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数十年未遇的寒冷,像一群无影无踪而又无孔不入的恶魔,猛烈地袭击着蜀国的京师成都,使这座本来冬无严寒的古城一反常态,变成了一个寒气刺骨的大冰窖,滴水成冰,哈气变霜。那些本来不太耐寒的成都人,怎能经得起这寒魔冷怪的侵袭,一个个被冻得缩颈藏脖,手木脚麻,躲在家中轻易不敢出门。而那些从城外逃入城内躲避魏军的四乡难民,露宿街头,无计可施,啼饥号寒之声不绝于耳,因难耐饥寒而死的老幼病弱者横尸街旁,随处可见。
就在成都的黎民百姓忍受着寒冷的煎熬之时,那些官宦人家与豪门大户,也在遭受着另外一种寒冷的折磨。虽然他们有锦被、皮袍可以抵御自然界寒冷对肌体的侵袭,但却无法抵御诸葛瞻兵败绵竹这种政治上的寒流对心灵的袭击:诸葛瞻全军覆没,魏军不日就会兵临城下,城破国亡之后,他们的性命能否保全?官爵利禄能否保留?万贯家产能否保存?这一连串的疑问,好似一股股异常的寒流,钻入他们的心田,使他们浑身颤抖不止,惶惶不可终日。
与之同时,蜀国的朝廷之上更是一片惊慌。当诸葛瞻战死在沙场、惨败于绵竹的消息传入皇宫后,仿佛一个晴天霹雳在后主刘禅的头顶炸响,把这个只知享乐的昏庸皇帝吓得手足无措,身如筛糠,慌忙召集在京的文武百官商议应急之策。
尽管大殿中摆放着十几盆熊熊燃烧的木炭火,使殿内变得暖融融的,并无一点寒意。但是,无论是后主刘禅,还是那些前来议事的大臣,全都像是遭到了霜打的庄稼一样,没有一点儿精神和生气。他们有的面色苍白,目光呆滞,好似寒风中的衰草,索索地抖动着;有的脸色蜡黄,神色惶恐,惊慌不安地左右张望;有的哭丧着脸,耷拉着头,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尤其是后主刘禅,更是犹如一只丧家之犬,脸色灰暗,面颊神经质地痉挛着,牙巴骨磕碰得咯咯直响,浑身哆哆嗦嗦。他茫然无措地打量着那些文武大臣,抖动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社稷不幸,国人不幸,使我巴蜀遭此大难……国家社稷有倾覆之危,黎民百姓有倒悬之难……诸位爱卿皆饱学之人,有何良策可解社稷将倾之危,排百姓倒悬之难,从速奏来……”
刘禅说罢,那些文武大臣互相观望着,一个个装聋作哑,像是庙宇里的两排泥胎,缄口不语。大殿内鸦雀无声,一片肃静,只有那十几盆烈焰腾腾的木炭火,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显得特别清晰、特别响亮。
刘禅见此情形,不由得大为悲伤,一种亡国之感塞满心胸,往日的那种皇帝的威严悄然退去了”昔日的那种万乘之尊的威风也不翼而飞了,剩下的只是一种丧家之犬的可怜相。他就像一个叫花子在乞求人施舍似的,涕泪交流地说:“诸位爱卿皆朕股肱之臣,数十年来,朕待诸位不薄。而今朕遭此厄运,难道诸位爱卿忍心袖手旁观,坐视不救?望诸位爱卿看在君臣之情分上,奉出应急之策。”说罢,掩面哽咽抽泣。
刘禅正抽噎着,秘书令郤正出班奏道:“陛下莫要悲伤,臣有一策,可保陛下安然无恙。”
刘禅闻听此言,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木头,心中陡然升起了许多希望。他连忙用袍袖擦去满脸的涕泪,急不可待地问:“令先有何妙策,可保朕安然无恙?”
郤正郑重地说:“陛下,卫将军惨败于绵竹,成都已经无险可守。据臣预测,魏军两三日内就会兵临城下,威逼京师。而京城只有五千兵马,难以抵御魏军之锋芒。以臣之见,陛下宜在魏军抵达之前,移驾出京,暂避其锋;然后号令全国,群起抗击魏军,徐图光复大计。国有其主则不乱,只要陛下安然无恙,我国之兵民皆会一呼百应,奋起抗敌。魏军远道而来,粮草不继,将士思归,必难持久……”
“令先言之有理!”刘禅还没等郤正把话说完,就急切地问,“以令先之见,朕应驾幸何处为宜?”
