贺老踮请假休息。贺老踮不答应,说公社马上要来检查了,你是干部家属,不带头不说,还要请假休息,那怎么行?女人只得硬坚持着干了一天。到了第二天,脚肿得像棒槌一样,实在不能干了,便没去参加深翻土地,在床上躺了一天。贺老踮知道了,便叫公共食堂停止对她们一家打饭三天。食堂炊事员贺二是贺茂国母亲的侄儿,说这样不公平,悄悄给她的罐子里打了一勺饭,被贺老踮看见了,马上把她手里的罐子夺过去摔烂了。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就给贺茂国的女人出主意,说共产党的政策是一人犯法一人当,你没有出工扣你的饭可以,但贺茂国的老娘那么大的年龄了,不该遭株连跟着造孽嘛!叫她婆媳二人都到贺老踮家里去睡倒起,看他怎么做。女人听了这话,果然搀了贺茂国的母亲来到贺老踮家里。贺老踮一见便对公社报告了,公社马上派人拿了绳子,要把贺茂国的女人捆到公社的劳改队里去。来的干部中有一个人在县工农师范学校读过书,一听是贺茂国的家属,便没有捆她,让贺老踮恢复了给她们娘儿俩打饭,把她们劝回去了。女人说完又哭着补了几句话,道:“幸亏遇着了那个好人,不然我们这辈子怕见不到面了!”说完又哭。贺茂国虽在城里工作,却也听说过自人民公社成立后一些地方的社队干部,强迫命令和违法乱纪现象十分严重,动不动就将停止社员吃饭作为惩处社员的手段。一些公社还自己成立了劳改队。劳改队大小便要报告,有专人持枪看守,吃饭有限量。公社还将批准劳改的权力下放到了生产大队,以致出现了社员一有缺点和错误就被送到劳改队的现象。如今一听女人在家里也受到了这样的罪,心如刀绞,便也陪着流了一阵泪,这才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女人道:“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我打算跟一些人到西边去讨饭,屋里老娘我再也照顾不到了!”贺茂国一听女人要出去讨饭,急了,忙道:“千万不能出去讨饭,等我回家看看再说!”又道:“你出去讨饭,不为我想想,也该为世普想想!娃儿正在外面念书,知道你在外面讨饭会怎么想?”劝了半天方把女人劝住。下午,贺茂国终于向领导请了半天假,和女人一起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