邰正认真地答道:“我国与吴国本为盟国,又有姻亲之好,且近年来互不冒犯,和睦相处。陛下若暂往吴国避难,吴国断无不接纳之理。”
“秘书令之言欠妥!”邰正的话音刚落,光禄大夫谯周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陛下不可投奔吴国。”
“呃——”刘禅一愣,把目光转向了谯周,疑惑地问:“允南何出此言?”
“陛下,恕臣直言。”谯周一本正经地说,“臣以为,我国与吴国虽名为盟国,但因荆州之争,已经变得貌合而神离;我国与吴国虽曾联姻,但从先帝伐吴之后,姻亲之好早已断绝;我国与吴国近年来虽互不冒犯,但吴国吞并我国之心仍未泯灭,并时露端倪。有此三者,陛下岂可轻易投奔吴国?再者,自古以来,无有寄托于他国而仍为天子者,陛下若投奔吴国,吴人必然会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迫使陛下向其称臣;如若不然,就会加害陛下。陛下岂可自投罗网?以臣观之,魏国占据中原,地大民众,兵多将广;而吴国不过是偏处一隅,地狭民稀,兵微将寡;魏吴相比,魏强吴弱,魏能吞吴,而吴不能并魏。陛下与其被迫向弱小之国称臣,何如向强大之国称臣?与其受再辱之耻,何如一辱?请陛下明鉴!”
刘禅听了谯周的这番高谈阔论,心中为之所动。他犹豫了片刻,心神不定地说:“允南之言颇有道理。如此看来,朕断不可寄身于吴国之篱下,以免遭其迫害!”
“陛下既然不肯屈尊投吴,以臣之见,不如暂且离开成都,驾幸南中。”郤正见刘禅听信了谯周之言,只好再次奏道,“南中七郡,崇山峻岭,陡峭险绝,道路阻塞,易守难攻,魏军纵然有十万大军,也无法进占南中之地。南中百姓,深蒙陛下厚恩,久欲图报。陛下若移驾南中,不仅无寄人篱下之祸,而且可以号令全国,尽快光复社稷。请陛下圣裁!”
“移驾南中……”刘禅不知所措地自语着,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群臣,“令先之策可纳否?”
“陛下,秘书令之策不可纳!”谯周再次出班反驳起郤正,“臣以为,陛下若移驾南中,有六不可:其一,陛下如要移驾南中,则应早做准备。目下,魏军已近在咫尺,成都朝难保夕,破败已经不可避免。值此大难临头之际,民心离散,军心浮动,只怕陛下移驾途中,护驾之兵溃散而逃,将陛下困在荒山野岭之中,使陛下颠沛流离于穷山恶水之间。其二,此去南中,路途遥远,道路艰险,诸多路段,难通车马,只能徒步而行。以陛下万金之躯,且春秋已高,何以能经其磨难?只怕尚未行至南中,陛下之圣体已无法支持。其三,南中七郡乃偏远夷蛮之地,往日朝廷尚未向其征收赋税之时,七郡夷蛮犹数次反叛。后诸葛丞相亲率大军南征,以武力相。
南中:地区名,相当今四川大渡河以南和云南、贵州两省。三国时蜀国以巴蜀为根据地,其地在巴蜀之南,故名。逼,七郡夷蛮走投无路才被迫归顺。此后数十年,朝廷不断向其征收赋税,用以养兵,因而造成了怨恨,伏下了隐患。如今,陛下因途穷所迫,欲去避难,只怕那七郡夷蛮对旧仇新怨耿耿于怀,再次聚众反叛。其四,魏国此次倾全军之兵涉险远来,并非仅为夺取巴蜀之地,而是意欲吞并我国,岂能因取了成都便就此罢休?定会乘胜进军南中七郡!陛下移驾南中,车马随从众多,行动迟缓;而魏军精兵铁骑,疾猛如风。只怕陛下尚未及南中之前,就会被魏军追上。其五,魏军即使追赶不上陛下,使陛下得以进入南中。然南中七郡对外要抵御魏军,对内要供奉陛下、后妃及众多随从之用,耗费甚多。只怕那七郡夷蛮难堪重负,起而反叛。到那时,陛下将处于内外夹攻之下,无有宁日。其六,陛下若离开巴蜀而移驾南中,巴蜀之百姓岂肯背井离乡随陛下而去?他们必然要背叛陛下,归顺魏国。陛下失去了巴蜀之民众,还何谈光复社稷……”
谯周的一席话,使刘禅又断绝了去南中的念头。他无所适从地瞧瞧郤正,又瞅瞅谯周,带着浓重的哭腔,悲哀地说:“吴国不可投,南中又不能去,难道朕就只能在此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不成?”
郤正连上两策,均未被刘禅采纳,知道再说别的也无用,只好低头不语。谯周脸上微露得意之色,正欲再次上言,忽见北地王刘谌跪伏在御案前,痛切地说:“父皇,儿臣以为,当今之计,我君臣兵民只有同仇敌忾,固守京师,才能转危为安,既可保全国家社稷,又可使父皇免遭颠沛流离之苦。”
“固守京师?谈何容易!”谯周连连摇头,冷漠地说,“守城之兵现在何处?”
刘谌瞥了谯周一眼,坚定地说:胖舸(治所在今贵州凯里西北)太守朱褒、越儁(治所在今四川西昌)夷帅高定皆响应之。当时,刘备新亡,诸葛亮采用抚而不讨的策略,欲使民安食足而后定之。建兴三年(225),诸葛亮率军兵分三路征讨南中。他亲率一军由水路入越嶲,斩高定;遣马忠率军伐牂柯,李恢率军向益州郡。诸路军击平诸县,复与诸葛亮会合。这时雍间已死,孟获收其余众拒诸葛亮。五月,诸葛亮率军渡过泸水(今金沙江),攻击孟获,并生擒之。诸葛亮用马谡“攻心为上”之计,释放了孟获,使其再战,数擒数纵,终使孟获心悦诚服,称南人不复反。《三国演义》第八十七回至九十一回“演义”了此事。“父皇,思远虽全军覆没,但成都尚有五千精兵与十万百姓。只要父皇下诏,一日之内就可以聚集起三四万民众共守京师。成都城池高厚坚固,城中存有数十万斛粮食,只要我兵民齐心协力,定可守住京师。魏军远道而来,长途跋涉,连续作战,兵马疲惫,粮草奇缺,难以持久!以儿臣之见,只要我兵民能坚守上半个月,魏军定会因寒饥交加而自行溃败……”
刘谌的话刚说完,郤正就接上说:“陛下,北地王之言甚是有理!陛下既不肯出京暂避,就只好君臣兵民共守成都!”
“陛下切不可萌生据城一战之念!”谯周再次出班奏道,“魏军自兵出摩天岭以来,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连下江油、涪城和绵竹三城。现魏军士气正高,斗志正旺,犹如出峡之洪峰,势不可当。成都虽有五千兵马,但均为久守京师骄惰之兵,不堪重用;成都虽有十万百姓,但均为不谙战事乌合之众,不能作战。以这些骄惰之兵与乌合之众守城,一经接战必然土崩瓦解。待到城破之后,陛下将何以为计?只怕魏兵之刀枪无情,陛下亦难免……”
“光禄大夫之言甚是荒谬!”刘谌被谯周三番五次的泄气之语惹恼了,狠狠地瞪着谯周,义正辞严地说,“气可鼓而不可泄。值此国难当头之际,我等本应相互激励,团结一致,共抗强敌,同保社稷。光禄大夫为何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长敌人之威风,灭我兵民之志气?”
“识时务者为俊杰。”谯周不甘示弱,针锋相对地说,“魏国之疆土、财力、兵力均数倍于我国,强弱悬殊,不可与敌;且今魏军连战连捷,已逼近京师;我军屡战屡败,丢城失地。仅凭成都这座孤城和五千兵马去与邓艾大军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其后果可想而知!北地王为何却要明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自取杀身之祸!”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刘谌越听越气,怒视着谯周,声色俱厉地说,“《春秋》之义:国君死社稷,卿大夫死位。大丈夫为国捐躯,舍生取义,此乃千古传颂壮烈之举,何谓之‘祸’?”
大概是刘禅被刘谌一再提到的那个“死”字吓破了胆,愠怒地瞅着刘谌,大声地斥责道:“黄口孺子,汝读过几卷典籍,竟敢在此妄谈《春秋》!”
刘禅的斥责并没能吓退刘谌,反而激起了他的一腔热血,高声地说:“父皇,儿臣愿率成都之兵民浴血奋战,抗击魏军,即便玉石俱焚,亦死而无憾!”
郤正紧接着刘谌的话说:“陛下,臣愿协助北地王守城,与魏军进行死战!”
刘禅越是怕死,听到的却越是个“死”字,这使他大为恼火,瞪了刘谌和郤正几眼,转而询问着谯周:“允南遍览群书,通古博今,以汝之见,朕该如何是好?”
谯周脸上掠过几丝得意之色,慢条斯理地说:“《易经》有云:惟知得而不知失,惟知存而不知亡,此乃愚人也;知其得失存亡而不失其正者,此乃圣人也。”
刘禅少年时在父亲刘备的督促之下虽曾读过《易经》,但也只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自登基以来,他又极少读书,早把从前读过的书忘得一干二净。因而,他对谯周的这番话有些不知所云,迷惑不解地问:“允南之意是……”
谯周偷觑了一眼刘禅,矜持地说:“陛下,圣人识天命而不随意行事。故而尧、舜因其子不善,得知天命另有所归,而将王位授予他人。尧、舜之子固然不肖,然而祸患还尚未萌发,但他们却把王位授予他人,何况祸患已至乎?殷纣王之兄微子,知天命难违,肉袒面缚而归顺周武王。此岂彼所乐哉?乃不得已而为之也!”
刘禅听了谯周的这番解释,似乎有所领悟了。他微闭双目,低头沉思,权衡着这其中的利弊得失。
就在这时,刘谌却好像忘记了刚刚受过刘禅的斥责,冒着再次受到斥责的危险,高声说道:“父皇,谯周之意是要父皇仿效微子,肉袒面缚而归顺曹魏!此乃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之言,父皇万万不可轻信,以免遗恨千古!”
谯周闻听此言,连忙跪倒在御案前,诚惶诚恐地说:“臣蒙陛下之厚恩,虽肝脑涂地,难报其万一。臣之所以不避罪责,冒死而谏,实乃为陛下而谋也!魏军兵马犹如烈火洪水,翻滚而来,不可阻遏,京师失陷、社稷不保之势,已经无可挽回。倘若陛下在魏军攻城之前归服曹魏,定可获爵封土,颐养天年,而成都之百姓亦可免遭杀戮;假如待到城破途穷之时再去归顺,不仅成都百姓要遭受血洗之灾,恐怕陛下也难免其祸!臣虽死并不足惜,然陛下万金之躯岂可轻抛!”
“谯周休要妖言惑上!”刘谌越听越气,再也忍耐不住了,怒冲冲地说,“士可杀而不可辱,骨可断而不。
微子是殷帝纣之庶兄。纣无道,微子数次劝谏,纣均不听;微子知纣终不可谏,乃逃走。周武王伐纣克殷,微子肉袒面缚,降于武王。武王释微子,并复其位。肉袒面缚:去衣露体,双手缚于背后,表示降服顺从。可屈!我堂堂汉室之正宗,为社稷死则死之,亡则亡之,岂能去投降篡汉之国贼,落个千载骂名!”
此刻,闭目沉思良久的刘禅像是已经权衡出了利弊得失,突然睁开双眼,瞪着刘谌,严厉地说:“国家社稷之大事,朕自有主张,何用汝来多言?还不速速退下!”
刘谌见刘禅已经动怒,不敢再言,只得强压下心火,很不情愿地退回班中,用两道愤恨的目光盯着谯周。
刘禅收起了怒容,面呈为难之色,吞吞吐吐地说:“允南所言颇为有理……为成都百姓免遭杀戮之祸,为皇室免受灭门之灾,朕愿忍辱求全,归服于曹魏。只是……只是邓艾之军已经逼近成都,志在必得,若其不肯受降,朕将如之奈何?”
“陛下不必多虑!”谯周见刘禅已决意降魏,趁风使船地说,“曹魏之志,并非仅在于吞并巴蜀,而是要一统天下,威加四海。今吴国尚未归服于曹魏,事势迫使曹魏不得不受降,而且受降以后,对陛下亦不得不以礼相待。陛下放心,归服之后,曹魏若不对陛下赐爵封土,待之以礼,臣愿亲赴洛阳,以古人之义与其据理力争!”
谯周之语消除了刘禅的最后一点顾虑,点着头说:“如此说来,朕无忧也。”